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方羡不语,我感知到他的反常,抬头一看,果真他眼中的阴鸷已经进一步聚成一团杀气。
我麻木片刻,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那道士难道……真的被杀了?”
他冷哼一声,捡起衣衫匆匆披上,边往外走边说道:“他太多嘴,今天他不死,那么太阳升起前死的就是我了。”
第四十二章 帝相②
我呆坐到失神,终于理解了他眼中的阴鸷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他杀人了,还是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仅仅因为他说了句虚无缥缈的话。
我不禁想到自己的以后,万一哪一天,我也会因为这样一句话而被他抹去呢?
抑或是我的哥哥,我的阿娘……
天亮之后,我赶去苏声府上找阿娘说这件事,刚跨过门槛便听到府上家丁女婢都在窃窃讨论:
“听说没有,金明池昨晚淹死了一个道士。”
“外面都在传昨晚池边总是有人在哭,但就是找不到人,结果天亮了,那道士自己从水底下浮上来了。”
“怎么回事?”
“现在官差过去办案了,等消息吧。”
几人见到我来了,便马上散开不再谈论,笑迎问道:“元喜小姐今天过来找你阿娘吗?”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是……是找她。”
“不巧,刚才你娘被三殿下接走了,说是一起去金明池旁边的寺院上香。”
我心口一紧,很是慌张,这人刚双手见血,怎么突然就过来把我阿娘带走了?
难不成我的猜测是真的?
昨天是那个道士,今天就是我或者阿娘……
我来不及思考这么多,赶到池边的那座寺院,人来人往的旺盛香火里,我疯狂地寻找阿娘的身影。
“娘?是你吗?”
我不放过每一个相似的身影,几度被斥责有病,也顾不得这样的颜面丢失,脑袋里只剩下赵方羡的阴冷目光。
我几乎要找到崩溃,差点在大雄宝殿门前绊倒,还是有人扶了我一把。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家中吗?”
我抬头正是赵方羡,便拉紧他的袖子怒道:“我阿娘呢?你把她怎么了?她做错什么事你要把她带走!”
他不语,冷眼看着我吵闹,阿娘这时候从不远处过来,手里还捧着一盏莲花灯:“元喜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愣住,看看阿娘并没有什么事,应该是日常来寺里点灯,再看看赵方羡,他垂下眼睑,似乎已经明白了我到底在发什么疯。
他又是那般冰冷,说道:“元喜没事,我带她先回去了,元夫人自己点香祈福吧。”
我不愿意走,他拽上我的胳膊强行离开寺院,沿着金明池走了一段路。
“放开我!”
我挣开他。
赵方羡在前压了会儿怒意,才回头讲道:“今天我就当你中邪了。”
我看他才是真的中邪,为了一句话杀一个人。
正要鞭笞他,忽然池边飘来一阵浓雾,把我和赵方羡埋入其中,耳边还响起隐隐约约的哭声。
那哭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好似就在耳边。
我浑身发怵,呼吸颤抖,整个人像泡进冷水里不断瑟瑟发抖。
“三……”
我一开口,声音竟然变得粗犷苍老,吓到失神,赶紧捂住嘴巴。
慌乱间想离开这团迷雾,却发现自己根本迷失了方向,不管怎么走都像是鬼打墙,最后脚下踩空,一只脚沾到冰凉的水,差点落进金明池里,幸亏被赵方羡及时拉住。
我抱住他直喘气,他拍着我的背阴郁地环视四周,沉声道:“我劝你不要打她的主意,当然你想再死一次也可以。”
话音刚落,迷雾很快被风吹散,冰凉的雨滴滴滴答答落到身上,我打个哆嗦,终于哭出正常的声音来:“那是被你杀掉的道士,他来索命了……”
“闭嘴!”
赵方羡愤愤捂住我的嘴,将我带回家后关在里屋,并让家丁看紧我不要随意出门,一直到外边天黑,总算从池边不可思议的迷雾里走出来,安定了点。
他自从回来一直坐在外屋,闭目捻珠念佛,虽然他手里翡翠打磨的佛珠光彩夺目,一看便是很珍贵的法物,但无论如何,都难掩他身上的戾气。
他现在仅仅是坐在那儿,都让我觉得鬼神难近。
我正要喊他进来休息,外屋的门被一阵强风吹开,咿咿呀呀不断来回摇摆,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我听这声音又好似有人在哭泣,害怕到捂起耳朵蹲到原地。
赵方羡从墙上抽出一把长剑,稳稳当当迎着阴风面朝院子,半步不让:“我已警告过你,想再死一次我奉陪到底。”
院子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他却目光如炬,坚定又冰冷地盯着那片黑暗:“不要忘了你因何而死,因我赵方羡就是未来的帝王,是命定的天子!我要你生便生,我要你死便死!”
