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语气一顿。
“我怕她将贾家拖向万劫不复之路。”
“人就是处处得手,越不知收敛。我希望你能阻止她这一回动作,无论如何敲打她收敛,免教荣国府倒台太快,你们二人来不及动作,一个人都没得救。”
***
孙悟空在房间中靠着窗户喝茶。
他打交道过的神仙不少,见微知著如林黛玉的,数来却没有几个。有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错觉,她仿佛才是下凡来度化凡人的神仙。王熙凤这一个在荣国府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举一动都受人注视,贾府倒台,他要是天庭写命局的仙,不可能将她放作事外。
整个大观园都是一个局,若是结局注定伶仃颓败,局中越亮眼人物,犯的过错就越大。
“你准备怎么救尤二姐?”土地凑到窗边问。
土地日日待在贾府,对府上所有事情了如指掌,孙悟空将跟林黛玉的谈话说给他听,得他证实,尤二姐的孩子是王熙凤做手脚打掉的,还跟他讲了此女身世。
原她是贾珍继室尤氏的妹妹,她一家亲戚都住在荣宁二府之中。
“不知道。”孙悟空转过头。
如果是从前的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处,西行路上,数不清金风玉露一相逢,人间潇洒客无数,快意恩仇就算完。可到这荣国府待久了,他蓦然生出一种排山倒海的无力之感。譬如那石呆子,分明可以逃,却不愿意逃。比如那秦可卿,分明可以不用死,却偏偏要死。
人人都活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之中,表面生机盎然,但一旦跨越雷池一步,那线就会收紧、割裂、绞入骨髓。有人在远处含笑着收紧着线,人们却看不见他手中绞着的线,只见到那网中之人,蜷缩匍匐,痛不欲生地甘愿赴死。
人们便会嫌弃他死得污浊和不堪。
有些人,身上绑着别人的线,手上又牵着另外人的线。他们一一进入局中,到后来,哄哄闹闹一大堆人,人们就在线中,互相割着彼此。谁也算不清谁是罪魁祸首,谁是无辜。
绑的线太多,人就会死,没有绑着线,人连站都站不稳,如淤泥一样,瘫倒融化,太阳晒过,大风吹过,最终化作没有痕迹的尘埃。
那尤二姐,即便从贾府之中救出来,又要靠什么营生?她狠下心来跟王熙凤做对,她一家老小又要怎样做人?
如果他是尤二姐,他也并没有什么能做的。更何况外人。
忽然间,他想起当年,绛珠说过的那句话――
“孙悟空,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没有任何羁绊,敢为一切不能为之事的。”
世上少有两全,更多是,得此失彼,得彼失此。
那林黛玉能这样心思缜密,天生之慧虽不可少,但也许更多,是这么多年夹缝之中,如履薄冰,才知道观人识物至如今地步。像贾宝玉那样性格,无外是幸运,所以愚钝。
论人情世故,他不及她。
第85章 尤二姐
孙悟空准备再找林黛玉商议的当晚,尤二姐就死了。
他被叫去给尤二姐把脉,房间里闹哄哄堆满了人,楚河汉界一般,隔在屏风之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等孙悟空转过头来,主事的那位便上前问――
“这,还能救吗?”
