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放、王开等人看着他们争执,更坚定了任命顾明恒为旌节的想法。
一来,朝廷的人马在西川势单力薄,保命为上上策,而顾明渠的部众占据西川半壁江山,一旦顾明渠对朝廷的人马不轨,用顾明恒来牵制顾明渠是最好不过。二来,此招不但可以平衡他二人势力,也可卖顾明恒一个朝廷的人情,让顾明恒与朝廷一条心。
不管是顾明恒独大,还是顾明渠独大,朝廷的军马都没有好下场。让他二人互为对手,陈放等人在西川才可以高枕无忧。
请封书写毕,陈放立刻差人快马传去京都,又说,“听闻吐罗攻兴州之后,兴州内外的吐罗人似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沿途的驿站也查不出什么端倪来。事关朝廷边境安宁,我看二位大人还是携手同心为妙,早日彻查此事。要知道,朝廷的封诰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事情已成定局,众人散出营帐,刘勋走在前头,顾明恒在后头大力一拍他的肩膀。
刘勋停下脚步,回头见是他,“顾太守何事?”
“我前日得了上好的雪芽尖茶,请你过府一聚。”顾明恒神色幽暗。
“我是个粗人,自小不会品茶,这你是知晓的。”
“那么,我那还有新得的一把乌铁七嵌弯刀,坚硬锋利,愿赠予你。”
“我随身的虎柄陌刀用了多年,已用习惯,不想再用别的兵器。”
“你我兄弟之间,当真要走这一步?”顾明恒发问。
“世情逼人,怨不得你,也怨不得我。”刘勋不为所动。
二人未再言语,须臾已成陌路。
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在军中这种一不小心就会莫名人头落地的地方,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已不足以言尽其中惊险。识时务者为俊杰,为此,亲情、友情,甚至于爱情,当抛皆可抛。
顾念霖是在单将军坟前找到顾明渠的。
不到四十岁的顾明渠因过度的悲伤,此刻看起来已经像是一个老者。顾有崇的死、单将军的死,在他心底交织着,他哭了又哭,跟单将军说了很多话,嗓子沙哑了。以致于顾念霖找到他的时候,他嘴唇干裂,快要发不出声音。
顾念霖打开随身带着的杏花酒,递给顾明渠,“我以为您直接回了家中,可母亲说并未见到您回去,让我出来找。母亲还说,您每年都爱喝这片塞上江南新酿的杏花酒,叫我别忘了买。我买了酒,回军中去找,不见人,我一猜,您就是来了这里。”
顾明渠仰头喝了两口酒,香绵清新,润人肺腑,他说,“念霖,你心里恨过顾明恒吗?或许,你现在还可以叫他一声大伯父。往后,也许你就再也叫不出来了。”
“父亲,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我是恨过他。”
“现在,我却完全理解了顾明恒。你伯祖的死对我们来说,虽也很悲切,可我们却未曾那般感同身受过。直到今日,你祖父也死亡、你单将军也死亡,我不仅感同身受,甚至一点一滴感受到了顾明恒当初的心境。他埋藏了那么多怨恨、失去了那么重要的人,无怪乎他会对你我这样。只是,事情已越走越远,一切都回不去了。今后,你对顾明恒多多提防就是。”
“父亲放心,吃一堑长一智,我会小心的。父亲派去朝廷打探的人回来了吗?”
“还未回来。我亲眼看到你祖父毙命,想必是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只求朝廷能善待你祖父的后事,我一定要尽力把你祖父的遗体运回西川。即便不能,也要把你祖父的白骨运回。”
“您好不容易才从京都逃脱,又受了重伤,此事还是慢慢再做打算。祖父的事情,我自己再想想法子。”
顾明渠看向他,忽而欣慰一笑,“念霖,你找一找谢姑娘,或许她还会有法子帮你联络到京都的动静。你与谢姑娘之间,怎么样了?”
