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商肆林立,各色招牌挂出来,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热闹,随着马车前移,不多时眼前现出几个招摇的女子临街揽客,沈书晴有些愣住了,女子个个打扮妖艳多姿,正对着街头路过的男子抛媚眼,间或一两个衣冠楚楚的,被揽着进内,沈书晴追逐他们的背影,直至发现门廊上的大红朱漆“怡红院”三个字,便问陆深,“怡红院是什么地方啊?”
陆深怕她嫌烦,一直在低头看书册,闻言却是抬手捂住了她的眼,并将车帘重新卷下,“不是甚么好地方,别问了。”
马车很快驶过怡红院,并不曾在这对小夫妻心里留下多少波澜,可怡红院二楼临窗的房间里,有一个女人却是在看到陆深捂住沈书晴的眼转身后,眼里布满汹涌的泪水,以及滔滔不绝额恨意。
怡红院这样的地方,你连叫她多看一眼也是污了眼,却是将我一个名门闺女扔来这腌臜的地方,陆深啊陆深,你当真是好狠的心,我是瞎了眼,今生今世才爱上了你。
谢允风流是风流,却也对任何女子皆有几分怜惜,而你除了对沈书晴,对所有人皆是一个无情的人,你比不得谢允多矣!
只是,她明白得太晚了。
早在她被打晕过后,送来怡红院的第二日,就因受不住怡红院的折磨而被迫接了客,事到如今她每日皆要接一个客人,老鸨将她的价挂得高,从现在到年尾的日子都占满了,只要一想到被那些脑满肥肠的男人压在身下,她就忍不住地作呕。
她目光阴冷地追逐着方才那辆马车,直到门口传来龟公的声音,“春英姑娘,客人到了,你收拾收拾出来见客。”
陈映月这才用丫鬟端进来的热水净了面,薄薄敷了一层粉,又梳了个柔顺的低髻,用一根金簪固定,并又簪上了老鸨给她置办的珍珠流苏步摇,老鸨说这步摇考究仪态,也就她有这大家闺秀的风范,戴得稳当。
陈映月当时顺势跪地求那老鸨,“我是颍川陈氏的嫡女,你去找我大伯父,他们多少钱都愿意赎我。”
那老鸨听之,淬了她一口,“夸你大家闺秀,你还真当自己大家闺秀啊,住你隔壁的冬梅,她还称自己是长公主呢,你们个个就当我这么好糊弄?”
说罢,那老鸨狠狠拧了一把陈映月腰间的嫩肉,“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接客,真当自己是大小姐啊?”
“今日这个据说是回纥的使者,他们是常客了,你若是侍奉好了,没准会赏你宝石,上回冬梅可得了两颗,老值钱了。”
回纥的使者?好过那些凡夫俗子百倍千倍,已然是她如今能够接触到的最有权势的人。
陈映月再抬眸时,眼里升腾起一股子火苗,或许她该是要抓住这个机会。
却说另一边,陆深与沈书晴终于抵达了陆深说的那家成衣铺子琉璃阁,琉璃阁因着绣娘声名远播,门前已停满了马车,好在林墨一早来打过招呼,当家的直接迎到了门口。
那掌柜的看起来也就而立之年,身形高挑,姿态利落,嘴巴也似抹了密似的甜,“原来这就是我们的贤王妃啊,如此貌美端庄,也难怪贤王会为你甘愿舍弃官职。”
只她这话一出口,刚下马车的另一个女子却接话道:“也就邱掌柜你会说话,要我说,这贤王妃便是个扫把星,贤王娶了她,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如今更是没有个一官半职,都快成了整个金陵的笑柄。”
来人正是钟灵,在未婚夫谢允的陪同下,一同来取成婚用的喜服,钟灵因从未想过嫁人,是以并未给自己准备喜服,加上她本就身子重,婚期已近只得找绣娘代工,她心高气傲自然想到了琉璃阁的邱掌柜,她如今面上虽不是宁远侯府的嫡女,不过也能有法子在邱掌柜这里插了一个队,即便如此,喜服绣工繁琐,也是等了一个月才完工。
她今日本是高高兴兴来取婚服,她近日心情极佳,陈家哪个小贱人不知怎回事突然与谢允退婚,她自然不必做平妻,宁远侯一高兴,便动用人脉给谢允挪了个实缺,还升了半级,谢允感恩岳丈提携,时常陪伴未婚妻,更是承诺往后不去花天酒地。
钟灵最近正是得意,冷不定便撞见了她最厌恶的沈书晴,只她话一说完,才看清沈书晴身侧还站着她的表兄,顿时没了底气,往谢允怀里一缩,“我们走,改日再来取喜服。”
可陆深没有给她逃避的机会,“钟灵,你这是日子太好过了,管起本王的家务事?”
