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晚上,临睡前他忽然喊她的名字。
绿腰过去,灯下,他好整以暇地坐在炕头,手里拿着白天的书,问起白天给她讲过的功课。
绿腰前头倒是对答如流,似乎还令他很意外,到了后面,就开始犹犹豫豫,结结巴巴,严霁楼把书卷成戒尺状,没有丝毫犹豫,叫她伸手。
绿腰委屈辩解,“你根本没给我讲过这个。”
“笨学生,举一反三都不会吗?”
“过来。”
绿腰试探着靠近,把手递给小叔,他举起卷好的书,狠狠砸在她的手心。
绿腰没想到他会用这么大的力,钝痛自掌心传来,本能地涌出泪水,严霁楼道:“把手给我。”
绿腰以为还要挨打呢,这回死活也不肯从了,严霁楼把书放在一边,“不碰你。”
他牵起她的手,一看掌心红得厉害,也知道自己力用得太狠了,从窗台上取过上次剩下的猯油,用指尖蘸取,给她抹了一遍又一遍,“以后记性要好点,听小叔说话的时候不要走神,念书和算术都要努力,我不喜欢笨学生。”
当然,更重要的是,不要给他乱吃东西。
第50章
时间很快过去。
严霁楼在家的这段时日, 倒是利好绿腰,她学会很多东西,算术已经十分流利, 能写许多复杂的字,还会背简单的诗文,比如“春眠不觉晓”,或者是“山山黄叶飞”,严霁楼教她的,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渗透了他的各种情感体验和学习心得, 未免格外用心, 绿腰自己也争气, 学得异常认真。
严霁楼教她写自己的名字, 问起来历,绿腰说这是他爹起的, 至于怎么起的, 她就不知道了,当地人给儿女起名, 都是土名, 好一点的一般叫招娣大姐儿, 差些的叫猫儿狗儿一类的,她们姐妹俩的名字,却不用这些俗名, 文绉绉的, 从小就和别人格格不入。
严霁楼告诉她, 唐代有一种舞就叫绿腰舞,又叫六幺, 还有一位慧眼识英豪的红拂女,这一类“绿”字“红”词,都是话本里的常用名,大概率她们姐妹俩的名字就这么来的,绿腰听了也赞同,因为她们那个爹,识得一点字,而且确实是个不切实际、爱做梦的人。
要不怎么爱赌呢?
喜欢赌博的人都是坏了脑袋,把自己当成话本里的主角,以为总有机会发一笔横财,就像穷书生笔下,再落魄的男人,夜里也有狐鬼变的美娇娘上榻来暖床。只可惜梦做到底,也还是梦,那些把今天押给明天的人,到最后其实是把明天押给死亡。
严霁楼也教寡嫂写他的名字,一笔一画,用簪花小楷写,并且主动告诉她,自己的名字是村里的老秀才取的,所以哥哥叫严青,名字两个字,他三个字。
绿腰看他老毛病又犯了,名字也要跟人比,他忽然问起嫂嫂当年是怎么同意嫁给兄长的,绿腰想起那些信,心想难道你不清楚吗?不过到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你的腿好些了吗?”她岔开话题。
他站起来,直接下地,走给她看,已经大好了,只是还有些轻微的跛。
“不会落下什么毛病吧?”她听说科考不光看文才,身体上有什么毛病,也不能参考,虽然他这个恢复速度,已经令她惊叹。
严霁楼直截了当地说不会。
绿腰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轻声道:“既然如此,小叔叔还是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吧。”
毕竟两个人总共处一室,传出去很不好听,他受伤在家,她照顾他的这段时日,周围已经很有些风言风语了,最近正是秋收时节,村里人无论是剥玉米还是打麦场,都聚在一起,流言很容易就发酵开来。
这些话对于严霁楼,倒是构不成多大的攻击,毕竟也没有真的发生什么,只是少数人的一些捕风捉影,假如严霁楼将来能考中,到外地做官,也没人敢指名道姓说个一二,但是对于绿腰来说,这是可怕的指控,无时无刻都提醒她,关于将来的一切,都是渺茫的,就连现在的岁月静好,也可能会随时离她而去。
寡嫂的话说得很直,可以说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留下,严霁楼略微沉默了下,便说好。
绿腰穿着鞋爬到炕上,换下那些床单被罩枕巾,包括头顶的夏布窗帘,然后统一抱出门去洗。
床单被掀起来的时候,严霁楼的脸忽然感到一阵灼烧,寡嫂的动作利落果断,像是要刻意揭去什么污点。
他开始迷惑了,她很讨厌他吗?
