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说,娘亲也怕苦,苦,好苦。”
宋锦安的手微顿,她不知想到甚么,只道,“娘亲不怕苦。”
——怕苦的,从来是谢砚书。所以你像他幼时,也这般难喂药。
“娘亲会一直陪着小满,陪着爹爹么?”孩童稚嫩的声音闷闷,像极委屈的小兽。
宋锦安没有开口,只沉默看着渐空的药碗。
“娘亲——”得不到回应,谢允廷的脸带着焦急,眼皮不住地颤,想要睁开却始终没有力气。
宋锦安忙放下药碗按住谢允廷不老实的手,包裹他冰冷的拳头。
“娘亲。”
又是声低低的央求。
宋锦安眨眨眼,苦涩道,“娘亲会一直爱着小满。但是娘亲,没有办法再留在你身边。”
语落,谢允廷止住挣扎。不知是听清了这句话,还是累极,他安静睡过去,传来平稳的呼吸。
屋外姚瑶见宋锦安端着喝空的药碗出来,惊讶扬起眉头,“果真有本事。”
“夜半小满还会烧起来,我今儿便宿在他床边。”
姚瑶同清然对此没有异议,只替她送来几床被褥,一大院子的人都候在隔间听候吩咐。
熬至丑时,宋锦安替谢允廷又次退热,累的已是头昏脑涨,倚在榻边枕着胳膊小歇。
皎皎银辉下,不知何时走进来个人。
一身单薄的官服,上头染着点点血迹,他墨发仅以枚木簪束着,眉眼很是冷冽。似是染了湿气,喉头不舒服地干咳几声,忽意识到韵苑静的过分,周身一凝,腿脚稍坡地快步朝内去。
推开黄梨花木雕花门,入目却无婢子看守,谢砚书刚要唤来清然,窥见隔间人头攒动。
抢人
姚瑶听到推门声, 忙不迭放下手中药方,朝外一看,待看清是谢砚书后不无讶异, “大人, 您回来了?”
“大人,您没有事罢?”清然大喜过望,挤开姚瑶,双目不住在谢砚书周身转悠。
谢砚书淡淡揭过,“无碍。夜半何以都宿在这。”
这下,清然神情僵硬,半晌开不了口。
姚瑶暗鄙, 利落解释,“小少爷染了瘟疫。”
谢砚书擦拭乌纱帽上血渍的动作一顿, 指尖泛白,几乎须臾便迈至内室门。
兀的,他听姚瑶道,“阿锦小姐在里头,这几日是她照料着小少爷, 现下小少爷已退了热。”
玉竹般的指尖堪堪顿住,谢砚书叫月色染得忽明忽暗, 久久不动作。
惘的,他极轻打开门扉。
屋内, 宋锦安卧在榻边, 带着倦意的眼底一小片乌青, 细长的睫羽随呼吸起伏微颤, 墨发随意披落在肩背,露出她莹白圆润的耳垂。而谢允廷, 侧卧蜷曲,小手下意识握着宋锦安放于榻上的一节小指。他们俩紧紧挨着,就那般于月下静谧。
没来由的,谢砚书不愿再动半分。
门外,是喧闹烟火的寻常人家。
门内,也是家。
记不得睡过去多久,宋锦安头痛地撑起身,眼皮颤颤。
那一角绯红官袍便隐在屏风之后。
宋锦安睁开眼便下意识朝谢允廷额头探去,不似先前滚烫,她嘴角含笑。
“娘亲。“恰此时,谢允廷也迷迷糊糊打开眼皮,稍疑地看着宋锦安,”宋五姐姐,怎么是你?我好像,听到娘亲的声音。”
宋锦安欲言又止。
“我娘亲是不是来过?我要去寻她。”谢允廷呼哧呼哧掀开被褥,小胳膊小腿费力地要向下捞靴子。
宋锦安按住他的动作,心有不忍,“你娘亲是来过,可是方才她有事便先回去。”
闻言,谢允廷浑身发冷,双眸含泪,“为甚么?是不是我不乖,所以娘亲不喜欢我。”说着,他呜咽地抹着泪珠子。
宋锦安说不出此刻心头的酸涩,只垂下眸子,不敢再看。
谢允廷却不依不饶地拽住宋锦安的衣摆,可怜兮兮追问,“宋五姐姐,我娘亲喜欢甚么样的孩子,我都可以学的。”
“小满。”宋锦安唇瓣发颤,再听不下去,只不管不顾地抱住谢允廷,哄道,“你很好,你的娘亲很喜欢你,她纵使再怨天尤人,又没有后悔过你的到来。”
“那为甚么,娘亲不要我……”年幼的孩子懂不得许多,反反复复固执他心底的结。
屏风后谢砚书欲提步走出,脚尖才挪动半寸便听得宋锦安语气低软道,“娘亲不是不想要你,而是她不能要你。你眼中的爹爹是最好的爹爹,而娘亲眼中的他却算不得一位夫君。娘亲很爱你,只是她,无法再爱你的爹爹。”
刹那,谢砚书脸上的血色同暗沉的月色一齐,褪了个干净彻底。
帘外水潺盎然,他独立原地,却不知何处是门。
清然适时走进,看着谢允廷清醒,眉开眼笑,“真是巧,大人回来便遇着小少爷身子渐愈。”
“谢砚书回来了?”宋锦安眉间温情淡去。
清然猛然察觉话不对,然已没有咽回去的可能,只低低道,“才回来的。”
“既然谢砚书回来了,便请他好生照顾小满。倘使他忙得没时间,可将小满抱来我处。”说罢,宋锦安冲姚瑶等人颔首示意,准备离去。
才走两步,宋锦安觉手脚软的厉害,整个人看不清路,她咬着牙,强撑走几下,忽天旋地转,直直倒地。
姚瑶微惊,不等她上前扶人,屏风后飞快闪过道绯红影子。
谢砚书沉声,“府医!”