第96章 心生愧疚
钟灵没想到陆深会陪沈书晴来逛成衣铺子,毕竟他表哥刚痛失了官位,该是十分沮丧才是,哪有这个闲心陪妻子逛街,自家表哥最是个看中权力的人,她比谁都清楚。
她也是替表哥不值,娶了这么一个丧门星,害得他现如今成了个闲散王爷,这才一见沈书晴就忍不住呛她,哪想到刚巧碰到了表哥。
表哥这人,性子狠厉,陈映月的下场,他父亲特意打听来吓唬过她,是以她一见陆深,便当即吓得哆嗦往谢允怀里一缩。
可谢允本就看不惯陆深,之前不过是仗着他是个有实权的亲王,才对他惧怕几分,如今既然得知他没了官身,自然对他再无忌惮,当即拍了拍钟灵的肩膀以做安抚,“灵儿你怕他做甚,他如今没了官职,犹如丧家之犬,往后还得仰仗着岳丈,该是他怕你才是。”
钟灵是知晓陆深所谋划之事的,自然不会认同这话,可她这个未婚夫却并不知晓,且从前在颍川还憋着对陆深的气,是以连珠炮语地道:“贤王殿下,你该不会还认不清形式吧?从前我们那些子弟,高看你一眼,愿意同你结交,不过因你是掌管刑部的实权皇亲,往后还能仰仗你。现如今你没了官位,你猜那些人可还会理会你?”
人际结交,本质就是利益交换,陆深从来知晓这个道理。
陆深云淡风轻一笑,却并不去看的谢允,而是偏头看向钟灵,“你若是还想你们的婚礼如常举行,就马上带着这只狂吠的狗消失在本王面前。”
谢允一听骂他狗,当即就捏紧拳头要干架,却被钟灵以肚子疼强行劝走了,等两人上了谢家的马车,钟灵这都还心有余悸,她表哥向来说一不二,她可真怕她的婚礼被搅乱,倒不是她多满意这桩婚事,只是她现如今已然有孕,谢允待她也算是体贴,便也对婚事多了几分期待。
谢允却十分不忿,“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怕他?”
钟灵掀开马车帘子,将视线投向那琉璃阁门前替妻子开门的男子身影,心中也是堵得慌,气得他扯下车帘与谢允撒气道:“你少狗眼看人低,我表哥厉害着呢,我奉劝你别惹他,否则怎么死的还不知道。”
她不曾说出口的是,你那未婚妻不就是。
谢允被钟灵叫狗,却是不敢发任何的脾气,他将来在金陵的官场混,还得靠着这个妻子呢。
早在钟灵发难开始,沈书晴虽不曾插嘴,却是将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她娘已给她说过这事,却也只是有个模糊的映像,直到今日被人当街发难,才明白陆深为了替她求药,做出了多大的付出——他舍弃了他作为一个王爷的尊严与体面。
是以,当陆深在她跨门槛时,再度朝她伸手时,她便不曾再拒绝,将小手覆上了他的大掌。
反倒是陆深有些意外,稍稍看了她一眼。
沈书晴赧然地垂下头,又收回了手。
陆深哪允许她反悔,却是不由分说捏了上去,霸道而又无礼,拉着她便往里间走去。
他的手臂有力,不容拒绝地拉着她,沈书晴只能被迫跟着向前,穿堂风将他的鬓边碎发拂起,也将他身上淡淡的冷竹香吹进鼻腔,她闭上眼迎上这股冷竹香,却冷不丁撞上一个硬实的胸膛。
她倏然抬眸看他,他冷墨一般的瞳孔也投来一道目光,却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的身后。
沈书晴转眸回望,就瞧见方才那个邱掌柜冲他福了福身,看样子像是要禀事,却颇为顾忌地扫了她一眼。
沈书晴要抽出手暂时离开,却被陆深一把拉到了怀里,扣住她的细腰。
“邱姑姑有话直说便是。”
先是牵手,而今搂腰,沈书晴已羞得面颊绯红,对面的邱姑姑见状也是垂下了头,只盯着地地面的铜钱纹地砖禀事:“丽贵人传出消息,陛下非但同意了回纥和亲的要求,还打算赠与粮食与茶叶数万担,以帮助他们度过今岁严寒的冬日。”
回纥乃是游牧民族,每到年关百草枯萎,便喜好穿过长城到梁朝百姓家抢夺财物过冬,梁朝边界地儿的老百姓苦不堪言,从前陆深参军之时,曾经将他们打痛过一次,好几年他们不敢再南下。
今年,陆深才不过退下官位几日,留驻在金陵的回纥使者便朝皇帝提出的如此无理要求,陆深在回纥一族的威慑力可见一斑。
朝中也不乏建议陆深挂帅震慑边疆的声音,可皆被皇帝一力压了下去,在他看来边疆的稳固不及扳倒自己的兄弟来的重要,不过就是和亲,反正他也没有适龄的闺女,宗室随便找个适龄的姑娘封为公主嫁过去即可,而至于那随手赠出的数以万担的粮食,皇帝打算加重来年的税赋。
皇帝身居高位久了,并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眼里。
陆深闭上眼,想了想从前在边关的那些将士,他们厮杀了近两年,死了数以万计的将士,才换来的边疆太平,却轻而易举就被皇帝葬送了。
昏庸的皇帝!
