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小虞说
孙悟空不知道张悯行给她办了什么事,默了一阵,装傻道:“贫道不曾记得给娘娘办过什么事。”
“……”贾元春幽幽看了他一眼,“你是个机灵的。张须眉选你选得对。”
根据孙悟空前些日子的观察,张悯行这人算不上机灵,张须眉选他,恐怕是看中他话少,不会多生是非。
“师父让弟子做什么,弟子就做什么。至于是为什么做,为谁做,贫道是从来不多问的。”
这话孙悟空有两个意思,一是他嘴很严――毕竟宫里头常有为了封口杀头的事情发生,他虽然身有法力,不太可能受困于此,但好歹顶了别人的壳子,要给人善后。这么说了,免得贾元春多心。二是他做完就做了,不会去细想,也不想再讨论这事。
贾元春点点头道:“你为我做的这几件事,本宫都很满意。本宫会替你在张须眉面前美言,让你长留宫中,今后有什么好事,也让他多关照你。”
这话的透露的意思很简单,贾元春找到个好用的人,信得过,愿意留着在身边,只要他好好干,今后也能跟张须眉一样青云直上。一个贵妃如此示好,孙悟空也很上道地垂首感激道:“娘娘美意,贫道感激不尽。”
贾元春身量到“张悯行”这个身子的肩膀,孙悟空低着头,贾元春很轻易地伸手摸到了孙悟空的肩头,孙悟空由不得一阵激灵。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一。”孙悟空道。
“二十一……”贾元春收回手,目光向远,“还很年轻呢。只是这宫里,正经老死的,数来也没有几个。”
说完,掸了掸自己手上的灰,走了。
孙悟空站在原地,好久抬起头来,目光看向贾元春的背影,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
不一会儿,宫女从殿另一头走来,领着孙悟空往外走,等出了凤藻宫的门,人便回去了。孙悟空一个人依着刚才来的路走了半刻钟,夜色已深,路看不清楚,再则刚才也没记得仔细,便迷路了。
孙悟空寻着灯亮的地方走,偶尔能见到几个宫女太监,怕将人撞上,又绕到了背后,来到一处院墙外,经过一个两边敞开的拱门一侧,到了一间大殿门口。
殿门紧闭,门外有一口井,不知道是枯是活。
大殿门口挂着两个在风中飘零的灯笼。宫里头讲究,宫灯精美,坏了就全要换新,这两只宫灯却破破烂烂。有人点灯,说明有人来管,但灯笼坏了,却不拿去换,着实奇怪。
更奇怪的是,大殿门外坐着只鬼,翘个二郎腿,哼着不知道什么曲子,一只手掌着脸,对着那口井看,像是在等着什么。
人间经常说闹鬼,其实鬼并不多见,能逃脱鬼差拘魂留在人间的鬼,一般也不是泛泛之辈。孙悟空来皇宫这么久,这倒是头一回见鬼。
这鬼道行看不出来,但一进这院子就浑身发冷,恐怕在人间已经有很长时日,养好了鬼气。
孙悟空扭过头,往回要走,忽然听背后一声喊。
“你看见得我?”
孙悟空佯作未闻,接着往前走。
“你腰带没系好。”
孙悟空低下头。
“你听得见我说话。”
孙悟空:“……”上当了!
孙悟空转过头,先前坐在大殿门前的女鬼已经追到他身边,这女鬼大概十八九的年纪,不知是怎么死的,身上没有一点外伤,脸也完好无缺,她伸出手指绕着孙悟空胸前比划,啧啧称奇:
“这皇宫里头养那么多道士和尚,你却是头一个能看见我的。”
孙悟空无奈道:“你有什么事?”
女鬼听他这样稀松平常的语气,脸上放光:“你叫什么名字?”
“没事的话,我就走了。”孙悟空扭过头,手臂却被那女鬼拉住了。
冰冰凉凉,些微煞气。
女鬼似乎觉得有些冒犯,赶紧将手抽了回来,笑嘻嘻道:“别走啊,多玩一会呗。”
孙悟空理都不理她,一路往回走,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就掏出土地给的地图打开来看,记一段路,接着又走,躲着太监宫女,就快要到道士住的房舍门口。
“你住这儿啊?”女鬼在他身后突然道。
女鬼兴致勃勃地跟了他一路,一言不发,听现在这语气,好像还要跟他纠缠到底。孙悟空无何奈何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无聊嘛,找你玩玩。你是唯一一个能见看我的人,我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你身份的人,咱们不是缘分吗?叫我小虞吧,你呢,你叫什么?我不是说张悯行,我是问你本来叫什么?”
