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下你跟我回观星台――”
孙悟空目光扫到井中，声音忽然被掐断，过好一会，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小虞。
“你杀的？”
说话间，孙悟空后退了两步。手摸到了胸前化作匕首大小的斩魔剑。
昨夜，他第一次见这女鬼，就是看她在看这井。
小虞摇头：“我不杀人的。”
“那这井里的尸体怎么回事？”
“你杀的。”小虞指着孙悟空。
“什么？”孙悟空愕然。
“错了，是张悯行杀的。”小虞不好意思道，“你是小黄。”
孙悟空卸下防备，又走到井边上察看，小虞怕挡住他视线，还从井边跳了下来。井里尸体已经腐败，只是这井还有水盖着，味道没有溢出来，不走近就闻不见。
“这里头死过有不下二十个人，我每天都在等鬼出来陪我玩，可是他们要么被鬼差提走，要么就一出来就跑掉了。没有人跟我玩。”
孙悟空弯下身子，发现死的是个女子，长头发，脸泡肿了，头一半露在水面，一半泡在水下，裙子被浮力推了上来，摊开一片花花绿绿。
是宫女的衣裳。
“她叫桃花，进宫才没多久，就被人杀了，沉了井。”小虞平静道，“这里是冷宫，没有人来。而且还闹鬼。不是我闹鬼，我是说，我虽然是鬼，可是我没闹过谁。这个意思。咦，我刚说哪了――哦，没有人来。大家没有发现她的尸体，包括那个经常来点灯的宫女。”
“没有人敢靠近这口井。这里面怨气很重，还出过一个厉鬼，我以前见过她，她死得挺冤的，后来她被鬼差抓走了。”
“张须眉是个好人，他杀完她们，还给她们做法事。”
这女鬼不知是很久没跟人讲过话，讲事情总不顺畅，要人仔细着听，才能串出前因后果。
听完，孙悟空心想，她前头说张须眉是个好人，原来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是，是张须眉让张悯行杀掉这些人的？”
“嗯。”
“张须眉为什么要杀她们？”
“有一些，是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但这是很久之前的事，大部分，都是因为要取她们的眼睛。”
孙悟空注意到“大部分”这个词，心里隐隐觉得不妙：“张须眉杀的所有人都在这井里吗？”
“不是，这里只是处理尸体的地方。你知道的，这里怨气很重，适合养尸，容易养厉鬼出来――当然，厉鬼不是那么好出的，他杀人很挑的，要那种生前活得屈辱，死后怨气重的才杀。”
“他杀的其他人在哪里？”
“你是说尸体吗？他杀的一些人不在宫里。我曾经好奇，跟着张须眉和张悯行出去看过，他们爱杀在街上的乞丐，把他们骗到郊外，杀了之后取他们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张须眉杀人，一是为了养厉鬼，二是为了取他们的眼睛。”
“对对。”小虞惊讶了，“你真聪明，我就是这个意思。宫里死的，他们虽然也取眼睛，但重要是为养鬼。外头死的，我只见他们取了眼睛，没有管尸体。”
智能儿在贾府杀的六个人，也统统没了眼睛，这里头，会有什么关联吗？
“你知道他们取人眼睛是为做什么吗？”
小虞摇了摇头：“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张须眉上头还有一个大妖怪。”
“妖怪？”
“嗯。他是听这妖怪差遣。那妖怪不经常出现，张须眉很怕他。他取的眼睛都给了这妖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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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大妖怪
小虞正说着，井中突然冒出一个鬼影，从“桃花”的头盖骨钻出，最终凝成一个半透明的人形。
鬼差提鬼之时，鬼就会从躯壳里面这样出来。可如今没有鬼差，桃花死了这么多天，为什么会这个时候魂魄出窍？
桃花一出来，竟好像全然看不见孙悟空和小虞一样，神情呆滞，悠悠往东南角的方向飞走。
“别走啊……”小虞在后面喊着，目视她逃离得无影无踪。
“又走一个。”小虞转回脸，叹了口气。
孙悟空又想，原来这就是她刚才说的“一出来就跑掉”的意思。
桃花要往哪里去？一个鬼，着急去做什么？而且她刚才脸上神情，他要是没看错，跟当时警幻仙子扇过风月宝鉴后，那些被篡改记忆的凡人一样，迷迷瞪瞪，看着像是自己在动，但更像是――
有别人在驱使。
“你见过那个妖怪吗？”孙悟空问。
“见过。”小虞说，“不过他蒙着脸，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如今法力微弱，对上大妖怪，不知道有没有胜算，还是不能轻举妄动。按小虞所说，这妖怪不常露面，想来也不太会撞见。