头发花白的府医颤颤巍巍给叫谢砚书抱至软塌上的宋锦安把脉,仔细斟酌两番后苦着脸道,“是叫小少爷感染了去,现下得好好休养几日,免得高热不退。”
“快去开药。”谢砚书头也不回地吩咐,欲落在宋锦安额前的手顿了半晌,还是收回,面无表情冲姚瑶道,“替她看看热不热,拿帕子敷着,库房里还有些牛黄丸,都拿来问问府医能不能喝,另,这处的被褥烧去,免得再染病。”
姚瑶愕然于谢砚书也有话如此多的时候,怔怔问道,“那先将阿锦小姐安顿在——?”。
“含月院。”
“含月?”姚瑶手一抖,随即若无其事去安排新的被褥。
“军营那头递信告假。”谢砚书留下这句话,大步抱着宋锦安朝含月院去,双手却不敢覆在她腰身,只以手背相接。
空闲四载的含月院一夕间灯火通明,素来是全谢府安置得最雅致的地,如今休养确得天独厚。潺潺流水作的曲渠浮着才长出的荷叶片片,数不清的锦鲤在叶下嬉戏。
宋锦安双目紧闭,脸颊飞粉,安安静静卧在榻上,一动不动。
烛火于她睫羽下透出片扇叶,谢砚书徒望半晌。
支起的窗柩下送着敲到好处的风,不叫人见寒却也不闷。
良久,谢砚书小心翼翼替宋锦安取下有些尖锐的发簪,少女便在被褥中蹭蹭头,扭身睡去。
“大人,药好了。”姚瑶端着药碗,目不斜视放在谢砚书手边。
谢砚书吹凉,才挽起官袍的袖口要去舀一勺,外头吵嚷得厉害。
“大人,是,是晏小侯爷来闹,问为何阿锦小姐足一日未回信,他要亲眼见一见阿锦小姐是否安好。”清然头大如斗,忐忑报了消息。
床榻边的谢砚书默不作声,径自将盛有药汁的勺朝宋锦安嘴边送去。
“谢砚书,你敢欺负小五,我便同你不死不休!”晏霁川不顾侍卫阻拦,带着晏家侍卫大刀阔斧踹开院门。
猛然袭来的冷风叫谢砚书眉头微皱,下意识侧身挡住宋锦安面前的寒气。
“小五怎么了?”晏霁川慌张滑跪到宋锦安边上,待看清宋锦安潮红的脸后心下分明,只恨得牙痒痒,对谢砚书骂道,“你儿子病了凭什么要小五来照顾!这是瘟疫!即使不死人,也不是普通风寒!”
说着,他起身弯腰就要抱起昏睡的宋锦安。
一双瘦削的手有力横在晏霁川跟前。
他侧目一看,难掩怒气,“谢砚书,小五是我的未婚妻,要照顾也是我照顾!”
“我谢家有最好的府医和已经治愈的经验,你有甚么?”谢砚书单手稳住碗,另只手朝晏霁川一掌击来,逼得他连连倒退。
“你怎知我晏家不能给小五更好的照料?”
“晏家?令堂同意阿锦进门了?”
“谢砚书,你简直不可理喻!”
