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安微疑。那见石已然快步离去,尽职尽责运输着武器箱子。
“宋五姑娘,阿三问投石器到底如何改?”锻造坊内一人急匆匆上前。
宋锦安忙扭身,来不及同见石说声,便迈过门槛回到火热朝天的锻造坊内。
阿三焦灼咬牙,迎上宋锦安,“我觉着还是按您先前的意思来,如今这投石器不顶用。”
“那你们可有把握?”宋锦安沉下眸,飞快思索其中利害。
“有六成把握。”
此言出,屋内稍静。六成,委实算不得多大的把握。
忽,宋锦安扬声,“那便做。”
阿三惊讶瞪圆眼。
宋锦安说得干脆利落,“把握过半足以赌一把。且薛大人已向北请求援助,至多一月,会有人相助我们。大家要做的,只是尽己所能,为前方士兵多份称手利器!”
阿武连连点头,坚定挥手,“听宋五姑娘的,干!”
陪你
足足三日, 锻造坊忙得不开可交,宋锦安时常睡不足两个时辰。外头也乱,饭菜都交于阿武颠勺, 然他厨艺委实差劲, 叫于倩倩饿瘦一圈。
“能不能炒出点肉味,好好的肉都叫你糟蹋去!”于倩倩虎着脸挤走阿武,亲握着大勺。
阿武惶恐,“于大人,哪能叫您亲自下厨?”
“再吃你的菜,我等未战死先饿死。”
见状,阿武讪讪站回角落。
一旁宋锦安清点好箱奁数量, 如约在院门口见着拉着牛车的见石。两人飞快交接完本上的物资,载有锻造坊心血的东西便一箱箱运出。
宋锦安擦去鼻尖汗珠, 随口招呼句,“用过午膳了没?”
帷帽下的见石稍颔首,复从装有吃食的竹篮深处掏出支叫油纸包裹的东西。
“这是甚么?”宋锦安讶异看着见石递上的东西,待看清是串糖葫芦后不由得笑笑,“薛大人府上的?难为你现下这般乱还能为我送这些。”
忽, 宋锦安注意到,这糖葫芦红润饱满, 糖丝裹得水密般好看,却并未同旁的那般撒上芝麻, 她眉间稍疑。
见石递出袖口里的字条, 上面字迹歪歪扭扭, 写着——‘这支是做坏的, 所以厨房未撒芝麻,你若是不喜欢可以给锻造坊旁人吃。”
宋锦安从怀间摸出两枚铜板, 塞到见石手心,“多谢,歪打正着,我还偏爱不加芝麻的味。”
见石手一僵,才要退回铜板,宋锦安先一步朝院内去。
于倩倩见她回来,不住打趣,“薛大人倒也大方,给我们锻造坊送来的菜都是管够,这回见石又拿来何?”
“唔,有两条鱼。”
“这可了不得,薛大人当真体贴!”于倩倩美滋滋接过竹篮,利落指挥着阿武去鳞,自己则飞快在木碗里配好汤料。
呈上来的鱼还未吃几口,外头忽吹起号角。
宋锦安拧眉起身,快步站于窗外去瞧天际。
边城已是火光冲天,红彤彤刺得人眼痛。
王君丽忧心忡忡,“倭寇这回不是小打小闹,恐怕非要从南部咬下一块肉。”
“援军何时到?”宋锦安双眸明亮,用力攥紧窗柩。
“燕京早在派出李将军后又追加一批援军,算算时日,不出半月便可同兖州的援军汇合,一同南下救援。”
半月……宋锦安脑中千百般念头闪过,最后只咬牙走回锻造坊。
“宋五,先吃完再去罢,锻造坊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不,还能做更多。”
留下这话,宋锦安头也不回扎进火光迸射的锻造台中。
许是倭寇那边换了新首领,此番确来势汹汹,足足三天三夜不退半步。李将军带领南部官兵誓死守在城门,手中刀不知砍废几把。
下首两只小队推出重弩,一批批箭如石沉大海,半点杀不尽倭寇的人潮。
李将军擦把脸上的血,恶狠狠吐口气,“混账东西,真当我们大燕是好惹的!”
“将军,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打车轮战我们寡不敌众,只能活活耗死。”
“那你当如何!要我等打开城门自请降么?”李将军一脚踹在那人膝盖上。
直叫对方哆嗦着喊疼。
薛大人眉头早拧的不能更紧,恼怒,“年年都是小打小闹,偏生今年频频进攻,难不成这群倭寇还有甚么大打算?”
