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自家王爷愣是没有松口。
林墨一见温润如玉的李照玉信步走来,对着陆深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接着便赶紧上前迎道:“李公子,今儿个喝什么茶?”
“峨眉雪顶。”李照玉丝毫不客气。
正宗的峨眉雪顶,乃是峨眉山上万年寺寺内所产,一年也不过十几斤,便是自家王爷一年也不过得到个一斤半斤,这个李公子倒是会挑。
不过林墨也知晓自家王爷看中李照玉,当即便笑着应下,“得嘞,老奴这就去安排,李公子你同我们王爷慢聊。”
待林墨走远,李照玉便抿唇浅笑,开门见山道:“王爷今日前来,可是同意某所提之事?”
陆深心底毫无波澜,面上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李兄,不是本王不愿玉成其美,实则是本王这小外室对本王用情至深,本王实在是于心不忍。”
李照玉在葫芦巷安插有细作,自然明白沈书晴这两日闹出的动静,方才又亲眼见到她的失魂落魄,自然信了七七八八。
然则如今却不是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时候,于是他道:“王爷龙章凤姿,自是惹人倾慕,可某待沈姑娘也是一片痴心,日久天长的,沈小姐往后自会明白某的好。”
李照玉并不是真的要纳沈书晴为妾,他不过是要将她解救于水深火热之中,于他们这种世家大族的女子而言,做人外室无异于处以凌迟之刑。
更何况,他二外祖老人家已抵达京城,今次解救出表妹乃是势在必得。
而李照玉始终认为,陆深不愿放人,不过是他给的筹码不够多。
是以,他才不断地往上加码。
但其实早在他不断加码的同时,擅于抽丝剥茧的陆深早已察觉出了端倪,派出他蓄养多年的精锐暗卫,终于在金陵的李宅发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沈书晴的外祖,当今陈氏一族的族长陈行元。
区区一个金矿,一个盐矿,就要将他的猎物接走?
陆深心里冷笑。
他眯眼看向对面的箭靶,又自小太监手里的箭筒中抽出一只羽箭,满弓一松,势如破竹的箭矢稳稳当当落在箭靶红心处,与方才那只羽箭并排而立。
李照玉鼓了鼓掌,“王爷好箭术。”
陆深转头面向李照玉,挑起左边眉毛,似笑非笑,“李兄可要试一试?”
李照玉面色一顿,而后而后晒然一笑,推辞说:“某不过一个文弱书生。”
陆深却直接将弓柄递到了李照玉手中,还按了按,是个不容拒绝的姿势,“李兄过谦了。”
李照玉眸色微闪,正待说些什么,却见陆深意味深长看他,“李兄,你五岁骑射,八岁便举着长弓帮你三叔射下了求亲的大雁,你如今却和本王说你不会射箭?”
李照玉知晓陆深一身探案的本事,然则没想到他竟早查过自己,面上春风拂面的笑意霎时一顿,些许僵硬地接过长弓,分明心虚,话里却还藏着机锋,“那某若是也射中靶心,王爷可否割爱,将沈小姐交给某?”
陆深掩下心里的讥诮,面无表情背过身去,“你若连中三箭靶心,本王自是会给你一个交代。”
得了准信,李照玉没再藏拙,横拉利箭于胸前,等箭矢脱弓而出,毫无意外也落在了箭靶红心上。
接连三箭,皆是如此,看得陆深些微惊诧,这些世家大族,为了瞒过皇帝的耳目,到底还藏了多少本事?
不过,他们藏得越深,于陆深而言越是大有裨益。
李照玉将弓递给一旁的小太监,迫不及待问:“王爷,你要给某的交代呢?”
陆深点了点头,而后上了一匹高大的白驹,李照玉也踩蹬上马,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等绕着湖畔行走了约莫一刻钟,赶巧碰上来送茶水的林墨,“王爷,这是去哪里?”
“书房。”
林墨又跟着陆深的马匹后边,指挥者送茶水的丫鬟往书房送去。
王府的书房,不比葫芦巷,十分宽展,又分内书房和外书房,外书房主要存放一些政务卷册,书案上也多是摆放各州府探子递上来的线报。
待两人落座在内书房的茶几旁的软垫上,各吃了一两杯峨雪顶,陆深这才将那叠得四四方方的血色经书递给李照玉。
“这是我那小外室,在本王病重期间,替本王抄写的血经。”
“本王从不自诩是个好人,然则却是没办法辜负这份真心。”
“是以,还望李兄不要再让本王难做。”
“这便是本王给你的交代。”
饶是李照玉想过许多陆深不放人的可能,却都不急亲眼所见来的震撼,刺目的血书看得他指尖微颤,透过那些一丝不苟的暗红色字迹,他仿佛看到了女子放血时的果敢与坚毅。
就那般爱他?以至于愿意为他伤害自己的身体?