顾念霖一听到阿永,心有甜蜜,只是不敢外露,“父亲,阿永的确是被婚约吓着了,需要一些时日。她自己也受伤不浅,纵然她有法子,也容她好一些再说。”
“我与顾明恒之后,接下来就是你跟顾泓文、顾泓礼他们的较量,可我不想看着顾家的子孙一代一代这样相争下去了。念霖,若要不被人拿捏,你需自强自立。我眼下与顾明恒平分秋色,算是暂定了一件西川的大事。可还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做好。”
“父亲请说。”
“如果我所料不错,西川为了争权夺势,必要在你这一辈的儿郎当中下功夫。你的婚事、顾泓礼的婚事,甚至你如期阿兄、如归阿姊的婚事,全部都要搅入西川的风云之中。倘若你不想被动,就抓紧自己的事情。你祖父历练一生、慧眼如炬,一早替你做了最好的打算,不要辜负先辈的苦心。”
“父亲,吐罗攻城,兴州苦难刚过,各州都给兴洲带来了支援之物力。春光也已近了尾声,不如邀请西川十一州的贵人与贵女到兴州来走动,聊表兴洲致谢之意,让各家婚事提前落地,我们也好提前布局。”
顾明渠点头,“就依你的主意。其实,西川女子之刚毅勇猛,才配得上西川男子之铁血铮鸣。然而过刚易折。谢姑娘之坚韧多智,于你这样的蓄势待发,才最为合适。”
阿永正在书房之内与父亲一同撰写“野史”,所谓野史,却是真史。
历史上,许多史料不被掌权者允许记载入册,史官的权宜之计,是把一些不能书写到明面上的史实偷偷编写成一本秘册。千百年之后的人们大多相信官家史册,而对流落于民间的野史当为笑谈或假话。
殊不知,历史上许多野史,才是被人忽略了的真相。
就拿吐罗残部攻陷兴州一事而言,不仅不被顾明恒允许记载在册,顾明渠回西川之后,也找谢信谈过此事。顾明渠、顾明恒二人正相争,西川正在向朝廷讨封任命,绝不能将兴州被攻陷一事大写落笔。
可朝廷来的人马已经知晓了此事,不记载入册是万万不能的,也与谢信的信仰背道而驰。思来想去,谢信慎之又慎地在史册上只写下了寥寥数语――“大煌二十一年春,吐罗兵攻兴州,兴州力克之,获全胜。”
“永儿,为父之前跟你说过,史书上的事情,字越少,事件越大。”谢信语重心长,“此官面史册我当传回京都。可其他之事,你需细细记录,有朝一日,让世人知道西川之全貌。”
“我定把此事做好,也会把秘册收藏好。”阿永明白,纵然发生了那么多的大事,但不可言说。包括顾念霖、包括单将军、包括顾有崇与顾有敬的死因。
尤其是顾有崇、顾有敬,绝口不能在官面史书上提起他们被朝廷留做人质。
正写得入神,小厮走进来,行了礼,说是顾府来人了。
阿永放下手中的斑竹兔毫细笔,用一方轻纱帕子把墨迹盖好,关上门便出去,见顾念霖府上的管事张白正恭敬而立。
“贵人何事?”阿永上前行礼。
张白忙还礼,说道,“三公子命小人来送雅帖,过五日兴洲城内有辞春仪式,热闹七昼夜,谢姑娘接了此帖,便可在顾府、花灯会、酒会、赏花会、唱诗会以及茶会等各处自由出入,尽情赏玩。”
阿永接过雅帖,上面正是顾念霖飘逸入心的字迹,她便随口问,“此次一共邀请几人?”
“回谢姑娘,西川十一州的贵人与家眷都会到兴洲,每一州有百余人,十一州一千人左右。”
阿永感叹起来,“这样多的雅帖,莫非全是你们三公子手写?”