他本来只是进宫近距离接触贾元春，顺便探查一下宫里各势力情况，到时候去林黛玉那里能够有得交代，未必需要待满几个月。
万一被那妖怪看出身份，反而惹了个大麻烦。
最好过几天就离宫，免得多生事端。
孙悟空打定主意，转脸看向小虞――他如今最想知道的是，是小虞口中所说金蝉子，究竟是否真的是唐僧……
唐僧真的会做出那样的事吗？她所说的唐僧，跟他一直以来认识的仿佛不是一个人。所有人中，唐僧看起来最过温和有礼，但近了才知道，他是最不留情面的那一个。
当年他为唐僧鞍前马后，只是被他怀疑滥杀妖精，就要将他逐出取经队伍，甚至唐僧分明知道，失去他的庇护，他几乎没有可能全须全尾走完西行之路。这样的人，是非黑白分明，即使讨不好任何好处，伤人伤己，也不会越过雷池一步。
他是佛的信徒，他不该这样没有规矩，三番两次插手因果。
“你跟我回房间，把你认识的金蝉子画出来给我看看，行吗？”孙悟空问。
小虞蹦蹦跳跳走到前面，对着他招手。
“可以啊。走吧。”
***
小虞在凡间几百年，功力深厚，只要她想，鬼气就能凝出实质。孙悟空等着她拎笔画完，半柱香后，小虞得意洋洋将纸展开，吹干拿给孙悟空看。
孙悟空接过画纸来回看了几遍，脸皮一抽。
“这就是你说的金蝉子？”
只见画纸之上，一个光头和尚，背后佛光普照――如果那三撇也能够作佛光的话，脚底莲台一座――朴实无华的一个圆圈，鼻子歪斜――画的时候好像是手抖，两个眼睛倒是对称――大小一样的圆圈，连眼珠子都没画，头大身小，属于能认出是个人，别的都认不出来的水平。
“呃，画得不好，你多担待啊。”小虞不好意思地扣着脑袋，“其实我很有文化的，只是不会琴棋书画。”
孙悟空：“……”
这女鬼对文化二字是什么误解吗？
“他长得很好看，是我画得不好。他画我画得好，只是他画过我，被他师父发现了，烧了他的画。后来他再没画过我了。”
寥寥几句，好像就能勾勒出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他六尘不净，也能入宫当高僧？”
“哦，他很聪明。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他师父说他很有天资，所以要选他做主持。他师父选了他。就是这样。”
孙悟空又被她的说话风格绕住：“哪样？”
“就是很聪明，你知道吧。他师父不想放弃他。后来，他师父不准他进宫了。就只有我去庙里找他。再后来么，他死了。”
“什么？”
“他死了。不过不是自杀的――你知道，佛门不让自杀的嘛。他身体一直都不太好，我知道，是天上要把他召回去了，他们这种人，都是这样。这是我后来当鬼的时候听说的。他在人间的时候，帮宫里办过几件大事，我父皇新建了许多佛寺。可能这就是他下凡来的原因吧。事情办完就该走了。”
“你先前说，你哭瞎了眼睛，他来给你治眼睛？”她似乎又想起了很多事情，孙悟空赶紧追问。
“哦，这个事啊。”小虞不自觉偏了偏脑袋，“他死了，我很难过。其实我父皇已经发现我跟他的私情了。但那时我没想过他是神仙――我是说佛，我以为，我以为是他杀了他。我以为我父皇为了阻拦我二人，所以派人杀了他。我便去闹了一通。他生了气，把我禁足了。”
“他死的时候闹得很大，天下各处的僧人，信众，都去庙里看他，瞻仰他的遗容。我去不了。我被困在宫里了，我见不到他。”
“他是坐化而死的。所有人都很欢喜，说他登临极乐了。他们都将他当作佛，只有我将他当做人。人死了，怎么能欢喜呢？我做不到欢喜。我哭啊哭，就把眼睛哭瞎了。”
“我觉得佛普度众生，却不肯度我。我分明是佛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于是不再信佛，我砸了宫里供奉的佛像，有一天晚上，他出现了，他医好了我的眼睛。告诉了我一切。我于是又开始信佛了。”
孙悟空：“……”
不知为何，这女鬼总是能将悲伤的事情讲得格外搞笑。
“我知道了他是金蝉子，是如来座下的二弟子。我觉得他变了，他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留不住他了。但是后来……”
“后来什么？”
“后来，他还是又来了。他终究又来了。”
“来哪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来救我啊。他把佛像打碎了。不让我再供佛了。”小虞说，“哦，我问他有没有爱过我。他说没有。我让他对着如来发誓。他不肯。”
“吭哧。”
这女鬼说傻也傻，说聪明也聪明，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
“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接着说。”
“哦――咦，我说到哪了？”
“你说他不肯。”
