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够古。
古扇扇面之上,有的有诗有的有画,除了被岁月浸染至光滑的大骨,扇面之上也标记有何年何月所画所提,这一面扇子,也非仿古之作――按照其他人所说,石呆子爱扇如命,也不可能区分不出来扇子价值,看那扇上落款时间,这画是正儿八经的当世之作。
即便不是专研此道之人,也知道不古的字画,直等于不值钱。
孙悟空将画带回了家,夜里去贾府将土地叫了出来,跟他商议了此事。
土地听完,道:“你说的这人,我知道。”
“什么?”
“他收藏的古扇都是绝世精品,贾琏曾看上他的扇子,三番五次去找,终于将人请回了府上一观他收藏的宝扇,此事又叫贾赦知道,令贾琏将扇子都买下,要多少银子给多少银子――这石呆子却没肯卖。后来贾赦又去找了贾雨村――此人正是此地应天府尹,寻了个拖欠官银的罪名将人抓进去了,昨日正上贾府拜谒贾赦呢。说是如今正在抄查,不知那呆子将扇子藏在哪里去了。”
土地看着桌子上盒子里的古扇,颇有一些纳闷,“没想到竟然在你这里。”
听这意思,这石呆子倒像是无妄之灾。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草菅人命。”孙悟空眉头紧皱,“他明日死期将至,为这十几把扇子就误人性命,既是新朝,吏治竟如此不清明,江山万万年,当官的也还是这些个玩意。”
土地没接话,心想这猴子西天取经杀了不少贪官污吏,万一为这石呆子出头,此间命数又该给他扰乱了,于是道:“大圣爷,你最好还是将这扇子还回去。”
“我正有此意。”
孙悟空眼神中划过一丝杀气,土地立即明白他想岔了。
“不不不――我是说,将这扇子还给官府。”
孙悟空扫眼过来,土地顶着压力道:“神仙不能插手凡间命数,你们当时西天取经,非仙非佛非人,想做什么没人管得了。如今修成正果,早不是局中人,是造局之人。你跟凡人共什么情?”
“这就是他的命,阎王要他三更死,岂能留他到五更?命数已定,碌碌尘寰中人,哪个不是伏天认命?你今日见了他想救,那别人呢?别人就该死吗?”
这话前头半截还有点理,最后就俨然是歪理了。听着仿佛是为大局考虑,然救他一个人,干其他人什么事?
这石呆子是因贾赦生出此杀身大祸,贾家命数是天庭写的,本来要改十二金钗的命已经是险举,土地这样畏惧,大抵是害怕石呆子之死扰乱贾府命数罢了。
孙悟空没点出来。这小老儿怕死,特别爱讲规矩。要不是有拯救人间水火的大功德这幌子将他吊着,不可能跟他将事情做到现在地步。至于其他的,他是一点也不想管。
土地叹一口气,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这点心眼在孙悟空面前不够看的,又给自己找补道:“我在凡间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地公,见过的冤案怨鬼海了去了,你在天上当官,你们天上的官就是这样,没有什么基层工作经验,那个词叫什么,理想主义。天庭这两年就流行这个,将人给忽悠瘸了,大刀阔斧这改那改。可将我们这些底下小官折腾半死。”
“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人是改不了的。江山一代又一代,这天下也没曾真好到过哪去,皇帝高高在上,百姓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等实在过不下去了,再举兵谋个反。等新朝始建,这天下又会如从前一样,杀功臣吃民计,循环往复。你们上面的神佛,口口声声说要度化凡人,总要说人心本善。只是离得远罢了。”
“感动自己,累死别人。名声都叫天庭大神仙们给揽走了,我们这等蚂蚁小官忙得脚不沾地,连个升上天庭的机会都没有。要真跟凡人待久了,我看按照有些仙的脾气,恐怕直接恨不得屠尽苍生。你看我脾气这么好,都是在人间被磨出来的。”
土地絮絮不停一堆歪理,终于图穷匕见――
“凡人并不是非善既恶,也并非穷善富恶,只是富人之恶能施至穷人,而穷人贫弱,只敢在家逞能,你看这朝廷,都是上面吃下面,下面呢?吃更下面。你跟那石呆子没见过几面,你怎么知道他是善非恶?万一他也是个恶棍,如今被人构陷下狱,是他的报应来到呢?”
孙悟空脸色看着像是不满意,张了张口,土地赶紧又打断他道:“你插手人间因果,给人家鬼差增加多少工作量啊?不该管的事,你就少管。眼下最重要是找回通灵宝玉,等你找回法力――你能救的人不是更多?”说着说着,倒像是把自己给说服了,一脸言之凿凿,语气铿锵有力――
“大圣啊,我一直以为,你该是个有远见的佛啊。”
***
孙悟空没有反驳什么,土地以为他是真听进去了,满意地匆匆忙忙又回了贾府。
孙悟空将扇子的布一层层裹上,将盖子盖上,脸上闪过一道古怪的笑。要是唐僧在这,只怕要大呼不妙,要是他出现得再早一点,绝不会让土地将刚才那番话有机会说出来――
不知道这猴子天生反骨的吗?!