一拳出手,谢砚书轻闪躲过。晏霁川本就不是为着打架而来,见谢砚书让出床榻的位置,当即握住宋锦安的胳膊要将人扶起。谢砚书眉间极寒,一脚踹在晏霁川膝间,迫使他踉跄跪地。
双方侍卫各个握住佩刀,虎目相对,只待主子一声令下就开打。
晏霁川冷笑连连,“谢砚书,强盗一词形容你委实不过分。”
“彼此彼此,你哄骗小五做你未婚妻的时候又何尝不是个强盗?”
“我——”
兀的,床榻上的人剧烈咳起来。
两拨人全部熄声,齐刷刷看去。
宋锦安揉着眼,眸子缓缓转动一下。乍一见数不清的人围在床前,心头巨颤,只道她莫不是又遇着甚么鬼神乱力的事。
“小五。”晏霁川松口气,眉眼弯弯。
宋锦安这才注意到靠的最近的二人,茫然,“你们这是在做甚么?”
“您染上瘟疫昏迷在地,谢大人想将您先安置在含月院休养,然晏小侯爷急匆匆就破门而入,甚至大打出手。”清然嘴快,一句话将责任撇个干净。
阿九不甘示弱,仰着头只道,“我们家公子是关切未婚妻,任谁得知未婚妻在谢大人家中还迟迟不递消息都会惶恐不安。谁承想谢大人屡次阻拦我等,还对我家公子想带走宋五姑娘的行径拳打脚踢。”
“谁拳打脚踢了?你家公子豆腐似的,少血口喷人!”
“谁是豆腐!你嘴巴放干净点,果然是土匪窝!”
“你——”
“你甚么你——”
宋锦安总算听分明,略头疼地掀起被褥,先去看姚瑶,“小满如何?”
见宋锦安如此反应,谢砚书一直紧绷的肩稍松。
姚瑶回复的干脆,“已然退热,无大碍。”
“那就好。”宋锦安嘴角扬扬,复看也不看谢砚书一眼,只对晏霁川歪头一笑,“走罢,送我去医馆躺着。”
“小五,去晏家罢,那里头府医照料得更体贴……”
后头絮絮叨叨的话谢砚书未听清,只默然立于原地。
清然焦急看眼谢砚书,只盼他一声令下将人抢回来,然从头到尾,谢砚书一言不发。
方才还热热闹闹充满人气的含月院登时冷清,余一群侍卫面面相觑,曲渠里头的锦鲤也放缓摇尾的动作。
“大人,您——”清然咬牙,半晌憋不出第二句话。
谢砚书拾起那逐渐变凉的药碗,对黑漆漆的色瞧了半晌,忽仰头一饮而尽。
“大人,好端端喝甚么药!”清然大惊。
分明极苦的药于喉腔滚下,谢砚书却神情未变,弯腰折起宋锦安盖过的被褥,“将府中的药和库房中的补品,送几份过去。”
扔药
晏家别院的灯亮起, 一个年轻婢子低眉顺眼跟着阿锦绕过游廊抄手,双手捧着银盆。两名大夫带着面纱于屏风外写脉案,时不时互相低声商议。
宋锦安便卧在床榻间, 合衣盖着被褥, 露出双杏眼。
“我已然好多,想必之前昏迷是劳累所致,不必如此紧张。”
立在黄木江南锦图屏风外的晏霁川反复翻看瘟疫的药方,对此却不甚赞同,“没有小病一说。”
阿九正领着婢子进来,那婢子察言观色麻溜替宋锦安敷上凉帕子,又递上温水糖蜜。
一道错杂的脚步声响起, 是灰衣的看门小厮。他先是犹犹豫豫朝阿九走近,后眼神飘忽冲阿九使着眼色, “外头有人找。”
晏霁川放下手头东西,侧目,“谢府的人?”
“是,是清然。”说罢,那小厮忙垂下脑袋。
屋内晏霁川手顿顿, 下意识望向宋锦安,对方咽下一满碗温水后道, “是何事?”
晏霁川这才柔和笑笑,“叫他进来罢, 许是什么要紧事。”
得了主子吩咐, 阿九亲去前接清然。两人路上很是不对付, 一句话也不吝得说, 互板着脸色扭身进屋。
清然提脚迈进,便见宋锦安已然穿戴整齐坐在小几边, 安安静静舀着药汤。晏霁川那厮隔着老远,目光不动声色落在他身上。
心里头暗骂晏霁川贯会做些装模作样的君子谎,清然皮笑肉不笑地递上怀里箱奁,“大人要我来送药,这是小少爷用过的药方,就不劳烦晏小侯爷辛辛苦苦再去寻方子和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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