李照玉将那血书叠好,递还给陆深,收回手时淡淡瞥了陆深一眼。
金相玉质,风流倜傥,周身萦绕着一股子金枝玉叶的矜贵气,的确是有蛊惑女子的本钱。
自家表妹涉世未深,又从未见过如此俊雅自如的男子,自然是会迷得神魂颠倒。
但其实没人比他清楚,眼前这个玉树临风的男子,实际是个冷心冷性的人,谁爱上他能有好果子吃?
只是如今这情形,一个不愿意放人,一个不愿意走,倒真的是半点办法也没有。
看来得找个机会,与表妹说清形势才好。
李照玉眼珠一转,想起近日朝中将有皇室秋猎一事,兴许陆深会带表妹一同前往,于是问道:“王爷,秋猎将近,不知某可否与王爷一同前去。”
陆深一听就知道他打得什么鬼主意,当即勾起一边唇角,“只要你不再跟本王讨要我那外室,本王都依你就是。”
送走李照玉,林墨摸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再看自家王爷时,直接垂下了脑袋,不敢看那一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眸。
“林墨,你是否觉得,我太过心机深沉?”
“沈书晴待我一腔赤忱,我却设计让她伤心?”
陆深拾起落在地上的血书,面色平静地道:“非但叫她伤心,还利用她对我的爱慕,连她在世上仅存不多的亲人,也一并给算计了?”
林墨可不敢应声,只替沈书晴问了句,“那是否可以告诉沈姑娘,她不用去李府了?”
陆深摇了摇头,“还不到时候。”
“绝望当中看到的光亮,才会耀如太阳。”
第16章 认清
却说沈书晴自回到葫芦巷,虽则不至于以泪洗面,水米却是难进,夜里更是辗转难眠。
红菱看着强撑着一口气在书案前练字以平复心绪的自家小姐,才不到两日功夫,已然是衣衫渐宽,眼下更是乌青甚重,心里也是暗恨。
这贤王真当是个混账,自家小姐来这葫芦巷两个月不到,竟被折磨成这幅模样。
她非得好好整治他一回不可,否则心中恶气难消。
她想破了脑袋瓜子,总算想出了一个可以报复贤王的办法来,附耳说与自家小姐听后,沈书晴恹恹摇头,“此事不可。”
而后继续提笔写字,那专注的模样,就好似她沉浸在书写中,就可以不必面对即将到来的厄运。
“怎么,他那样对你,你还舍不得对他下手啊?”红菱叉腰,不愤道。
沈书晴手一顿,将笔暂且撂在笔架上,落座在圈椅上,转而面向一侧的红菱,“你这样做,虽则败坏了他的名声,但传出去,对我的名声又有好处了?”
红菱知她是不忍伤害贤王,是以换了个说法哄她,“难道小姐你不好奇,贤王得知这件事以后的反应?”
“他若是铁了心不管你死活,即便你做了这样的事,他也会不闻不问。”
“相反,便是说明他心里有你。”
说不得红菱还是有几分了解沈书晴,只见沈书晴咬着唇踌躇半晌,终究是轻点了点头。
红菱暗暗叹息,自家小姐还真是异想天开,贤王怎可能会再来?
他对自家小姐是半分怜惜也没有的。
约定将沈书晴送走的那天晚上,王府请了戏班子唱戏,陆深素来有听戏的习惯,每个月皆要叫戏班子过府一两回,金陵有名气的戏班子皆是王府的常客,王府甚至在花园临湖的位置专门搭建了两层的宽展戏台子。
林墨也是纳闷,“王爷,葫芦巷都快起火了,王爷还有这个闲心看戏?”
陆深阖着眼眸,慵懒地倚靠在圈椅里,右手指尖不疾不徐轻敲椅臂,闻言愣是眼皮子也不曾抬一下,“多大点事,你着甚么急?”
端的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己的模样,看得林墨都替沈姑娘不值,怎地就招惹了这个没心没肺的冤家?
戏台子上演的是近日金陵最红火的曲目《钗头凤》,讲述的是一对夫妻离异几载后重逢于一场宴会相见泪潸潸的戏码。
台上旦角挥着水袖,莲步轻移,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
而另一头的生角,则手持黄纸伞,目光灼灼盯视着旦角萧瑟的背影,满脸的沧桑。
戏台之下,观众寥寥,不过一个陆深而已。
林墨侍立在一侧,偶尔与之添一杯茶,是上好的明前龙井。
台上的热闹,越发衬得台下的冷清,陆深整个看戏的过程中,眼眸始终阖着,倒不像是看戏,而是听戏了。
台上生角扔掉黄纸伞,追逐旦角而去,并从背后拥住旦角,“表妹,这三年来,我甚是后悔,我们从头来过罢。”
台上正上演至重头戏部分。
而陆深听到此处,堪堪睁眼,却也只垂眸呷了一口茶,连眼风都没有递至台上。面上平静得仿若他此刻并不是在听戏,而是在禅房修身养性。
只生角才一说完,旦角便抬起水袖,露出不沾阳春水的纤细柔荑,一根一根地掰开箍在她腰间的手指,“表哥,如今你我一个罗敷有夫,一个使君有妇,又要如何从头来过?”