孙悟空没说话,摇了摇头。那主事的似乎早有预料――无论任何人,看了那痛得形状扭曲的尸体,都不会再猜想她还活着了。
身后的议论声渐渐更大了,挂在腰间的葫芦传音入密:“似乎鬼差来了。”
孙悟空目光转到屋外,只见两个黑色的影,一前一后来到尤二姐的床前,一个手中拿着一本名簿,手指从上滑到下,朝另一个点了点头确认,又将名簿合上了。
他将名簿放进袖中的时候,另一个鬼差就已经开始提魂。头顶之上生窍打开,一缕魂魄就成一团挤压的纱绢一样,裹着悠悠然飘了出来,抖落空中,洋洋张开成一个人样。
魂魄出去,头顶生窍就这样变成了死窍,床上尸体那扭曲的面孔,紧锁的眉头,就在这一瞬间板上钉钉地彻底凝固。
“尤知微,长安人氏,享寿十九零八个月又十二天,你奔淫成性,贪慕富贵,不贞不洁,死因,吞金自尽……”
提魂的那位鬼差从怀中又抽出一本册子,那册子封皮上写着“长安郡”三个大字,他手指翻到其中一页,对照着念念有词,念完,最后对着已经成鬼的尤二姐又说一句――
“尤知微,你阳寿已尽,跟我们走吧。”
据说曾经人口膨胀,凡间同一个地方下属村镇都能不少同名,鬼差提错过不少生魂,后来地府改了新规,将魂魄提走之前,必然要跟此人对一下平生轶事,还要知会其阳寿已尽,自愿跟着鬼差下进地府。
两名鬼差例行公事,尤二姐是自尽而死,想来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气定神闲地掏出锁链,正准备等她一声应下,套上锁链将魂魄带走。
孙悟空纳闷地传音给土地:“不是说地府忙不过来了吗,怎么上来提这女子的魂魄这么迅速。”
“哎哟,忙不过来是忙不过来,又不是没人办事了。她自尽而亡,身上也没有什么煞气,鬼差们都知道拣软柿子捏。反而那种怨气冲天的厉鬼,你来了也白跑一趟,还有意外死去的,好说歹说都不听,不肯信自己真的阳寿已尽,掰扯个没完没了。”
土地常跟来人间的鬼差打交道,对这类事司空见惯,非常淡定。
“大家都是打工罢了,没必要跟厉鬼纠缠赔上半条性命。”
岂料,尤二姐战战巍巍立在旁边听了一阵,抬起头痴痴一笑,不应鬼差所问,反而道――
“奔淫成性,贪慕富贵……你的意思是,我的死全是我自己过错?”
“不是你自己的错,还是别人的错吗?”鬼差又看了看手中的薄子两眼,“你若非贪慕富贵勾引贾琏贾珍,岂会惹祸上身,丧命在大观园中?”
“我勾引……呵呵,我有得选吗?贾珍权高势大,胁迫于我,我能不听?贾琏待我亲近,许诺我过好日子,我难道要拒了他,穷死饿死吗?”
“你生来贫贱,福薄之人,你妄想取代王熙凤,难道是假?你肖想你不该肖想的,才有今日之祸事。”
“你的意思是,我天生下贱,她天生高人一等?”尤二姐身上鬼气弥漫,忽然间涨大一半,“可我从没觉得我比她差到哪里去。论心肠,她比我狠毒百倍千倍!凭什么她能一世富贵?我自尽而死,就是想要世间公道。若我心肠狠辣,早就拉着她一起陪葬了。”
“我原以为到了地府,阎王爷会为我讨个公道,没想到你们鬼差,也一样是非不分,恃强凌弱!”
话音落下,她转身就冲门口跑去,前头拿着锁链的鬼差立刻反应过来,伸手一甩链子,那链子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从天而降就箍进了尤二姐的脖子,发着光渐渐收紧。
尤二姐一声惨叫跪倒在地,由着那条链子将她从背后拖回鬼差身边。
“竟敢逃?!”