“什么?”孙悟空愕然转过头。
女鬼一脸笑意,“你不是张悯行。”
***
皇宫地盘大,道士养得也不算多,人人都单独住一间房,所以能上宫里是一件美差,吃好住好,赏俸也高,进来的道士要么本事不小,要么沾亲带故。
孙悟空住在一排房舍最里头一间。因他是张须眉的得意弟子,这一间房子最大,所以留给他住。进了屋,孙悟空点上灯,灯照出了他的影子,但着不出女鬼的影子,不仅如此,氤氲的烛光似乎还能穿透她单薄的身躯,将她整个人照得隐隐绰绰地透明。
孙悟空坐到桌前,女鬼小虞也跟着坐到了他对面。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张悯行?”孙悟空问。
小虞说:“我在宫里待了几十年了。你们这些道士我各个都认得。你跟他不一样。张悯行看不见我。而是,他是人,你不是人。”
孙悟空身子一顿,“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人?”
“我猜的。人太无聊了。听见鬼就躲。我看你这样,像是妖怪?你好像还挺有意思的。”
孙悟空不接话,反问道:“你是宫里的人吗?”顿了顿,“我是说,你死之前。”
能成厉鬼流连世间,往往怨气不小。除了战场,后宫也常有厉鬼之说。死得不明不白,在宫里不算什么罕事。孙悟空看她长得不差,虽然成了鬼,走起路来也是端庄得体,想来生前也是出身富贵人家。出现在宫中,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被害死的宠妃这一类民间常流传的怨鬼出处。
“啊,算是吧。”小虞捏着下巴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死的?”
“好像是自尽。”小虞用手比了比脖子,“国破家亡。就死了。”
孙悟空目光落到女鬼的身上,看她穿的服饰,确实不是现在宫里的式样。往往国破家亡,叛军攻入皇宫,烧杀抢掠,宫里的女眷都是无辜受戮,这种时候,也是厉鬼丛生。
小虞却说:“不过,我不是在宫里死的。”
还没待孙悟空开口,她就又道:“我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死的。”
孙悟空忽然被她勾起了一些好奇心,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回皇宫?”
小虞道:“我在等一个人。我怕去其他地方,他就找不到我了。所以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回来。可是,他没有来。”
这个故事被她说得很简单,语气也轻描淡写,但孙悟空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不是,我说,你多大了?”孙悟空问。
小虞道:“什么?”
孙悟空道:“我看你起码也上百年道行,你要等的人,估计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再说,就算是投胎,喝了孟婆汤也记不得你了。你等在宫里有什么意义?你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小虞一拍脑袋道:“哦,忘了说了,我等的那个不是人。”
孙悟空道:“那是什么?”
小虞道:“不告诉你。”
孙悟空道:“是神仙?”
小虞一脸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废话!几百年不死的,除了妖怪不就是神仙吗?
孙悟空道:“是个男神仙?”
小虞震惊道:“你连这也知道?”
孙悟空翻个白眼。脑子里已经过了无数在天庭听来的神仙下凡惹出情债的八卦。
“人神有别,你跟他没可能的。更何况你还是个鬼。”
小虞道:“可是我觉得他心里有我。”
“……”孙悟空道,“很多跟神仙谈恋爱的凡人都这么觉得。”
小虞道:“他――”
孙悟空打断道:“你先前说你长在宫里,你要回宫里等他,你跟他是在宫里认识的?”
小虞点了点头:“嗯嗯。”
“据我所知,下凡替皇帝办事对于那些专门扶正国运的神仙来说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在你眼里是一世,在他眼里就是百世中的某一世,就算他曾经跟你许诺过什么,但是当完人回去,什么都记起来了。一世的山盟海誓,也不过是沧海一粟,他曾经,他以后,还会跟许多人许下无数次凡诺。人仙有别,人只有一世记忆,仙却有许多世。所以呢,我劝你还是早点投胎,别耗在这里了。”
孙悟空难得正儿八经跟一个人鬼讲道理。
当厉鬼是有代价的,在凡间当鬼当得越久,福德耗损就越多。等被鬼差抓回阴司,清点扣损的福德太多,甚至要几十世轮回贫贱偿还。
小虞听完,沉默片刻,抬起头说:“你人还怪好的。”
“你想通了,赶紧投胎去吧,别耗在人间了。”
“不过我还是不能投胎。”
“不是,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讲什么?早晚有一天,你会被地府的鬼差抓回去的。你现在自首,还能从轻发落。”
“可是去了地府,就要喝孟婆汤。我不想喝孟婆汤。我不要忘了他。”
孙悟空小声嘀咕道:“怪不得恋爱脑被列为天庭恶疾之首……”
他声音太小,小虞没有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是冰雪聪明。”
“呵呵,大家都这么说。”
孙悟空默默又翻一个白眼,起身坐到床上开始脱鞋,“我要睡觉了,你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行啊,我明天再来找你玩,”小虞从善如流地站起身,乐呵呵走到门口,转过头,“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孙悟空随口道:“你就叫我小黄吧。”
“真是一个随便的名字。”
“人生本来就没那么多需要认真的事。随便一点,也没什么不好。”
“你讲话真有道理。”
“所以听我的没有错。”孙悟空顺嘴又劝她一句。
小虞咯咯地笑:“你跟他很像。”
孙悟空拉被子的手一顿,愕然问:“谁?”
