幸好此舞,不同于那种踏歌、白纻、霓裳羽衣之类舞种,凭她在乡野生活十余年的经验,可以看出是以山中灵禽为灵感,既然帘内之人可以模仿,她自然也可以。
此时恰逢楼下胡旋舞正大盛,鼓乐喧天,她心想,这算是老天襄助,帮她遮丑,以为隔着帘子,对面人也看不见,于是很快放心地闭上眼睛,按照记忆要点,放开来,信马由缰地舞了一遍,一舞未毕,就被叫停,帘内人沉默良久,她心中哀哀叹气,想到要徒劳而返,她不禁有些沮丧。
可是下一刻,“进来吧。”女人说道。
绿腰喜出望外,掀帘而入。
出乎她的意料,这位舞娘并不是胡姬,而是汉人,更出乎她意料的是,女人的年纪,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看上去已经快近四十岁,不同于一般舞娘给人的印象,女人的面孔并不柔媚,反而透着一股沉稳和坚毅。
“下次跳舞,睁开眼睛,我让你跳的是孔雀,不是瞎孔雀。”
原来那种鸟是孔雀,绿腰想。
“说实话,跳得不怎么样,不过能跟得上韵律,还算有一点点灵气,”女人盯着她的脸,“当然,最主要的,你姐给的钱多。”
“……”
绿腰微愕,这样直白的人,还真是少见。
不过她很快就收敛神情,正色道:“谢谢先生指点。”
女人笑起来,眉峰高挑,像是在冷笑,“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
“对了,我姓秦,别人都叫我秦娘子。”
“秦娘子好。”
“不叫先生了?”
看着对方那张冷硬的面庞,绿腰心里不禁有些发怵,小声道:“还是娘子好听。”
秦娘子开门见山,“行,我指点你几招可以,但是咱们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也知道,你这个年纪学舞,已经算迟了,腿没开过,身子也僵,注定吃的苦要比别人多得多,如果学不会,或者觉得辛苦,随时可以放弃,我绝不拦你。”
“我不放弃。”
“哦?”秦娘子挑眉,意思是要拭目以待。
就为了这句话,绿腰下去真的日夜苦练。
秦娘子当然也是个好师父,半点不藏私,尽心尽力给她指点,也就月余,她的舞技就大有进益。
或许是她学东西实在,打动了秦娘子,或许是真的开了窍,秦娘子对她甚至有了笑颜。
这个月的最后一场,要登台献艺,按照秦娘子的说法,舞乐这种技艺,若不敢登场亮相,便永远上不得高台盘,绿腰心想,要是叫秦娘子知道姐姐送她学这个,只是为了钓金龟婿,岂不即刻将她逐出师门?
话是这么说,任务还是很重的,不论是为了攀高枝也好,还是单纯醉心于舞艺的提升,在众人面前跳舞,都是极富挑战的事,虽然她被允许戴着面纱。
她甚至一夜没睡。
翌日清晨。
“这是哪里?”严霁楼闻到冲天的酒气,不禁皱起眉头。
在他幼年时期,父亲酗酒,酒后惯于施暴,他常常遭遇莫名其妙的毒打,因此对酒十分憎恶。
“霁楼,你整日闷在家中,也该出来见一见世面了。”
严霁楼的“不”字还未说出口,就被拉进当街的酒垆之中。
刚一落座,上面的胡姬正大肆热舞,丝绸抹胸之下酥.胸半露,腰间束着佩带,下着绿裤红靴、不住摆弄着轻柔纱巾、扭动细腰,千娇百媚,随着周身旋转如风,浑身上下金银铃铛不住作响。
他本来对舞乐之事也没什么兴趣,因此当周学兄问他怎么样,他也只是撇开眼,冷声道:“无聊。”
一曲结束,有碧眸胡女,捧着铜碗上前讨赏。
轮到严霁楼跟前,“不给。”
坐在一旁的同窗好友骇然。
严霁楼想得仔细,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多,他要上学,寡嫂要买胭脂水粉,虽然如今她回门去,但是总有回到严家的一天,到时候盖房修墙,买粮养马,都需要支出,他可不想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旁边的周学兄一面拿手肘捅他,一面小声提醒,“这是规矩。”
“我没看。”严霁楼长睫低垂,声音里已经十分不悦。
好友一时失语,低头一看,桌上的茶水也没喝,他的眼尾余光见证,这位确实全程都在当柳下惠。
带一位佛菩萨来这种场地,确实是自己冒失,他有些后悔了。
楼上。
绿腰一袭宽大的黑色纱衣,暗紫色面纱遮住她下半张脸,显得美丽而充满禁忌,秦娘子寡言的脸上露出赞赏目光,挥手示意她开始。
随着弦乐开始,绿腰略一颔首,左手沉腕,右手如雀燕翻飞,衣袂如拂云雨,足尖一点,水袖飘散,伴随着楼下胡姬热舞,鼓点如暴雨倾盆而下,楼上的舞步也更快,轻盈、飘逸,步步生莲,一曲舞毕,女子挽帘而起,跃于鼓面,足尖勾起如同飞天,好似敦煌壁画中的神女降世。
满座皆惊。
片刻之后,掌声如雷鸣。
严霁楼这个位置,因为离楼上的高台远,只看到一个侧影,却莫名地感到一股熟悉味道。
好友瞧他盯得这样入迷,不禁打趣道:“方才谁说不看的?”
