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忽然便听出来了。
这是生怕他拿了钱一去不返。
孙悟空答应下,带着那个下人一道出了门,叫土地施了个术法将他迷晕,买了间远郊的屋子将人藏进去。
天高云阔,巨大的几字型茅屋之外杂草丛生,方圆两三里都见不到人家。
这地方偏僻,而且据说还是个凶宅――里头死过人,房主卖了两年,价格一降再降,愣是没人入手。孙悟空和土地本来是打算租下,屋主却只卖不租,好歹也没两个银子,干脆将房子买了下来。
屋外一根长凳,就摆在门口边,窗户下,屋篷刚好能遮住太阳,也还能吹点凉风,孙悟空和土地一人坐在凳子一头。
土地右手握着一把蒲扇,边扇边道:“我说孙大圣,你真觉得林黛玉会信守承诺,把玉给你吗?”
这事听起来实在玄乎。
首先,他二人千方百计,想破脑袋都找不到能把玉骗出来的办法,竟然天上掉馅饼一样,林黛玉愿意自己主动将玉拿出来。其次,拿下这玉,人便死了。凡人是除却生死皆闲事,一个人能将生死置之度外,稀罕,少见,但也不是没有。
不过,往往都是危机之下情急之间,一个人信守承诺去死――反正他是觉得有诈。
扇子扇出的风吹到孙悟空额头,吹起他鬓角的碎发,孙悟空懒懒道:“不然呢?眼下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了。”
其实就他自己而言,愿意答应此事,说不清道不明,觉得林黛玉不会撕毁承诺。但这种东西不能跟土地讲,讲了,他反而觉得不靠谱,不愿意使劲了。
土地点点头道:“倒也是。”
二人抬头望天,双双叹了口气。过一会,土地又问:“你不会真要帮她救贾家吧?若是祸起贾元春,你推波助澜,都好过将她从这场劫数中摘出。天庭要设的劫数,从来只讲后果不讲前因,你就是救了她这一回,警幻也能给你再造千千万万回。”
孙悟空如何不知。
更关键的是,土地天天说扰乱了命数,实际上他们在这忙活半天,也只乱了林黛玉一人命数,况事情还没走到结尾,谁也不知到底林黛玉结局如何。但要是救了贾家,成百上千人命数都被改了,警幻若是察觉之后透露给天庭,天庭追查到他头上……
他魂身出窍的事便瞒不住了。
那幕后黑手,不知还会有怎样动作。
“不救。但可以去皇宫遛一遛。”孙悟空道,“混过几个月,无论贾元春有没有被皇帝猜忌,我都会告诉她此事跟贾元春无关。贾元春被排除,她猜不到其他跟贾家覆灭有关的消息,只能按照她所谓的十二金钗的词曲,改这几个人命运。”
土地点了点头:“你若是什么都没办妥,只怕她那里也不好忽悠,到时候你救一两个人的命,既不会惊动天庭,也能将通灵宝玉骗到手。你去皇宫,也比在贾府好,香菱身上的逆鳞始终是个隐患,万一她什么时候用了这逆鳞,敖应追上门,你我就前功尽弃了。”
孙悟空被他这一提醒,嘶了一声,皱眉道:“那逆鳞不是让你叫个贼去偷了吗?”
土地扇扇子的手一停,左手一拍大腿,颇为生气道:“可别提了。什么贼,可就是个骗子,骗了钱跑了。我寻思再找一个去偷,结果一听是去贾府,统统都缩了脖子,怕惹上大祸,给多少钱都不肯。”
贾家在京城不是一般的大族,家里许多人朝中做官,连知府也给三分薄面,不然王熙凤之前也不会能毫无顾忌将死人之事一己瞒下。当贼么,是为了赚钱,又不是不要命。
恐怕先前那贼也是算准了,收了钱不办事,也不可能去官府告他。
孙悟空道:“倒是我小瞧了凡人狡猾。”
“可不咋地。”土地将蒲扇放在凳子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了,这是你让我给你画的皇宫地图。你这回去宫里,准备扮个什么?”
土地镇守京城上百年,对皇宫比宫里待了几十年的大太监还熟。只一晚上,竟然就将地图赶制了出来。
孙悟空接过地图,粗略一看,上面有各宫位置,住的什么人,南北方向,详尽到连比例都没少。将地图折好放进袖子,孙悟空道:“道士。”
皇宫里最常见的是太监宫女,但扮成这两种人,需要贴身伺候贵人,长年累月跟人相处,一旦哪里不对,很容易瞧出来。皇帝信神,宫里养了一大批道士,观星看风水,又不常与人接触,假扮起来没什么难度。
土地道:“啧,倒是你老本行。”
孙悟空道:“话说,我倒是一直好奇。我从未跟人提过我师从何处,怎么人人都知道我跟须菩提祖师学过艺?”
土地侧首道:“因为须菩提祖师可不止你一个弟子。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出了不少名人呢。都知道有个猴子在那里拜过师,学走了须菩提独家法门。你将你师兄师弟都当死人吗?”