“其余人的雅帖皆为家中的十位文书先生所写。谢姑娘这一份,是三公子亲手写好,再命我妥善送来,全兴州唯有此一份。”
阿永闻言,忽又看见顾念霖的字迹之下用水墨丹青画出的一朵玲珑子,功夫之精深,乍一看,还以为是烙印在雅帖上的原画。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阿永想起那天与顾念霖在雪川之顶见到的紫色小花,心头仍然有春风微微扑面的微醺。她这个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女子,不曾把江南京都的浓重春意带到西川半分。
倒是顾念霖,令她在西川贫瘠的春意之中也领略到了京都一样的好景与暖梦。
第20章 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
西川煌煌夜色,深蓝瑰紫的天空之下烽燧星罗棋布。
每一州只请最有名头的十户贵人入兴州,但贵人连同亲眷、仆人、车马等,一户人家的动静与排场都十分大。一州几百人出动,十一州便是几千人。各州烽燧两旁的道路都间隔着点燃了火把,为这些人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若像西川的鹰隼般俯身看去,黑暗中迤逦火光阡陌交织,如大地生出一张神佛意念中的明灯之网,西川风色再烈,这澄通之网却教人有无数憧憬。
因兴州战乱、顾有崇殉国等缘由,今年的辞春仪式下了严令,声乐只准用清音素曲,酒水只准用甜水花酒,灯火只准用淡纱罩笼,服饰、器皿、摆设一概不准艳丽华贵,就连说笑之声也不能过高。
吐罗之祸后,兴州之中失去了亲属的人家都在门前挂了两盏白色灯笼寄托哀思,特被恩可不必拿下来,只需在门前摆了灵台,凡路过者皆可向亡者敬上一杯水酒以表关怀。
为此,兴州每一条街道都摆了不少的桌案,视财力大小,或大红八仙桌,或腐朽木板支撑,或一件干净旧衣直接铺于地面。满城飞檐、树梢、高楼悬挂的淡色灯笼很是密集,忌讳大红大紫,偏用藕荷色、薄柿色、青粲色、云山蓝与丁香色。
阿永深知她与顾念霖一事已颇为惹人注目,便不愿再去富贵场中露脸,灯会、酒会、茶会、唱诗会等一概不入,只跟谢信在安逸祥和的城中慢慢走着,看着战后的地面皆清理整洁,破损的民房也得到了相当的修缮,悲苦的百姓在顾家军的抚恤之下也渐渐开始了新生活。
日子还是要继续,街上又有了各色吃食与皮影戏、胭脂、钓鱼儿,铺子次第开门,阿永掏钱买了两块暮烟紫带雪白的香糯甜饼,给了一块谢信。
谢信一品尝,也赞不绝口,“西川多磨难,多艰苦,可百姓的心里还是不断有新的盼头,命运如此沉痛,可西川百姓做出来的吃食却还是这么甜蜜,这得要有多顽强的生命力。”
卖甜糕的小哥儿一听谢信的口音,“您不是西川人?”
“我本京都人士。”谢信回道。
小哥儿麻利用绿叶多包了两块双手递过去,“就冲您刚才一番话,送与你们。兴洲一战,我失去了父母跟亲弟,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阿永将手中一小瓶甜水花酒也双手递过去,“多谢小哥儿的盛意,今晚不少人家在门前设灵台,这一壶酒是我父女一片心,回赠于你,以祭拜你的三位亲属。”
小哥儿接了酒瓶,热泪盈眶,绕过了小摊,给谢信父女行了大礼,阿永接过了小哥儿赠送的甜饼,跟父亲慢慢往前走。
这是辞春仪式第一天,仪式虽素净,可贵人们争相涌入,四处是笑颜如花。阿永看着那些俊男姝丽们,个个荣光焕发、神采奕奕,在这哀伤之城中丝毫不见颓废之色,暗暗感慨西川从贵人到底层小民,活力与生命力都是一般无二。
谢信上了年岁,走了两条长街腿脚发酸,阿永扶着他往回走,听得背后有人唤自己名字,是顾如期、顾如归兄妹两个。阿永面带惊喜,“顾大公子、如归阿姊。”
谢信见状,提出自己先回别苑,顾如期说道,“我与如归从城外刚回,如归说想吃这一片的胡汤,不想竟遇见谢姑娘。谢大人,我的马车就在路边,我让人送您。”
谢信道了谢,上了马车,车子缓缓转头而去。
顾如归拉了阿永的手,“你怎独自一人?念霖不与你同游?”