“本王知晓了,你告诉汀兰,叫她最近不要再往外递消息,皇帝性子多疑。”
等出了这间屋子,邱掌柜又成了成衣铺子的掌柜,亲自与沈书晴丈量尺寸,又特意拿出一些香云纱给她挑选,全都是昨儿夜里她说过的颜色,丁香色,湘黄色,藕色。
沈书晴抬起眼尾瞥了一眼陆深,陆深却装模作样转过身,去挑选右边架子上的现成绣品,他在一个又红又绿的虎头帽前停了下来,邱掌柜当即迎了过去,“快过年了,金陵的小孩儿过年总会带这样的帽子,显得喜庆,王爷要给小郡王买一顶吗?”
陆深点了点头。
沈书晴却是叫停了他,“王爷,你当真觉得好看吗?”
“不好看吗?”陆深托着下巴思考一阵,“可本王怎么记得你从前做了好几个这样的给遥儿?”
一时间,沈书晴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会做这么丑的玩意儿啊?”
陆深静静盯着她看,点点头,“是啊,你做的,不信回头你去翻一翻?”
沈书晴垂下头来,“我的品味何时这般差劲了?”
邱掌柜笑着过来打圆场,“王妃娘娘有所不知,和往几年不一样,这两年就时兴这样的图样,瞧着喜庆,不只是小孩儿喜欢,便是过年那几日,大人也喜欢带着讨个喜庆。”
是这个原因吗?因为她失了几年的记忆,所以如今时兴的玩意儿不同了?
沈书晴有些失望。
不过她没失望多久,就见邱掌柜又从架子上取出一顶适合小娘子带的虎头帽,依旧是花里胡哨,沈书晴一看就别开了眼,可陆深却被她娇俏的眼神逗得一乐,非要给她戴在头上,“天冷了,王妃戴着正好,暖和又喜庆,本王瞧着甚好。”
邱掌柜看小两夫妻如此恩爱,也跟着乐呵地翘起了唇角,想起柜子里还剩下一顶成年男子的虎头帽,一直挂在货架上无人问津,此刻倒是觉得颇为适合贤王,刚好给他们一家三口凑一个团圆。
邱掌柜去了一趟库房,再出来是手里拎着一个大一些的虎头帽,递给沈书晴,“王妃娘娘,你看这个虎头帽,尺寸可合适贤王殿下?”
沈书晴被迫带了这么一顶丑帽子,自然也不肯放过贤王,当即走去陆深旁边,踮起脚尖要给他扣帽子,可陆深落在那虎头帽的目光满是鄙夷,是以挡开手护在胸前,并不叫她靠近。
他本就身量高,如今又刻意遮挡,沈书晴根本无法给他戴上,可又不甘心一个人带这样的丑帽子,是以他折腾不动陆深,便抬手要去扯自己头上的帽子,面色也是显而易见地愠怒。
陆深这才抿着唇,无奈地笑笑,而后在沈书晴身前低下高贵的头颅,“还请夫人给本王带上。”
沈书晴怕他反悔,当即将帽子给他扣上,竟是难得地合适。
是以,等两人携手离开琉璃阁时,两人头上都不合时宜地带着一顶虎头帽,若是路上无熟人便罢,偏巧在门口遇到了陆深从前的得力下属邓为民。
邓为民本就看不上陆深竟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官位,如今看他竟带着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帽子,更是嫌恶得不肯前来打招呼,只当是不认识人,还转头就与一侧的邓夫人埋怨,“我当初就怎么跟了这样一个不知进取的上司?”
“为了讨女子欢心,竟是连儿郎的体面也不要了。”
“我真是为认识他感到耻辱。”
这样扎心的话传到沈书晴耳朵里,再联想到之前钟灵和谢允的话,沈书晴心里的愧怍再也抑制不住,化作了汹涌的泪意,她攥紧陆深的袖子,“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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