孙悟空道:“我没曾跟哪个同门走得近过。”
言下之意,从来没想到过这层。
土地道:“看出来了,你这人六亲不认得很。”
要换做从前,土地万万不敢跟孙悟空呛声,只如今孙悟空本事全没,还要仰仗自己渡一点仙法,不可能跟他撕破脸皮。而且其实,这猴子从前为护唐僧西行,就好像老爷出街身边总带两个恶仆,要是不拎出点架势,什么猫啊狗啊都敢来招惹,遂才一向风风火火不留情面。现在么,不知被这几十年磨平了性子,还是骨子里并非别人惯说的生来皮痒,平日里远不如普通上仙那样颐指气使。
好像越是听人描述得凶神恶煞,真见了不似传闻,反而心头蓦然生出几分亲近。
当然,这样亲近,也有可能是他如今跟孙悟空绑在了同一条船上,一个沉了,另一个也遭殃。
孙悟空白他一眼道:“首先,我是个石胎,没有亲戚。其次,要论亲戚,也是跟猴子是亲戚。”
土地没再说话,只从兜里又掏出一个木口哨来:“我要看守贾府,不能随你进宫,你要有什么用我帮忙,吹这哨子。”
第69章 观星台
清太祖入关,铁蹄扫荡中原沃土千里,血流成河白骨累累,终于定都长安,闹了一出满汉相争,顺生逆死,除了一半旧气。
嘉靖好道,满人信佛,藏传佛教入主中原,虽然向来是臣随君所好扬君所爱,但积习难改,连根拔起实属不易,况民意大过天,努尔哈赤纵然气盖山河,勇武无人可挡,到了长安依然免不了学汉人汉制,满汉相融。故而如今皇宫之中,既行汉法,又行满俗,既供藏佛,亦养道士。
历来王朝更迭,道士和尚倒易幸免于难,前朝的宫女太监,后妃王爷,死的死废的废,反而观星台的道长,受两朝皇帝礼遇,吃好喝好住好,除了有时候“办事不力”被逐出皇宫,紫禁城中可谓数一数二的自在。
观星台建于皇宫之中最高一处地盘――甚至高过太和殿,可见人间帝王自诩天命所承,依然乐于将自己矮于神仙一头,以期有神灵庇佑降福。
观星台有两座大殿,一座供奉三清,另一座供奉王母玉帝,其余都是道士住的房舍。观星台最显眼地方,敞露着的一个高台,共九十九阶梯,一面是出入的口子,另三面都围着白玉砌的栏杆。此处是皇帝亲自叩神的地方,平常是夜来观星所用,只有道士中钦点的几位,可以携弟子进入。
是夜。
观星台最底下守着的两个道士哈欠连天,皇宫之中两处禁地,一个是后宫,另一个就是观星台,太监宫女止步,只能由道士们亲自守夜,说是怕天神夜来下凡,不懂规矩的迎接怠慢。
“我看做道士不如做和尚清净,和尚只管念经,做道士倒整天被使唤,真是做多错多,上回幸好求到了雨,不然恐怕现在脑袋搬家,早投胎去了。这些个和尚念叨普度众生,反而我看咱们才是在普度众生呢,你说,这些个秃驴做什么了?白吃白喝,净能忽悠。”
讲话的道士十六七年纪,脸尚有稚气,抄着两个手,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皇宫之中,道士和僧人,虽说都是以神佛之名为皇帝效力,但佛家清静无为,属于高高在上的一派,道士么祈雨求神寻穴除秽,样样都会,甚至还有炼丹一派,也在皇宫之中养着,不过嘉靖因炼丹走火入魔,前朝之鉴,这一脉不太受重视,几乎就快要被逐出宫门了。
道士,就是这样忙忙碌碌蝇营狗苟,做不好还要提防脑袋搬家――虽说至今未知尚未有过此等惨案发生,但往前翻页,触怒皇帝死得惨不忍睹的道士不乏少数。
孙悟空打个哈欠,颇有感触地附和道:“可不是么,咱们守大夜,人家还在被窝里睡着呢,只可惜现在出家来不及了,不然高低我也得剃个度。”
小道士往栏杆上靠了靠,换个姿势道:“哎,其实也不能这么说,至少咱们能吃肉喝酒,还能近女色,做了和尚,那就真什么盼头都没了。”
孙悟空道:“是是,这话在理。”
小道士道:“哎我说,你是怎么当的道士来着?”