鬼差将长链在手中绕着圈缠紧,尤二姐叫声凄厉,她手脚并舞想要逃跑,另一名鬼差又才从怀中掏出几枚黑色的笔尖大小的长钉,长钉从他手中缓缓浮起,又如利箭射出,迅猛地扎进了尤二姐手脚心口六处,尤二姐一声哀嚎,除了一张面目扭曲的鬼脸,身体其他部位再也动不了。
“这凡间最近可真邪门,连你这种鬼都敢跟我等作对……”打钉子的鬼差念念叨叨。
另一个鬼差叹口气,“可不是?找个听话的鬼怎么就这么难,这个月都快过完,业绩还没做到三分之一呢。”
尤二姐神志还在,见自己已经被禁锢得再无还手之力,眼中开始流淌起眼泪,语气突然低声下气。
“两位大人,求你们饶恕小女子无知,我虽出身贫贱,也曾有过不堪的前事,但我嫁给贾琏,已是决定一心将他好好服侍。我腹中孩儿却被王熙凤所害。是她不让我安宁,我求二位大人为我主持公道,将王熙凤这恶人也一并带往地府,偿我孩儿性命。”
牵着锁链的鬼差道:“生死有命,她命数还没到头,如今不该死。”
“可若是由她在阳间,不是还有更多像我一样的无辜受她所害吗?”尤二姐怨愤道,“这样一个恶人,还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另一个鬼差却没这样好脾气,他冷笑一声,一掌打到半空,正对她眉心,尤二姐一声低嚎,周身鬼气淡去三分。
“阴司之中功过自有算计,由得你这女鬼评议?跟我们下去!”
语罢,朝那牵锁链的鬼差招了招手,转身朝房门走去。
尤二姐被拖拽着往外挪动,因她身上被打入六枚黑钉,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仿佛一条猫狗,牵链条的鬼差回头看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忍。
“要不,你将她身上镇魂钉取下吧,这里离黄泉还有一截路呢。”
“别――你发什么善心?现在人间鬼气大盛,万一叫她挣脱逃走,阎王判官怪罪下来,你我又要拿个什么说法?”
牵链条的鬼皱了皱眉头。
另一个鬼见他神情,叹了口气。
“你生前是个知府,秉公办案积德行善才有机会下到地府入职鬼差,但我要告诉你,我等如今是鬼非人,凡间没人将我们当作青天大老爷,他们都怕我们惧我们,若是无怕无惧,人人都想还阳,那还了得?我等早不是此世中人,鬼差顺应地府,地府顺应天庭,此乃大局。小仁,便是坏了大仁。”
牵链条的鬼差沉默片刻,道:“走罢。”
尤二姐听他二人言语,从地上抬起头,说:“原来你们鬼差也是凡人。”
另一个鬼差自知失言,没想搭理她,但转念一想,这人等会就要下地府了,过了黄泉路喝完孟婆汤,什么都记不得了,于是道:
“若非是凡人,怎懂凡间种种是非关隘?我抓过的鬼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你受这点冤屈,在里头都排不上号。乖乖跟我们下去,此一世你心有不甘,等到了下一世,投胎转世,保准你忘得干干净净。”
尤二姐却道:“原来你们也是凡人。”
鬼差终于听出她语气有些不对,转过头去,见她匍匐在地,两眼黑气滚滚,咬牙切齿。
“你们不仅是凡人,还是男人。男子过十不为淫,女子事二作不忠。可笑。我竟听信你们判我之词。你们说我下贱,我便该下贱。你们说我奔淫,我便该奔淫。我这一生自问,虽非纯良,也没做过什么恶事,落到如今结局,你们都说是我咎由自取。”
“因果报应,为何不报到她头上,要报到我头上?你们说我贪慕富贵,难道我应该自甘贫贱?”她指着那个牵链条的鬼差,“你敢说你生前,没有贪慕过富贵吗?你读书做官,真没有想过有好日子过吗?你们男人能考取功名翻身改命,我呢?”
“我没书可读,也做不了官!你们有康庄大道可走,就可以轻易看不起我。你们这些读书人巴结起达官贵人来,我看不出丝毫比我高贵哪去。你们竟然还看不起我,哈哈哈哈哈哈……”
尤二姐神情疯癫,浑身鬼气像被捅烂的筛子,没有形状地奔逸四散。
“我靠美色侍人,不过是想有好日子过,我错了吗?我落到如今下场,如你们所说,是咎由自取。可你们若是我,你们会如你们自己所说,就地等死吗?”