小虞说:“你跟我喜欢的那个人很像。”
孙悟空鄙视道:“别把我跟这种始乱终弃的渣仙相提并论。”
小虞说:“他没有始乱终弃。”
孙悟空只觉得她真的没有救了,随意嗯嗯两声应付。
小虞听出他口气的敷衍,很认真地又说了一遍:“他没有始乱终弃。他有他要做的事。我不怪他。他有苦衷的。你不懂他。”
孙悟空忙活大半夜,困得眼皮子打架,本来想把她赶走得越快越快,但还是忍不住呛声了一句。
“世人做错事都喜欢辩称自己有苦衷。”
譬如取经路上的妖怪,临到死前,痛哭流涕说什么醒悟,实际上,要不是遇见比自己更厉害的人物,一辈子也不可能醒悟。
“他没有辩称。他劝过我去投胎。是我自己不愿意。他没有害过我。”小虞说着,声音头一次有几分低落,“是我害了他。我害他做不了佛。”
“什么?”孙悟空怔了片刻,从床上坐起,“佛?”
从来只听说神仙下凡跟凡人谈情说爱的,开天辟地头一回,孙悟空听说有佛跟凡人有什么纠缠不清的过往。他脑子里过了一遍西天所有见过的佛,没有任何一个,能有一点捕风捉影的红尘往事。
孙悟空一个激灵,瞌睡浑然被打散,追问道:“是哪个佛?”
小虞语不惊人死不休:“他说他叫金蝉子。”
“哐当”。
孙悟空从床上栽了下来。
第71章 金蝉子
孙悟空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小虞跨出门:“很晚了,你睡吧,我先回去了。”
说完,人就咻地飘走了,完全不似刚才跟在孙悟空后面亦步亦趋的缓慢样。
孙悟空坐在床上回顾片刻,觉得自己没有听错“金蝉子”三个字。一下子竟然也睡不着了。床上翻来覆去许久,也没有办法追出门去找那女鬼问清楚,最后闭上眼,终于渐渐入眠。
第二天,孙悟空大早起来就被张须眉叫到了房间。
张须眉坐在椅子上,孙悟空立在他身前低着头,行完礼,就听张须眉道:“我听说昨晚,贤德妃找你过去了?”
他讲话时,一手搓着拂尘的把手,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孙悟空想了想,从兜里将昨天元春赏的荷包拿出来,老实道:“是。贤德妃说徒儿办事得力,还赏了我这个。”
张须眉眼皮一抬:“里头是什么?”
“不知道。还没打开过呢。”
张须眉眼神示意,孙悟空打开荷包给张须眉看。只见荷包里几根金条,一颗圆润净明的珍珠,都是硬通货。
张须眉收回目光:“你做得不错。收着吧。”
孙悟空点点头:“是。”
他将荷包上面的绳子收紧塞进怀里,听张须眉又道:“做这事损阴德,你要是不心疼这点银子,可以捐出去做善事。到城外去,济粥布施都行。”
道士出入宫廷有专门的令牌,张须眉将令牌给了孙悟空,孙悟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跟着昨天那个来传话的小道士一块出了宫门。
一路上他都在想张须眉是不是要把他们引到郊外杀人灭口,担惊受怕了一整天,结果小道士倒是轻车熟路地跟着他一块在城外买米买粮,专门去一些穷困的村子分发。一整天下来,钱花的七八,孙悟空手中留了颗珍珠,跟小道士又回了皇宫。
到宫门口,守卫让他们出示令牌的时候,一辆轿子驶入了宫门。所有侍卫肃然起敬,领头的侍卫面上带笑,小心翼翼走到车帘旁,接过一只手递出来的令牌。看完令牌,又小心翼翼将令牌递了回去。
车帘完全掀开,轿中一个弱冠男子,姿态雍容,眼神冷傲。
北静王。
轿子又起,慢悠悠,大摇大摆进了宫门。
宫里许多人知道,当今皇帝格外与北静王水溶亲近,他一有个什么伤寒病痛,皇帝一挥手,一半御医都能去他家门口堵着。宫中僧道都为皇帝所用,唯一一个例外,北静王府上,风水布局,祈神驱鬼,都是皇帝亲自让这些养着的僧道上门。
皇帝常召见北静王出入宫中,喝茶对弈,甚至商量朝政。
孙悟空化作蜜蜂在宫中察看的几日,就常看见北静王跟皇帝坐在一起喝茶,聊一些家常,似寻常兄弟。
此人在贾府一个样,在宫里又是一个样,刚才只那一眼,孙悟空就莫名感觉心头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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