“药在灶房的地上,差不多最后一顿了,你自己去倒吧。”她低下头,手里拿着浣槌捣衣,一边叮嘱他。
严霁楼进去,果然,煎好的药砂锅在地上放着,冷冰冰地,像是张缄默的小嘴,吐出刺人的苦味。
严霁楼端起砂锅,连着药渣,一股脑倒进灶台底下盛炭灰的桶里。
他本来就用不着喝这个。
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严霁楼把拐杖重新抓过来,握在手里,然后走出去。
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的老人,头发斑白,但是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严霁楼叫了一声九叔公。
九叔公也看向严霁楼,首先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腿,“小楼,你腿怎么样了?”
严霁楼说:“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老族长点点头。
在他的腿上端详一会儿,又说:“再叫郎中看过没有,不会落下啥病根吧?”
“看过了,伤的不重,没有什么遗症。”
老族长叹一口气,“我最近是吃也不好,睡也不好,就怕你出点啥岔子,到时候试考不上,身子也坏了,你大哥才没了,也没留下点种息,你要是再有个好歹,咱们严家这一支,以后岂不是要绝后了?”
严霁楼缄默下来,称自己会尽快去。
老族长又说:“腿好了就早点回去书院吧,毕竟也快乡试了,听说杜老爷最近请了几个旧年的举人,给学生们讲乡试文章,你赶快回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是读书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只要能考中,日后自有你的好日子,咱们严家祖上也是阔过的,只是这么些年,也没出几个能念书的,好不容易在你身上看到点希望。”
说到这里,老族长朝绿腰的方向扫了一眼,“再说,你这么大的一个小伙子,天天待在家里,也不成个体统,你哥九泉之下,也不希望你这辈子就这么荒废了。”
老族长的这番话,似乎有些言外之意,严霁楼下意识看向井台旁边正洗床单的寡嫂,只见她正背对着他们,坐在自己的三脚小木凳上,浣衣的手一直没停过,姿态如常,好像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于是他略微放下心来。
老族长唠叨一大堆,觉得该说的都差不多了,走到大门口,忽然又停下,转过身朝着绿腰的方向说:“对了,孙媳妇,最近你们娘家那面正交官粮,好像又闹起来了,你抽空回去看看吧。”
绿腰抬起头,把垂下的碎发捋到耳朵旁边去,露出个淡雅的微笑,“嗯,我知道了。”
洁白湿润的泡沫沾在她耳垂上,像是挂了串轻盈的耳环,等老族长出门,严霁楼猫一样靠上去,轻轻蹲在她身边,拿指尖替她抹去。
“嫂嫂。”
绿腰立刻闪躲开来,防备道:“你做什么?”
“嫂嫂这里沾到一点沫子。”他说着把掌心摊开给她看,指尖上果然沾着一抹白。
她站起身,错开与他的距离。
“快收拾东西去书院吧。”
方才老族长的话,她听出来里面暗含的深意,知道那里面的话一多半都是在点她呢,加上这段日子,她自觉小叔的表现也确实越来越古怪,所以赶快将床单晾好,进去换了新被褥,又点上熏香,将他连日以来留在自己屋里的气息都拂散。
到了夜间,按理说又到了学画的时间,可是绿腰今夜下定决心要避嫌,于是便特意避开他,始终一人独处,不过严霁楼并不放弃,他也有个好借口。
“昨天的画才画到一半,这样就放弃,那颜料和笔墨不都浪费了吗?”
绿腰是个节俭的人,听了这话,当即就被戳中了,犹豫着说:“要不,今天画完,以后就别再画了。”
严霁楼站在帘外,压下翘起的嘴角,郑重道:“嫂嫂说的正是,今天便只画这一回。”
“那你进来吧。”绿腰不情愿地说。
严霁楼进到房里来,手里抱着一堆丝纨还有颜料画笔,“上次的鼠毫笔嫂嫂不是说太软了吗,我便从那些哈萨克族人那里,买到一些狼毫,给你重新做了一支,试试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想:罢了,他的初衷也是为了她好。
学东西的时候他是半个夫子,自己扭扭捏捏,反倒落了下乘,何况已经跟着他当学生这么些天了,长短不在这一时。
于是收下笔。
严霁楼挪开镇纸石,将宣纸展开,上面正是昨夜画一半的秋山晴岚图。
漫山黄叶,清泉白石,烟云出岫,虽然只成就一半,却已经可窥全局瑰丽,更难得的是,笔墨间隐隐透出孤高奇逸之气。
“这里,用笔太随意,失了力度。”严霁楼指着画上某处说。
受益于刺绣功底,绿腰的画也学得极好,尤其是在构图和配色方面,但是下笔有时还稍稍有点失控,她怕毁了画面,便问严霁楼:“是这样吗?”