眼看着楼上的女人要离开,严霁楼冲出去,顺手向门边乞赏钱的小胡女碗中投一把碎银。
不明所以的好友不禁感叹:嚯,这会儿好大方,原来是挑剔。
严霁楼追出去,然而那跳舞的女子已经远去,他在楼梯的转角,捡到她遗落的紫色面纱。
第29章
绿腰晚上睡不着觉。
打死她也想不到, 小叔子会去那个地方。
他应该也没认出她。
人都有两面,面具之下的另一张脸乍然被熟人撞破,确实尴尬, 幸好她还蒙着面纱。
对了,她的面纱呢?
见她急,丫鬟也帮忙四处翻了一遍,连马车上也找过了,还是没有。
算了,大概是跑出来的时候,掉在某个地方了, 那不重要, 她确定他没有看到自己的真容, 就算将来有什么说法, 直接否认就行了,反正她目前还算是长辈。
代替兄长护她周全, 他说的。
第二天一大早, 姐姐送来个好消息。
说是昨天在酒坊有个人,看了那支舞, 很感兴趣, 重金寻人, 现在找到她头上来了,约她在城郊的茶楼见面。
绿腰心想,这该不会是小叔子为了捉她, 故意放出的风声吧?
于是她问姐姐, “这人姓啥?家里有钱吗?”
第一次听她主动探究别人家业, 还以为她忽然开窍,红眉一脸欣慰的表情, “有钱,非常有钱,北阳岗上方圆百里的平地,雍州城一半的店面,都是他家的,地缝里捡点都能吃三年,你要是嫁过去,下辈子都不用愁了。”
那肯定不是了。她放下心来。
来到提前约好的地点。
茶楼是老式的楼阁,不同于本地大部分碉堡般的单调风格,这座小楼红砖黛瓦,堪称古色古香,内里华丽风雅,三五文人雅客分散而坐。
她依照约定,寻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坐着等了很久,眼见就要天黑,一直不见人来,于是她想,这个人很不靠谱,正打算回去,面前忽然有人落座。
只不过是两个人。
准确地说,是两个重叠又交错的人。
只见一个面庞黝黑的壮汉身上,伏着身材矮小的男子,如同娇弱的婴儿,颤巍巍露出发红的头顶,那壮汉看了沈绿腰一眼,蜷下腰背,将男子放到对面的木椅上,殷勤为他端正衣襟,顺便擦去口中涎水,随即旋身而去,留下沈绿腰一人独自惊惶。
她心下不安,面上却不形于色,暗中打量,见此人下身那宽大的锦缎长袍中,似乎空空荡荡,她不由得疑心,他是缺少一双腿足。
“你就是沈氏女?”
绿腰本以为这两位奇人是走错位置,如今一听,看来她今日的相亲对象正是此人,压下心中迷惑,淡淡道:“正是。”
瘦小如幼猴的男子笑起来,一双大而凸出的黑眼珠,死死盯住她,嘴角淌出涎水,“果然很漂亮。”
这本是夸赞,不知为何,绿腰心中却一阵反胃。
还没等她说话,这个色迷迷的小男人就搓着手,苍蝇一样,用他那绿幽幽的眼睛黏在她身上,“可以再给我跳一曲吗?”
明明是询问,却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叫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想到自己的舞姿是被这样的人看到,真叫她感到恶心,连学舞这种事都有些后悔了。
“什么?”
“算了,以后成亲了再跳。”小男人很慷慨地摆手,似乎是在勉强饶去她的苦刑,并期待她及时感恩。
“你的腰很细,下次不要穿这种宽袍大袖,显不出你的身材。”
大约是看出她神情不悦,对面终于有所收敛,主动转移话题,“你姐姐说你还会刺绣?”