“乌合之众罢了。”
闻言,薛大人不再多说,只眼巴巴盯着下头的动静。
又一批箭矢耗尽,骑兵趁机补上,勇猛撕开两条裂缝。几进几出之间,倭寇的军旗不住颤抖。
“若能天降火石,将他们都砸死就好。”李将军咬牙切齿,一把提起刀就要下去奋战。
城门开合,负伤的士兵迅速叫人抬走,后方安置的帐篷里鬼哭狼嚎,军医们各个屏气凝神,下手快准狠。
宋锦安小心翼翼避开急匆匆的车队,不敢耽误着旁人的事,递着腰牌在士兵的再三盘问中出了较安全的中街。
一转头,宋锦安诧异望见个熟悉的人。
“见石,你说你要陪我去城楼?”
宋锦安思忖半晌,想着他是薛大人的人,要去自己也不管不着,干脆颔首。
愈靠近战况激烈的城关,路上氛围更是凝重。宋锦安步履加快,坚定抱着厚重的图纸册。
踏上血迹斑斑的城楼,宋锦安喘着气,艰难朝底下的血河看去。
这些都是战死的士兵,都是大燕的子民……从只在书本上习得心怀天下四字,此刻目之所及叫宋锦安惘然,觉手中纸笔千钧重。
“宋五姑娘,你怎来了?”薛大人不赞成地要示意士兵将人带下去,免得受伤,余光瞥见宋锦安身后见石的手势,默默咽回后半句。
“大人,前方战事辛苦,我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待在后头。故想亲在战场上看一看武器还能如何改进。”
“武器改造非一日之功,现下你便是造出再快再好的弓弩,也不能瞬间扭转战况,还是得靠援军相助。”
“大人心中应当清楚,坐等援军是多愚昧的行为,倘使援军有变南部岂非血流成河!”
“你——”薛大人拂袖急喝,“除非真如李将军所说,你能叫天降火石,否则改变不了现下战况。”
“若我说,我能呢。”
风中少女目光坚定,炯炯有神,分明是最明艳的杏眼,无端叫人瞧出清冷。只这份清冷不似月上云端,高不可攀,而同焰气氤氲,变着愈来愈沉稳。
薛大人错愕,方才一眼,他似乎看见数十年前一书定乾坤的宋斯佑。那位出生在两朝世族,一开口便才惊大燕,以一己之力平八王之乱的宋丞相。宋斯佑退位后,燕帝改内阁之制,自此大燕再无丞相一职。宋斯佑一名,于大燕史上确浓墨重彩,恐唯有其徒谢砚书能与之针锋。然,思及宋斯佑的下场及那场案子同谢砚书的干系,薛大人忙打住,不敢深想。
“天降火石,你当你是神仙不成,我知晓你确实有本事,但这不是逞能——”
“我不是神仙,但人力能达。”宋锦安言简意赅,转头认真记录着战场上的交锋来回。
薛大人见劝不动,也所幸闭嘴,只不留痕迹瞧眼见石。
宋锦安竭尽所能在脑海中演练每一次击落的痕迹,究竟要如何,能对这片战场产生压制性的打击,是距离?是范围?那密密麻麻的线于她眸中逐渐清晰,忽又搅成一团。
过往所学十载的武纪史于她眼前飞速闪过,走马观花般串成幅画。无数先人的呕血沥血,于此刻幻成断缩影,她努力睁着眼,去瞧分明火药燃烧时的每寸火光所在,每寸迸射之向。那埋在心底许久的念头再次突破而出,火器火器……究竟要如何使砲摆脱石字,彻底走向另一个火字。
“快,李将军中箭了,速速撤退!”忽底下副将高喝。
薛大人面色苍白,强撑着指挥,“快撤退,关城门!”
宋锦安咬牙,跟着行色匆匆的军医帮忙抬着伤员。
前方连连不利的消息一散开,锻造坊人心惶惶,唯恐城破。
老六打弓弩的手才一顿,便叫阿武一阵好骂,“做甚么!他们流着血都不肯退,你这个龟孙子反倒怕了不是?”
“我只是忧心我的娘子和娃,要是——”
“要是甚么要是!你个孬种!“
“你逞什么威风!南部败退我不难过么?”
“你简直——”
“够了!”
猛地,一阵清脆玉瓷瓶落地的声音惊醒扭打起来的二人。
宋锦安面罩冷气,看也不看他们俩一眼,只冲阿三吩咐道,“手头事交给旁人,同我来。”
锻造坊的人齐刷刷目送他们俩围在一堆破铜烂铁前嘀咕着。
半晌,阿三挠挠头,“我试试,不出三日能给你结果。”
“多谢。”宋锦安勉强挤出点笑意,复看眼逐渐见底的铁材库,这场站无论如何要撑到最后。她默默将图纸拢好,一张张过目,墨笔圈圈点点。
院门外的人,默默望了半晌,重新弯腰扛起一箱箱物资。忽风起,吹散他厚重帷帽,露出瘦削的下颚和双凤眸。
此刻兖州——
晏霁川焦急翻开南部加急的军报,扭头冲晏子奕道,“大哥,还有几日能到?”