严霁楼上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恣意挥毫,在纸上长铺一笔。
绿腰赧然,严霁楼竟像没有发现异处似的,还低头看她,下颌几乎碰到她额头。
绿腰想起白日里老族长所说,心中莫名有怒气,推开他,“我不画了。”
严霁楼:“为什么?”
绿腰不说话,严霁楼却极有耐心等她开口,这种时候,总是他占上风,绿腰先忍不住,这回也是一样,正色道:“我不想别人说我的闲话。”
“嫂嫂行得端走得正,问心无愧即可,何惧流言蜚语?”
绿腰听了这话,坐到炕上去,冷冷道:“反正我就是不想画了。”
寡嫂少见地任性,严霁楼也无法,不过他自恃棋高一着,“既然如此,我画了寡嫂日后临摹便是。”
绿腰轻轻说:“日后也别画了,我不学了。”
严霁楼没有听见,已经摊开那尺雪白的丝纨,在那里起笔。
绿腰不再去管他,反正他明日就要回书院,而她也正好要回娘家一趟,两人分道扬镳些时日,对谁都好。
于是她又从针线笼里拿出绣绷,还是回到自己擅长的事上,才有安全感。
绿腰靠在炕头,绣一幅四壁观音,待差不多描线成型,已经到了深夜,看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她强撑着眼皮,灯火跳跃之中,他的影子时高时低,她的后脑发髻也越来越重,终于,脑袋歪下去,彻底睡着了。
第二日早起,她的床头摆放着一副白卷,用丝带绑了,她解开,认出上面的人正是自己,可是那触目惊心的红色和力透纸背的下笔,几乎令她感到不适。
比通篇用朱砂描就,更令她感到惊骇的是,画面却并非对她的刺绣情景的描摹,那是女子的睡颜,手里握着针线,大约是因为做绣活困极,半靠在枕上便睡去,手里的一根银针将坠未坠。
她昨夜为赶他走,早早便开始穿针引线,一直绣到三更天,她还记得他坐在椅子上,对着她描摹点染的样子。
原来他一直都未曾动笔。
也就是说,从亥时起,他静静坐在地上,一直那么看着她,直到她入睡。
她几乎感到一种恐怖。
画上的她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他故意没有完成。
清晨,严霁楼出发去书院之前,将那幅因为寡嫂的任性,而未完成的秋山晴岚图,点火烧掉。
不受他控制的东西,总令他不安。
他想起他昨夜进嫂嫂房中之前,站在帘外说的话:“昨天的画才画到一半,这样就放弃,那颜料和笔墨不都浪费了吗?”
这下他似乎又有了新的理由,可以一直用下去。
第51章
绿腰返回娘家的日子是一个下雨天。
又到了一年之中秋雨连绵的时候。
推开生锈的门环, 院子里面荒草丛生,齐人高的黄蒿直接冒到人头上,狗尿苔长得到处都是, 窑洞门窗残缺,透过那黑洞似的窗户,可以看见里面空空如也,印象中的东西都没有了,包括地上那些农具,镢头、锄子、钉耙,甚至连条椅板凳, 连并柳条编的几个大筐都叫人牵走了。
真是物是人非啊, 绿腰正发呆, 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她回头, 吓了一跳,来人是个小老太太, 只不过个子低得太厉害了, 再加上耷拉严重的三角眼,鹰钩鼻, 头发乱蓬蓬的堆在头顶, 简直像是一只瞎了眼的老猫头鹰。
原来是她后奶奶。
为什么说是后奶呢, 因为她爹的亲妈在她爹很小的时候就得病死掉了,后来她爷爷续娶,这位进门, 她爹便有了一个后娘,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有了这么一个后奶奶。
后奶奶当时还带着个已经八岁的女儿, 后面嫁过来又生下个小儿子,绿腰她爹, 作为中间的小老二,后娘不疼,亲爹不爱,没少受气。
她爹不受喜爱,她这个丫头自然更不招待见。
“绿娘,你现在享福了嚤。”老妇板着嘴说,两颗浑浊的小眼珠不住地上下浮动,旋磨着绿腰身上的新衣裳。
这身缎面的衣裳,是绿腰特意穿回来的,她知道这家人的德性,正如小叔前几天教她的那句话,“君子畏德不畏威,小人畏威不畏德”,她娘家这一家,正是典型的小人,叫他们知道你过得不好,更要踩到你头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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