“你们不也口口声声大丈夫,喊着要建立功业吗?你们这些当大官的,当将军的,哪个手上没沾人命?如何你们是善,我是恶?如何你们是君子,我是小人?”
“你们走自己的路,还要堵死别人的路。人间不公,地府不公!这世间有什么道理?!哈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废物,竟然说我贫贱,你们不贱?两个贱鬼!你们两个大贱鬼!乌龟王八蛋……”
尤二姐骂骂咧咧,从脚趾头到头发缝一个没放过,各种秽词信手拈来,顺口溜都没有她嘴皮子溜,不堪入耳到孙悟空都忍不住皱眉。
连他都听不下去,跟何况被骂的两名鬼差。
“你找死!”
孙悟空看见两名鬼差面皮铁青,牵锁链的鬼差将法力灌注在链条之上,那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链条忽然之间变大一倍,孙悟空这才发现那链条之上密密麻麻分布着支出来的小刺,只是先前链条太细,隔远了看不出来。
小刺扎到尤二姐的脖子上,绕着脖子的鬼气仿佛也有生命,挣扎扭曲地逃开,尤二姐痛得在地上打滚,但依然嘴不饶人。
“一个夯……货,一个没羞耻老狗骨头,就你、你们,还想抓、抓我……去地府?哈、哈哈哈……”
她骂着,身上鬼气被链条扎得越来越少,整个身子都变得单薄透明起来。
“这女鬼疯了,她马上就要没命了。”土地传音入密,“地府给每个上凡间办事的鬼差都会发一副由判官亲手打造的拘魂索,被鬼差的拘魂索套住,拖着不去地府,鬼气会被渐渐耗没,最后只会灰飞烟灭。那锁链上的鬼刺,会让被拘的鬼鬼气散得更快。”
另一名鬼差拍了拍牵链条鬼差的肩膀,那牵链条的鬼差怒上心头,竟没有察觉。另一名鬼差赶紧夺过他手中的长链,将他一把往外推开――
“你疯了?杀了这女鬼,你怎么跟判官交代?”
那鬼差跌跌撞撞站稳后霎时清醒,脸上浮现出一丝后悔和懊恼。
“我说你这鬼,要么心慈手软,要么大开杀戒。别人激你一下,你就守不住阵脚了。真是年轻。”另一名鬼差又在链条上灌注发力将链条回缩成原本大小,“这鬼是不想投胎了。”
话音落下,尤二姐骂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种鬼我见多了,生无可恋不想再入轮回了。她想让我们动手杀了她……”
那个莽撞的鬼差面露惊异,看着在地上匍匐着疯疯癫癫的女子,似乎没料到她会有这样心机算计。
“你们脚底生疮头顶流脓……”尤二姐又开始了。
莽撞的鬼差气到浑身鬼气炸开,然而只是拽紧了拳头,就这样看着尤二姐――可惜眼神不能杀人,最终他松开拳头,退到一边,视线也别了过去。
“行,还是你牵着吧。免得我一时冲动真把她杀了。”
尤二姐骂声不断,二鬼却再也没理过她。
等二鬼牵着尤二姐出了门,一个手掌忽然在孙悟空面前一晃――
“孙大夫,您怎么了?”
主事的人站他身边半天,唤了他几声都没人回应,终于将手伸出来晃了晃,看这大夫眼神动了,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转过来看他。
“哦,刚才……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您还没说呢。您就摇了摇头。”
孙悟空转过头又去看了一眼床上尤二姐的尸体,回忆起刚才鬼差给她的判词。
“嗯……没得救了。吞金而死。是自尽的。”
“这……确认是自尽吗?”那主事的又问,神情比方才轻松许多。
先前智能儿在贾府杀了许多人,这尤二姐死的消息传来,孙悟空被人叫来,一路走到尤二姐房间从人堆里挤进去的时候,听这些丫鬟下人聊天,又说是仇杀、闹鬼、怨气之类的。是自尽倒还好了,谁也没惹,干干净净的,叫官府的人上来,也没有那么多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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