虽则在将人往外推,然则当生角绕到她跟前,却见旦角眼中噙满了泪水。
生角怅然地叹了好长一口气,而后大呼了一声,“表妹,此生是我误你,下辈子我们再做夫妻。”
听到此处,陆深才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台上,就见那生角提笔在戏台中墙板上,游龙走凤地书写了一手七言绝句,最后题名《钗头凤》。
生角书写完毕,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旦角见之,沧然泪下,扶助生角,哀哀切切唤了声“表哥”。
看到此处,陆深长眉微微皱起,淡淡与林墨说:“往后别点这戏目了。”
林墨问为何。
陆深按了按眉心,这才缓缓出声,“儿郎应志在四方,却为一妇人要死要活,成何体统?”
林墨听去,倒是并不意外,自家王爷是个绝了情根的,否则也不会对着一腔痴情的沈姑娘无动于衷,非但如此,还可以冷静地以她做局。
想起沈姑娘,林墨又想起葫芦巷那边,再过一个时辰,也该送人去李照玉府上。
虽则并不是真送,然按照自家王爷的意思,这个阵仗要拿出来,等沈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他再骑坐高头大马出现,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
如此一来,沈姑娘自然会对自家王爷感恩戴德。
今日晨间林墨也曾问他,“那沈姑娘这些时日受的委屈,王爷预备要如何收场?”
“毕竟,要将她赠予他人为妾,可是王爷你下的令!”
哪一个女子,生受了这些委屈,还能够一如往昔?
可自家王爷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本王何时下过命令?”
“不都是你们这些下面的,擅自揣测上意?”
“本王难道不是在一力拒绝这事?”
这是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他这个王府总管身上,好人却都是让他做了,想起晨间这茬对话,林墨顿时咬牙切齿,但思忖到沈书晴的处境,还是不得不上前提醒,“王爷,该起身去葫芦巷了。”
陆深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还十分惬意地用杯盖撇去浮沫,“着甚么急?不是时辰还早?”
这人到底还有没有心?人沈姑娘如今正水深火热中,要被强迫带去另一个男人的住所,就她那个爱哭的性子,此时此刻还不知哭成了什么样子。
而自家王爷却这个时候,还在王府里听戏,慢悠悠品茶。
还一边品着茶,一边合计着如何将沈姑娘一家子利用得干干净净。
真当是个黑心肝的。
自然林墨也只在心里咒骂,嘴上比谁都要谦卑,“老奴不是担心沈姑娘吗?怕她真的以为你会将她送走,王爷早些时候出现,沈姑娘也少受些惊吓。”
可陆深竟然恬不知耻地道:“她今日受的惊吓越多,便越是能将本王放在心上,是以本王务必得最后关口才出现。”
瞧瞧,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林墨不再理会他,站直在一旁,既然劝不动,那就等着吧。
正这个时候,小李子匆匆自假山下的廊洞里跑出来,神色颇为急迫,
“不好了,不好了,沈姑娘她上吊自杀了。”
“啪”地一声,陆深手中的杯盏落地,方才还镇定自若娴雅悠闲的贵公子,此刻一脸灰败,正以他微微发颤的手掌捂着心口,艰难开口确认,“她现下如何?”
第17章 愧怍
葫芦巷。
沈书晴一身柿青色纱裙,抚琴于廊庑下,月华的银辉洒在她清丽的面庞上,衬得她格外娇俏。
依旧是上回那曲《寒山渡》。
这是旧年她爹在寒山渡口初见她娘时所作,那时候她爹还是个书生,乘坐渡船去寻夫子的住处,于渡船上碰见了当时只随身带了一个丫鬟的她娘亲。
当渡船行至江心时,突然狂风大作,人群东倒西歪,她娘亲身子弱站不如何稳当,身边的丫鬟也已摔倒,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爹朝她娘伸出有力的臂膀。
南梁民风虽则开化,然毕竟男女有别,她娘亲自然没有回应。
不过,连老天爷都在帮她爹,当时一个巨浪过来拍在渡船左侧,硬生生叫她娘扑入了她爹怀里。
这是她娘在她爹去世过后,反复与她说起的旧事。
她娘每回说起,眉眼之间总是噙着笑,她知道她娘亲一定是爱极了她爹才会在她爹病故后,这般跟着一病不起。
她甚至在想,若非有她这个闺女在,她早就随她爹去了。
《寒山渡》是沈书晴学会的第一首琴曲,从前只觉得曲调轻快灵动甚是好听,也是在最近才体悟到此曲的妙处。
每每当她弹奏这只曲子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陆深。
想到三年前那个破庙,他似一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如今,她的盖世英雄要亲自将她送给别的男人!
思及此,连带着她弹出的琴音也苦涩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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