要是土地不劝,孙悟空恐怕还掂量其中轻重,反而教他这样劝了,他一溜烟儿就化作了苍蝇,溜进了县衙的牢房,不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缩在昏暗不见天日的牢房角落,闭着眼面如死灰的杜魏荫。
“喂,醒醒。”
“还活着呢?”
“不会死了吗?”
杜魏荫睁开眼,茫然无措打量四周,终于发现说话的是眼前一只不到小指甲盖大小的蚊子,吓得差点魂飞魄散,抱着腿直往牢房另一角缩去。
“是、是你在说话?”
作者有话说:
科普一个可能是热知识的冷知识:清廷不许妇女裹脚,下过几次禁缠足令,然鹅屡禁不止
第84章 尘埃落
孙悟空化出本来面目,说自己是大仙,要救石呆子出来,石呆子认出孙悟空是白天那个道士,吃惊片刻,迟疑着又摇了摇头,说:
“我若跟你出去,不就成了逃犯?叫我如何有颜面对父母乡亲。”
“你不出去,明天就是你死期。”
“我宁可清清白白的死,也不要背着骂名活在世上。我相信世间公道,总有一日会有人在我死后,为我洗清冤屈。”
孙悟空大为所惊,道:“脑子有病吧,要牌坊不要命?”
石呆子看着孙悟空无奈又清醒地笑:“你是精怪不通人情,此乃气节。死算得了什么?不可折损读书人的筋骨。”
孙悟空从前见过一些迂腐书生,但这样脑子转不过弯的,倒头一回。转念一想,若非此人这样冥顽不灵,恐怕也不会落到这样落魄境地。贾雨村判他拖欠官银,他都不愿将扇子拿出。
“你为几十把扇子而死,就很有气节?”
“我非为扇子而死,是为忠义而死。”
“哦?”
“这些扇子是我一个旧友所赠,他平生喜好收藏古扇,是个风雅人物。他视我为至交方在临死前将扇子给我,我怎可让扇子落入贾赦那等浊物之手?”
原来是这样,但――
“那你为何将扇子给我?”
“你愿以一文替我算命,看起来是个好人。而且,看起来算得还挺准的。”
孙悟空更纳闷了,“所以?”
“你是个有本事的人物。放你这里,恐怕不会被贾赦找上门夺走。”说到这里,石呆子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眼睛里透着清澈的愚蠢,“你算得这么准,想必他要来夺扇也能被你算出来的……吧?”
“……”孙悟空道,“那你不怕我将扇子卖给别人?我可没答应要替你保管。”
石呆子一脸呆滞,道:“呃……”
“你不会没想到这处吧?”
“呃……”
石呆子“呃”了半天,抬头看孙悟空:“那你会吗?”
孙悟空挑了挑眉,“说不定。”
石呆子叹一口气,“那我厚颜请道长您千万要卖给识扇之人。”
孙悟空道:“怎样算识扇之人?”
“饱读诗书,腹中经纶而非酒肉,总而言之,一位风雅人物。无论价格多少,寻个良主最是要紧。”
石呆子说完,觉得已经将扇子送出去,还要求别人卖扇子的时候不要赚钱似乎有些过分,而且这道士看起来又没有什么钱的样子,赶紧又许诺道:
“我在九泉之下会保佑你的。”
孙悟空两眼瞪圆:“……”什么玩意?
“逢年过节,你给我坟前烧两节香――要是麻烦,也不用烧了,总而言之,我死之后,一定会保佑你财源滚滚一生平安的。还请你一定要为这些扇子寻一位善主。”
***
孙悟空离开了,第二日在刑场,亲眼看见杜魏荫在菜场被斩首。
临死之前,杜魏荫在哄闹熙攘的人群之中找到了孙悟空的所在,灰寂的眼珠子亮了一瞬,接着大刀挥下,轻而易举将他纤细瘦弱的脖颈砍成两段,上头那段带着一颗饱经风霜的头颅,飞出台上落入人堆,人们惊慌失措地躲开,这样一颗头就静静地,不被任何人打扰地融在了血泊之中。
孙悟空看着那头乱糟糟的又黑又红的头发发呆,土地在他旁边本来用右手捂着眼睛,却忍不住分开中指和无名指偷看那颗头颅,看完,两根手指迅速合上,叹口气。
“愿他来世投个好胎。”
孙悟空道:“若来世也这样因,这样果呢?”
土地道:“那就来来世。”
“若来来世也这样因,这样果呢?”
“那就来来来世。”
“若来来来世也这样因,这样果呢?”
“那就来来来来世。”
“若来来来来世也这样因,这样果呢?”
“那就来来来来来世――”土地忍无可忍地侧过首,“我说你这猴子,你是猴精还是杠精啊?”
孙悟空默了片刻。
“若活着一世只有来世可盼,那这一世有什么意义?”
“活着本来没有什么意义,轮回转世是天道。我说,你不是佛吗,你不该比我懂?”