“哦，对，他不肯。我就说，要么你带我一起成佛吧，以后去了西天也有个照应。我知道，爱一个人不能阻拦他，应该成就他，也顺便成就自己。其实我不想当佛的，当佛太无聊了，不能喝酒不能吃肉，还要每天念经，但为了他，我愿意当佛。”
“哧，哈哈哈哈哈……”
“你又笑什么？”
孙悟空捂住肚子：“不要管我。你接着讲。”
“好吧。我说我愿意当佛。他说我当不了佛。我觉得他在歧视我，他说不是歧视，佛家有教无类，立地成佛，只是这里头讲的都是人，没有鬼。鬼是修不成佛身的。所以，他说如果我想当佛，应该赶紧去投胎。”
小虞说着，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又不傻。他只是想诓我去入轮回罢了。等我去了轮回，就彻底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再也纠缠不了他了。”
别说，这倒是很像唐僧，特能忽悠。孙悟空又问：“接着呢？”
“接着，他说不动我，我说不动他。其实我要的很简单，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就像以前在宫里那样，只要每年有几个月来陪陪我，就可以了。可是他都不肯。他非要留在西天。”
小虞摊手。一脸很无奈的样子。
孙悟空点点头：“你还想起什么别的没？”
小虞看起来有点呆，但可能只是记性不好，也没经常跟人讲话，实际上不是个傻子，听孙悟空这样问，很不开心地说：“你是还在怀疑我骗你？”
孙悟空没说话。
小虞摆了摆手：“算了，你爱信不信吧。其实，这个事情无关我怎么说，而是你心中怎么想。如果我说的不是佛，而是另一个别的什么人物，你恐怕就不会这么有这么多的问题了。这是偏见。人看见的一切东西都是自己的偏见。”
孙悟空愣了一下。
正适时，敲门声响起。孙悟空赶紧将手中画纸藏到了柜子里头，打开门，只见之前那个跟他一起出宫的小道士走了进来。
“师兄，师父有事相商。老地方。”小道士说完，招呼不打就走了。
孙悟空站在原地发蒙，什么老地方？
“你是不是不知道他说的是哪？”小虞在身后开口道。
“是哪？”孙悟空问。
小虞轻快地飘出了屋，头也不回地朝身后招了招手。
“我知道，跟我来。”
***
小虞带着孙悟空往张须眉住的地方走去。
张须眉是一派之长，单独住一间屋子，旁边还配有书房，所有房间都与其他弟子隔开，有墙有树，可堪是闹中取静，阔中取紧。张须眉住的屋子不大，孙悟空去过，然而奇怪的是，他那间书房反而不小，据说是因为房中有许多典籍，法器，需要收藏摆设。
小虞说，她几次看见那个小道士来传话之后，张悯行都独自来了这里。
“我进不去这间屋子，”小虞站在书房门口，等孙悟空打开了门，独自站在离门三尺以外，脸上有一些惧意，“这里头有很多法器，我接近之后会很不舒服。我从没跟着张悯行进去过。这里对我来说有一些危险。我帮不了你什么了。对了，我偷听过张悯行和张须眉讲话，他们叫这里地牢。”
地牢？难道说，这书房里面是一个地牢？或者，这书房联通着地牢？
孙悟空开了门，但没有进去，他从怀里掏出土地给的地图，仔细看了又看，发现上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标记。
小虞凑过头来：“你在看什么？”
孙悟空道：“地图。”
小虞饶有意思地道：“皇宫里的地图我见多了，你这一份倒算是做得精细的。这里没有外人进去过，第一个原因是观星台本来就少有外人，第二个原因是这里是张须眉的地盘，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这里有大妖怪设的阵法。”
孙悟空道：“什么阵法？”
小虞道：“可以把地牢藏起来的阵法。”
孙悟空道：“你知道地牢是什么？”
小虞道：“我只知道他们要从书房进入地牢。他们说，有了这个阵法，地牢里的一切动静都不会传出来。”
相较天庭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仙来说，人间的土地法术是不够看的，但对于大部分妖怪来说，人间神仙的法力，远不是他们能够比拟的。妖怪们厉害之处，在于各有各的法门。布阵最重要的是仙力，若非这个大妖怪本身的法门就是藏匿之术，那他能够施出这样阵法不被土地发现，可见其法力之高深。
孙悟空一瞬之间有些踌躇。
万一里面的妖怪识破了他并非张悯行，刁难于他，甚至取他性命……
想了想，孙悟空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口哨递给小虞。
“等会我进去之后，半个时辰――半刻钟没出来，你就吹这个哨子。到时候有人来，你就跟他讲是我在这里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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