他扔起长剑投掷向房门,哐当一声,半柄剑身都扎进门板里,本还在呼啸的狂风忽然消失了。
院子里仍旧黑黢黢一片,家丁这时候揉着睡眼过来查看情况,见我们没事又回去,好似刚才只是我的幻觉。
我坐在原地震惊,一度以为自己中邪。
“没事了,起来。”
赵方羡背起手,面无表情,甚是阴冷。
我立马起身痴痴望着他。
他走近一步:“刚才听见了什么?”
我赶紧摇头:“我中邪了,什么都没听见。”
他冷哼一声,总算放过我。
自此几天,我再也没有“中邪”,郑可麟就是郑可麟,经常来家中与赵方羡通报好消息,不是一眨眼就没有踪影的怪影,梦里也多是天真无邪的画面,不再有人随意叨扰。
我睡得踏实不少,就是他不再让我独自睡外屋,定要我与他同床共枕。
每每辗转,见到他在枕边确实安心不少,眼看他早出晚归,看他在郑可麟的配合下用尽手段不断排挤掉异党,培养门客,也看到一箱箱的菜筐运进家中,去掉烂菜叶,可见底下的金条与银条。
他不再是从前生活所迫的三皇子,源源不断的财富不断填充他的斗柜,从一个漆盒,到两个、三个,甚至放满了一整层抽屉,又开启第二层。
我对与他生活感到如履薄冰的同时,竟还为他感到放心。
我核对完今日进账,合上斗柜,与站在窗前赏雪的赵方羡讲道:“对了,前几天我去金明池边上的寺院找你,我娘怎么也在那里?”
他并不看我:“我有事要与她商量,她正好要去点灯,我便送她去寺院。”
我无心随口问道:“你与她有什么事要商量?”
“我还没来得及讲,你跟怕鬼一样怕我对你阿娘不利。”
我颔首有些羞愧,但他当时真的可怕:“你比那鬼还可怖。”
“我不介意变成那样可怖的人,所以我要确认一件事。”
他招我过去,我怯生生躲着他:“你直说……”
“你说那道士,说得对不对?”
“我……”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喉咙里,不管怎么答都觉得他根本就是在考验我。
答对了也许没事,但搭错了,一定有事。
我偷偷抬眼观他神色,他脸上风轻云淡,没有任何情绪,一点不像以前的赵方羡。
我这才意识到,他杀的不仅仅是一个道士。
他把过去的自己也一起杀了,永远沉到了冰冷的金明池里。
我赶紧敛裙跪到地上:“元喜觉得道士说得对。”
“哦?为什么?”
“三爷想要酒,酒务便换了一把手,三爷又想要粮、油、盐、茶……各方人脉,便是几天的眨眼功夫,立马除旧迎新。”
他听了哼笑一声,踱步到我身边,我屏住呼吸等待他的反应,他停留了一会儿却扭头往外走:“我今日会与元莺告知,让她自己回临安。”
我想起元莺与元梅儿还在京城,追着他问道:“那我姐姐呢?”
他头也不回:“我帮你做桩媒,让你妹妹永远留在京城陪你。”
“不……不是……三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明知故问,前两天他还在问我回不回临安,今天自作主张要赶元莺回去,又要元梅儿留下,这分明就是让我也永远留在京城陪他了。
但我哪里敢。
我亲近他却又着实怕他,很像爹爹还在朝中时说的,伴君如伴虎……
我登时停下脚步,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
赵方羡察觉到,也停下来回头打量我:“怎么了?”
我哑了一样说不出话。
也许,我这一瞬间的胡思乱想,便是日后的提前映照呢?
他继续走自己的路,马夫催我也上车,载我们到了苏声府上见到元莺陪着元梅儿,正在忧愁谈话。
赵方羡见到元梅儿心事沉重的模样,反而心情不错,顺手替她斟了杯茶送到手边:“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有什么喜事?”
他这般问,肚子里定有坏水。
我过去挡到他与元梅儿之间:“三爷有什么事与我说就好。”
“你的事,我自然会找时间。”
赵方羡大概是冲着元梅儿来的,推开我,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沉声讲道:“现在是你离开临安,留在京城的绝好机会,我已与可麟交待,只要你愿意,他便说服郑家娶你进门。”
“可是……”
元梅儿有口难言,还是元莺替她讲道:“其实今天已经见过郑公子的爹娘,他们家不同意。”
赵方羡松开她,用更冷的声音讲道:“我已料想到这个结果,所以也与可麟交待过,他说只要你同意就没问题。”
“是什么办法?三殿下请讲!”