“这个问题你问过我数十次。”马上银铠发着寒光的晏子奕冷哼声,“平日父亲拿候位压着逼你去历练你不肯,现下为宋五主动跑来,当真是丢我晏家的脸面。”
“大哥,回头见着小五,你不许为难她。”
闻言,晏子奕不语,只示意赶来的小兵递上最新的战况。一目十行地看完,晏子奕脸色难看。
晏霁川须臾猜到南部怕是凶多吉少,指尖泛白,只探头去看。
——李将军负伤,南部兵已折半。
晏子奕猛合上军报,扬声,“加快行军!南部子民在等待救援!”
两侧芦苇渐渐低腰,朝车骑后褪去。晏霁川怔怔瞧着远方的路,一阵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在晏霁川心尖,扼得他喘不过气。
“兄长,若此次我们能平安归来,我想同你一齐去兵部历练。”
“身为晏家唯一嫡出,早该如此!”
佳侣
于将入夏至之时, 载有燕京兖州的援军成功抵达。
入目所及皆是烽火连天,晏霁川手颤得厉害,强撑道, “现下如何?”
前来迎接的副将眼眶微红, ”所有子民退至城内,最后一道城关仍在死守。“
猛地,晏霁川松口气。锻造坊在城内中区,城关尚在,想必小五还未受战火波及。
“你带路,我等速速去同薛大人汇合。”晏子奕利落冲众人吩咐,“小川, 你若忧心宋五先去锻造坊瞧瞧,正好先安置城内百姓。”
那将要起身的副将微疑, 善意对晏霁川道,“小侯爷要找宋五姑娘?锻造坊的宋五姑娘早就在城关驻扎下来。”
登时,晏霁川翻身上马。
河水萦带,群山纠纷。黯兮惨悴,风悲日曛。蓬断草枯, 凛若霜晨。鸟飞不下,兽铤亡群。诡异的黑乎乎石弹从担车上飞快射出去, 直至落地才发出尖锐的爆鸣。与此同时,是无数倭寇炸的面目全非, 不住喊着妖火。
晏子奕大惊, “这是砲?为何能飞这般远, 且能于落地后才炸开?”
副将强忍自豪, 只道,“是宋五姑娘想出的点子, 她说虽不如炮,却已是短时间能做到的最好。正是靠这个,我们才侥幸扛到如今。”
“奇才。”晏子奕低喃。
远处,数不清的火光刺得人眼疼。
宋锦安又一次利落上好炮弹,郑重凝视远方的黑线,还有这般多的倭寇,他们究竟还能撑多久?
一张字条默默递到她跟前,宋锦安垂眸一看,喃喃念出声,“不必怕,你一定会平安。”
宋锦安卸下强撑的淡然,笑笑,“多谢,不过,我更想要所有人都平安。”
见石收回手,飞快想写着甚么。宋锦安趁清点伤亡的空隙道,“见石,你家中可有姑娘盼你回去?”
那笔一顿。
宋锦安边麻溜倒着火药边絮絮叨叨,“我有位未婚夫婿,他曾许愿我平安归去,现下,不知晓他又在何处?”
炭笔生生折断。
宋锦安讶异侧目,随口一问,“怎么将笔折了?”
约着没有笔能写字的缘故,见石未答。
外头突兀爆发出强烈的欢喝声,宋锦安惊得忙不迭跑出去瞧。
一排排身着大燕铠甲的士兵如最锋利的刀刃,径自劈开倭寇的包围,所向披靡。曾叫嚣着的倭寇同切冬瓜般齐刷刷倒下一片,燕军所到之处无一例外。空中染着的焰火最后次亮起,坠落于地爆发出刺眼的火光。绣着燕字的军旗高耸入云,摇曳着在众人欢呼中驰向城门。
早已喜到软瘫在地的于倩倩一把抱住宋锦安,哽咽,“等到了,我们都活下来了。”
宋锦安后知后觉叫那劫后余生的欢喜刺得浑身战栗,竟鼻头酸楚。于倩倩说的不错,活下来了,她和南部的子民,一齐等到了大燕的援军,她们日以继夜的努力没有白费。
双眼朦胧之际,宋锦安只觉一道身影大力抱住自己,她尚来不及推开那人,听得熟悉的声音略带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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