孙悟空道:“家里穷,跟着道长混口饭吃。”
小道士叹口气道:“谁不是呢?不过我听说,张须眉道长从前可是富贵人家,想不开一门心思投奔道门,谁也拦不住。”
孙悟空扮的道士叫张悯行,是张须眉手下的弟子,他先是化作蜜蜂飞进了皇宫,观察一番之后发现之此人敏言少语,扮成他不太容易露馅,于是将人迷晕,伙同土地从地下把人运到郊外,他则化作了张悯行的样子,在这里待了几日了解情况。
首先,皇宫里的道士分作两派,一派是正一,另一派是净明,前者擅长符法器,后者虽然也会这些道士的看家法门,但是更会拍皇帝马屁,道法就是俗法,非常强调效忠神仙和君王。本来明朝时期,皇宫里养的道士最擅长的是炼丹,后来那一宗落魄,这两宗就被请回了皇宫,皇帝吸取嘉靖教训,认为道士要养两派,否则容易被忽悠瘸了,这两派也不负众望,在皇宫里争锋相对,互相揭底。
张须眉就是净明派的头头,皇帝非常器重,给他赏赐过多次海内外孝敬的藏品。
因清廷信佛,黄袍之上都有佛珠一串,平时皇帝看中谁,就赏谁,能得到皇帝亲赏的佛珠,可谓无上光荣。就有那么一回,皇帝不知道是脑袋没转过弯,还是故意为之,夸这两派的道长干得好,赏了佛珠,正一派的头头刘天师不愿意接,张须眉却乐呵呵接了。
从此之后,青云直上。
当然么,背地里,大家都以他为耻。皇帝这一试探,他就自然将道放在了佛下,放在了皇帝脚下。皇帝乐见,道士却不乐见。张须眉也常常成为底下弟子议论的焦点。
事实上,妄议尊上是非常不妥的行径,但张须眉已经背叛一半道门,不论自己手下还是另外一派,都没有避讳地将他当作茶余饭后的谈点。
这小弟子跟他唠嗑半天,原来是想从他嘴里套点张须眉的底。
孙悟空打马虎眼道:“可不是么,哎,我要是出身富贵,可不会选来当道士。”
小弟子道:“听人说,张须眉道长从前可不姓张,他是半路出家,道门给他赐的姓。从前,他是四大家族的旁支。听说是姓薛。”
这小弟子看似是在往外倒话,实际是说了半截,等着他补后面半截。他观察几日,能模仿出张悯行的神态走姿,但这些东西统统不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接他下文。即使好奇,也要转个话题。
孙悟空道:“道门也给我赐的姓,我从前也不姓这个。”
天色漆黑,观星台的灯火在高台之上围了一圈,高台之下围了一圈。孙悟空余光很明显的看见,这小弟子很克制地翻了个白眼。
他张了张口,好像又想说点什么,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他立马从栏杆上起身站直,眼神示意孙悟空一番,孙悟空也跟着他一道,背脊挺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一个小道士跑到孙悟空面前:“张师兄,师父让我来替你,你休息去吧。”
孙悟空道:“什么?”
那小道士凑上前,瞄了他身边的另一个道士一眼,小弟子很不自然地偏了偏头,一副懒得打听的模样。小道士放下心来,走到孙悟空身边踮起脚尖,孙悟空很自然地低下头,听他附耳道:
“有宫女找你。是贤德妃。”
***
孙悟空跟着宫女走在去往凤藻宫的路上。
贤德妃,也就是贾元春。
那小道士之前的架势,好像是他跟贾元春已经不是第一次会面。他说是师父让他来替,他跟这弟子都是张须眉的手下,那么此事,张须眉知情吗?还是说,这个道士只是受他差遣,帮他遮掩?
孙悟空满腹疑窦地走到了凤藻宫里头院墙的一角,一棵大树底下。宫女将他带到这里,让他等着,自己便走了。不一会,一个宫装女子从另一侧的房舍钻了出来。
天色漆黑,这里挨着屋檐,挂着的灯笼刚好能照亮人的面容。来的女子头戴金钗,昂首挺胸,雍容华贵。
皇宫之中品级分明,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裳,戴什么样的首饰,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主是仆。很明显,此人正是凤藻宫的主子贾元春。
“先前事情办得很好。”贾元春走近,从袖子里掏了一个光缎的荷包塞到孙悟空手里,“这是给你的。”
孙悟空接过荷包,用手指头按压触摸,感觉里头发硬,可能是金银之物,也不好拆开来看,只是道:“多谢娘娘。”顿了顿,又补充道,“能为娘娘分忧,是贫道的荣幸。”
贾元春轻声道:“道长是个妙人。”
孙悟空分不清她话里意思,再则也不知情这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含混道:“娘娘谬赞了。”
“道长今年几岁?”贾元春伸出手,指尖一点点从孙悟空的脖子一直划到他胸前,“道长长得清俊。”
孙悟空登时一凛,说不出话来。
贾元春收回手,笑了,“看把你吓得,逗你玩玩。放心,本宫对你没有意思。”
孙悟空勉强笑了笑:“娘娘这玩笑开得大了。”
按照他的身份,他不该说这样的话,就是贾元春真想把他怎么样,他也受着就受着。但是跟贵妃私通,怕是在皇帝眼中,排在叛国之后第二重的大罪。
杀身之祸。
贾元春淡淡道:“道长多想了。我就是不爱惜别人的命,也爱惜自己的命。”
孙悟空听出她话里的敌意,反而有一些轻松,赔笑道:“娘娘说的是。娘娘品性高洁,我与娘娘清清白白,就是怕旁人误会,传什么闲话。”
贾元春皱了皱眉,点头道:“宫里头,确实人多口杂。”顿了顿,又说,“不过,就是不传闲话,你给我办的事,也够当死罪了。”
孙悟空:“……”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7-05 07:56:55~2023-07-07 09:2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飞飞阳阳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52/94 首页 上一页 50 51 52 53 54 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