阿永只能浅笑,“独自一人挺好的,我习惯了清净。这辞春仪式本就是顾家操办的,顾三少将是主人家,本就有诸多事务要周旋,我不愿意去烦他。”
“你救过他的命,何用跟他如此见外?他心里倒是巴不得你天天去烦他。”顾如归看了看边律周上的小汤馆子,“这一家在兴洲是出名的,我们上二楼,好好说说话。”
三人上了楼,看着楼下游人如织、摩肩擦踵,吹着晚风,倒也惬意。胡汤热气腾腾,用新羊肉与骨头熬出来的,加了香辛料子,喝一碗,去乏去心闷。
阿永问道,“两位在城外,可是有正事要忙?”
顾如归一点头,“兴洲战事刚过,军服损耗极大,我命人完善了之前的式样,吩咐他们日夜赶工,我自己在城外也累得心慌吃力,好不容易才有一点消停的间隙。”
顾如期笑道,“她忙得不可开交,我却是清锅冷灶、无事可忙。朝廷的人马一来,就指责我在西川的盐池是私盐,如若继续下去,我是要进牢狱的。不得已,我先停了所有盐井的活儿。”
“这样一来,西川百姓吃不上盐,可怎么办?”阿永追问。
顾如期慢悠悠喝着茶,“谢姑娘不需担心,我早有准备,这几年储藏的盐还能够西川吃上一阵子,急不来,只有再渐渐想法子。”
顾如归问阿永,“你肩膀的伤可完全好了?”
阿永回答,“我也不知,因我自己也瞧不见,如今还每天上药,也不觉疼痛明显,只是觉得生了一层茧子般,知觉迟钝。”
“这是结出伤痂了。我有上好的玉肌活血膏,明儿带来给你,等伤疤上的旧皮壳褪掉,肌肤自然就恢复如初了。”顾如归又说,“阿永,我跟阿兄私下里不止说了一次,你这风一吹都要飘的身子,怎么就生出了磐石一样的气力,把念霖给救了?听说逃亡路上,念霖身上的绳索都是你在吐罗贼人眼皮子底下割断的。”
“顾三公子福大命大,自有上苍庇佑,是他先护住了我的命,我才有可能帮他一二。”阿永看向远方的夜空,不知她与顾念霖历经过生死的那片山谷现下是什么茫茫之景。
顾如期跟顾如归对视了一眼,说道,“谢姑娘可知道西川的辞春仪式意味着什么?”
阿永摇头,“不知。”
顾如期解释,“西川气候复杂多变,并非每一年的春季都会有上好的春景,或许是雨雪夹带冰雹,或许是飞沙走石、黑云压城,只有在上好又难得的春景过后,才会有辞春仪式。这也往往是西川年轻男子与女子相识、相知、相许的佳节。”
“这七昼夜,兴洲城中又要成就不少有情人了。”顾如归拍了拍阿永的手,似有所指。
阿永心知肚明,却也不好明说什么。
三人下楼去,顾如归拉阿永去看皮影戏,不想刚走出几步就被人当街拦下了。阿永一看,那人是顾明恒嫡次子顾泓礼,他身边站着的是顾明恒嫡长子顾泓文。
单论年纪,顾如期、顾如归都比他们兄弟二人年长。可嫡庶有别,顾泓文、顾泓礼是不用向顾如期兄妹见礼的。反倒是顾如期兄妹先行了礼,唤他们“阿弟。”
顾泓文、顾泓礼对顾如期兄妹的见礼反应冷淡又带几分傲慢,阿永向他们行礼时,顾泓礼却直接搀了一把阿永的手腕,“谢姑娘不用客气。”
阿永赶紧收回了手,顾如归见状,上前一步,“谢姑娘出门已久,我与阿兄正要送谢姑娘回去,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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