这个人竟然是姐姐介绍的吗?还告诉他那么多关于她的消息,绿腰心中未免有怒气,敷衍道:“马马虎虎。”
“既能做掌上舞,又能做贤妻良母,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男人突然大掉书袋,拽起文词,极力彰显自己并不深厚的学识。
绿腰哑然,世上竟然会有这样的男子,还是世上男子皆是如此?
她放眼朝楼下望去,在那密匝匝黑压压的头顶中,厌烦感不断攀升,直到目光移向角落,冷不丁,撞见一张玉白的脸。
怪不得话本上都说玉面书生。
听说他之前是在江南,人家说南方的水土养人,看来是真的,那么一桌年轻人,可着看去,也就他最白、最出挑了。
她想,她这个小叔子,若不是性情讨厌,实在算得人中龙凤,但是他这样的适龄年纪,迟迟不见有人上门来提亲,可见素日在外,惹的人不少。
她不在的几天,他倒是野马脱缰,四方游冶,昨日酒垆观舞,今朝茶楼听曲,连书也不好好读了——有人在向他敬茶了,对方的神情很卑微,似乎在乞求他的宽恕,或者是示好,他则露出那种一贯平稳而又淡漠的笑意,意思是接受,但也只是接受。
又一个热脸贴冷屁股的。
绿腰收回视线——
“这家茶楼是我的产业。”对面的小男人忽然展示起自己的财力,像是猴王露出红屁股,希望得到母猴的敬服。
目光移转之间,她忽然对上天的残忍有了格外清晰的认识。
可惜她的同情心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对面横飞的唾沫溅进了她的茶盏。
他的所有权夸耀完毕,轮到她说话。
见他盯着自己,满心期待她的恭维,然而她并不捧场,四下打量这座茶楼,有意做出挑剔的姿态,冷声道:“那也挺旧的了,看着像活不长的样子。”
这话一语双关,再蠢的人也能听出不是好话,小男人急了,“我家良田万顷,家财万贯。”
“哦。”绿腰云淡风轻。
“我听说你是个寡妇……”前面嘈嘈切切说了一箩筐,原来意思是要杀价,那还摆什么阔呐?
小男人还没说完,绿腰就自信满满道:“对,我克夫。”
这下对面终于没话说了。
她忍无可忍,“告辞。”
背后残缺不全的小瘦猴子,急得跳在椅子上,指着她破口大骂。
绿腰终于忍无可忍,转头上前,俯身在小男人面前,当头倾下一杯热茶,笑容明媚,风情万种,无懈可击。
走之前,她来到柜台,朝那位老账房要了一道爆炒羊宝,嘱咐小二送上楼去,“给你们家那位爷补补身子,记到他账上,谢谢。”
走出茶楼,她终于如释重负,这什么人,比青天白日撞鬼还要离谱,姐姐就给自己介绍这样的人吗?
倘若金龟婿钓的就是这样的人,她自己宁肯做缩头乌龟,绿腰心想。
纵使她有一身的武艺,面对这种人,也施展不开,有些饭,真不是能随便吃的。
还是做生意好,生意虽有风险,嫁人风险更大。
她这辈子注定吃不了软饭。
走之前,路过楼下大堂,她看了一眼,严霁楼还在人群中间,被簇拥着推杯换盏,俊美的脸上流转着春风般的得意,他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绿腰大步离开,一回到府内,就收拾起东西。
姐姐疑惑,明明学得好好的,怎么这时候要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上战场了,你当逃兵。”话笑着说,语气却很严厉。
绿腰不响,只说累了,想回去休息。
红眉知道,自己今天给她牵的这条线,坏了事,把丫鬟遣下去,拉着她的手坐在旁边,“你莫怪姐姐。”
她语重心长地说:“都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不高兴,只能说这个人呢,是有点不足之症,娘胎里带来的,咱们也不能苛求人家是吧,你说要是但凡人家模样看得过去,能轮到咱们相看吗,那样的家世,又是正妻,不知道多少好人家想把女儿往里送呢。你想想,独子家庭,膝下又没有子嗣,身子不好,看着也不像个长命的,到时候过了门,还不是由着你拿捏,男人一死,美美坐拥家产万贯,到时候再当寡妇,也是个富寡妇,要啥有啥,就忍几年,一本万利的买卖。”
绿腰听了,就冷冷地说了一句:“我又不是妓.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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