孙悟空收回放在那颗污秽而触目的头颅的目光,仰头看天。
“我不理解凡人。我总觉得他像个傻逼。”
土地乐吱吱一笑:“所以咱们是仙嘛。”
凡人受了委屈,求神告佛等着天降正义,可神佛呢?
神佛无人可求,神佛也没有来世。
神佛会选择自己动手。
***
三个月之期将到,孙悟空让土地找了味不常见的药材,又用各种带颜色的草混合的熬出的药汁浸染,终于造出一味来自海外的稀有之物――“玄冥红花”。
他将那个被贾母派出来盯着他的下人摇醒,骗他说他刚出长安就晕倒了,他无奈返回将他送到药铺,连治了三个月,期间雇人喂饭喂药,而他自己为了不耽误脚程,独自出发海外来回,将用来医治林黛玉之疾的那味药带了回来。
那下人回忆一番,想到这三个月确实朦朦胧胧睡了又醒,每次被一个白胡子老头喂着吃完就又睡着过去……当即一脸郝然和惊恐,害怕自己被贾母怪罪,孙悟空跟他保证说会禀报贾母他这几个月悉心照料功劳不小,那下人当即涕零,跟着孙悟空一块串通起其中细节。
孙悟空回到贾府,炮制药丸,将林黛玉治了十天半月――显得这病真不是那么好治,林黛玉就这么渐渐好了起来。
孙悟空告诉林黛玉他在宫中没发现贾元春有什么端倪,林黛玉点点头没说什么,她看着池塘中的落花,说――
“我料想宫中诡谲,你也不一定查探出什么――我并非是看低你的意思。你走之后,我仔细又想过了,贾家枝繁叶大,底下的各个亲戚都依仗着荣国府和元妃的名头,做过不知道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桩桩件件,律法难容不在少数。”
她说着,指着旁边那棵茂密的不知几百年前种下的大树树冠――
“故而我想,这贾府就好比这树根,外头人看是壮硕无比,里头其实早就空空荡荡,上头的枝桠开得越茂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承不住力倾轧而下。”
孙悟空斟酌着道:“你的意思是?”
“救?如何能救?山雨欲来,树根不稳,一吹就要倒。”林黛玉说着,伸手摘了一碧绿青葱的树叶,“只能先将新鲜的枝桠拆下来,看看能不能活。”
孙悟空大概明白她意思,道:“你下一个想要救谁?”
林黛玉转过头,“你不在贾府的这段日子,贾府发生了一些事情。”
孙悟空静静等她下文。
“贾琏在外头偷偷纳了一房妾室,如今他有事外出,王熙凤意外知晓,便禀明贾母,说她是贾琏中意之人,她身为正妻理当照拂妾室,于是将这名女子接回大观园来住。”
王熙凤是贾府说一不二的人物,她做事风风火火,对待下人赏罚分明,难听一点说,她就像是皇帝手下的太监总管,皇帝能和颜悦色,但太监总管分治御下,人人都当是罗刹鬼差。也不知是她做的事磨出了这样的性子,还是她原来就是这样性子的人,方才能做这样的事。
她从不宽容大度。
“那女子来府上没多久,怀中胎儿就流产了。”
若那女子住在大观园外,王熙凤能动手脚的地方有限,可人进了大观园,不尽在她这说一不二的“太监总管”掌中?
“这女子叫尤二姐,曾侍过二夫,在外头名声不好,她先前跟过的人是贾珍……”
孙悟空打断道:“贾珍?”
“不错。”林黛玉知道他在贾府待过一些时日,但不确定他能不能记得这荣宁两府各种人物,又解释道,“就是秦氏的公公,秦氏你可还记得?先前我说跟太虚幻境画中一样,上吊自缢那位,后北静王为他特设路祭,违了规制。”
这贾珍一人,勾连出如此多前事后事,真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天庭手笔。无比伦比的巧合。
林黛玉接着道:“她一人跟两个贾家男子扯上干系,况且出身不好,府上流言蜚语也多,且受王熙凤之威,丫鬟奴婢都不大看得起她。我偶尔听人说,连饭菜也动了手脚。她现在处境困难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王熙凤不会善罢甘休。”
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先前智能儿说王熙凤曾与净虚合谋逼一女子易嫁,害死一对鸳鸯,府上闹鬼死人,她也隐瞒不报,可见其目无法度。她将那尤二姐骗进大观园,可也曾动过杀心?
林黛玉提这尤二姐,说来是个可怜人,莫非是要救她一命?
孙悟空道:“这尤二姐,我是第一次听说,似乎并不在你所说十二金钗之列。”
“她并非十二金钗中的一个。只是情形危机,我想你帮我救她试试。从我进荣国府到现在,眼见王熙凤在荣国府权利越来越大。先前也有流言说贾瑞的死也跟王熙凤有关。有个丫鬟传出贾瑞觊觎王熙凤美色,转眼人也不在了荣国府。若贾瑞之死是她炮制,张金哥的死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到现在想杀谁杀谁,她是越来越肆无忌惮――”
64/94 首页 上一页 62 63 64 65 66 6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