元梅儿迫切问他,直到赵方羡在她耳边讲了句话,她忽然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我见她这般表现,就知道肯定不是好事,拉着她劝了几回,但她丝毫没有听进去,反而挣开我,与赵方羡讲道:“那就请三殿下牵线搭桥,梅儿愿意……”
第四十三章 坠入侯门
“姐姐你愿意什么?你了解郑可麟吗?”
我问她,她低眉顺目,轻声讲道:“我虽然与郑公子并不了解,但谁家儿女嫁娶不是这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有等到了拜堂、入了洞房,她才会知道自己嫁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我无话可驳,只能最后问她:“如果你嫁给他之后过得不开心呢?”
她无言片刻,幽幽回应:“那便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没有开心不开心可言。”
我不甘心她如此病急乱投医,立刻寻求元莺的意见,元莺仍旧是刻板的面庞,看着元梅儿瘦削的身影轻轻摇头:“梅儿从小受尽人间冷暖,我相信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元梅儿当即起身向元莺跪下:“谢谢姑姑的理解,梅儿已决意要留在京城,此生不再踏足临安。”
我也不好再阻止她,眼看着她随赵方羡到一旁,他讲几句,她点几下头,不知道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元喜,我有事与你说。”
元莺将我带到一旁,语重心长讲:“你也知道我无儿无女,身边只有梅儿一个孩子,但她无心学习布匹生意,现在又铁了心留在京城,我就缺一个继承人,那么你……”
她欲言又止,可看着我的目光微闪,我听出意思,具体问了些情况,比如家里生意做到多大,如果我过去了,会带我做些什么。
她给了些期许,比如家里养了多少蚕,每年生产多少丝绸,工人多少,织妇多少,以及各类田庄多少,都可以交于我打理。
这些放在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财富,我原以为遭了元家败落这一劫,我永世不得翻身,此时此刻,老天爷竟又赐我一次回到元家的机遇。
我暗里惊叹,有点不敢相信这不是在做梦,摸摸心口,确实心在跳动。
我偷瞄一眼赵方羡,他沉浸在自己的阴谋里格外认真,完全顾不及我这边的对话。
“姑姑,能将我阿娘和哥哥一起带过去吗?”
“当然可以,不过三殿下刚才与我说,希望我能尽快返回临安帮他打理人脉,他是我们元家唯一认识的皇亲国戚,这点事我务必要帮他做好。”
元莺就这件事与我讨论何时走,怎么走,简单几句,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不久之后,自己即将远走高飞时,海阔天空的场景。
与元梅儿刚好相反,这一刻,我如此想离开京城。
元梅儿与赵方羡聊完,小碎步过来,浅浅微笑道:“姑姑,明晚是太子殿下成婚的大喜日子,到时候三殿下会带我进宫参加婚宴,郑公子一家也在,要麻烦姑姑帮我挑一身合适的衣裙。”
“太子成婚?明天?怎么这么快?”
我惊呼,没有人告知过我赵忡明天就要成亲了,只有上回张公公返家时,我才听说刚刚定下而已。
元梅儿笑容淡了,低语道:“这是宫里的事情,与你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让我们知道?”
我哑口无言,她的话这么刺耳,但如此真实。
她眉头又锁起心事,转身摇摇地走不见了人影,赵方羡终于舒口气,目光杀向我:“明天婚宴你不必跟去,只管留在家中等我。”
我翻个白眼也走自己的路:“就是你叫我去,我也不去。”
我心想,等元莺在京城办完事,我第一时间就收拾东西跟她回临安,到时候他爱让谁等在家中,谁就去等。
反正再也不会是我。
我因此心情大好,一回到家中,脚步都变得轻快无比,给佛龛换了新鲜的花与贡品,给里屋的茶壶添上满满的热茶,顺便收拾许久没有整理的斗柜,把里面因为取放而凌乱的金银堆放整理。
“赵忡成亲,你跟着这么高兴?”
赵方羡走到我身后幽幽开口。
我一边点数金银,一边回道:“我只为自己高兴。”
“哦?什么事情说来与我听一下?”
他到身边,挤开我半步路的距离,非要与我贴近。
“当然是好事,但是与你无关”
我碎碎念着,手不停在抽屉里拨动,本是无心之举,意外拨落一个叠放的长匣,盒子摔落后,露出半根金灿灿的金簪。
还没碰到金簪,赵方羡率先夺过盒子,将它重新合上。
他不是很愿意我发现它的模样,此时眼神也在回避躲闪:“这个是准备送给……送给可麟当贺礼的。”
我直觉他肯定有事瞒着我,尽管生气,但转念一想,马上就要离开他了,他爱送给就送谁吧。
“放这里。”
我指挥他放回去,并且问道:“里边还有没有东西不能让我看见的,三爷尽快收好,我要整理抽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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