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悄悄,偶尔萤火虫窜着从窗柩口越过。宋锦安散去落脚点的眸便挂在那窗柩面上,久久不动弹一下。
忽, 雪白窗柩上印着个人。
谢砚书透过面纸, 探出手,对着剪影轻描。
从发梢到耳坠,谢砚书描得极慢。那剪影先是一动不动,后猛地站起。谢砚书但窥见宋锦安跌跌撞撞摸到桌边,探手胡乱摸一通,后不知绊着何物,直直摔在地上, 软瘫不动。
谢砚书忙推开门,想也不想欲扶住宋锦安。指尖在将碰到她双臂时, 身后传来道狐疑的声音,
“谢大人?”
十指缩回,谢砚书面目藏于昏暗中,叫于倩倩瞧不分明神情。
“谢大人,你怎进来, 可是宋五发了酒疯?我先对大人赔个不是。”于倩倩焦急要摇醒宋锦安,好问问对方是否惹出甚么乱子。
“未曾。”谢砚书开口, 稍哑,“我只是见她跌倒, 故进来一探究竟。”
闻言, 于倩倩松口气, 忙不迭道谢。复搀着宋锦安往榻边去, 待她将醒酒汤给对方灌下时发觉谢砚书还立在窗外未走,不由得开窗询问, “大人可还有吩咐?”
许是这声疑问声量略大,惊醒了宋锦安。她强忍头晕循着于倩倩的视线朝窗外望去。恍恍惚惚间,她瞧不分明那身影,便凝神去细看。
藏青长衫上暗金色蛇纹渐渐清晰。宋锦安的眸从衣襟,缓缓往上,错过双稍白的唇,复而是高挺的鼻峰,在将要撞入凤眸深泊时,宋锦安顿住,她道,“倩倩,窗外光线刺眼得很,替我将窗柩扣上罢。”
于倩倩茫然,也不知宋五是瞧没瞧清谢大人的脸,不若何以敢说出如此跌对方颜面的话。
“大人,我先将窗柩——”
未等于倩倩说罢,谢砚书亲合上窗柩。那身影须臾消失不见。
于倩倩意犹未尽瞧着谢砚书变小的背影,喃喃感慨,“谢大人还挺好说话的,也不拿官架子。”才说话这话,她扭头见宋锦安又一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倒头就睡,气恼拽来被褥给她闷上,“往后再允你喝酒我便是自作自受。”
得了于倩倩的照拂。翌日大早宋锦安是睡到日上三竿才头重脚轻爬下床,晚间的事她忘得干净,思索片刻后索性穿戴整齐朝锻造坊去。
眼尖的打铁匠见到宋锦安,大嘴一咧,“又来了?胳膊细得一下能折断,别磕着。”
“设计兵器可不需要蛮力。”宋锦安笑盈盈抬手,除眼底稍乌外瞧不出昨夜醉成泥的姿态。她素白的掌便盖在打铁匠的重锤之上,四两拨千斤地抬动重器。
“莫耽误我做活!”
宋锦安却未叫打铁匠唬到,认真瞧着他手里的矛,”这般钝,得用两倍的力道才能戳进人盔甲中去。“
“你们燕京来的官各个站着说话不腰疼,不坐在衙役里泡茶跑来我这做甚么?”
“试试改为小锤,手打要密,趁火气未退时。”
打铁匠无奈放下东西,朝周围人使眼色,那黑压压的一排壮汉便围上来。
宋锦安小胳膊小腿站在当中委实瘦弱,她半分不惧,只仰面道,“人不可貌相。尔等不试试,又怎知我是错的?”
“大哥,你就别理她了,天天来烦我们,左右她也不是咱们这的官。”光着膀子满是油汗的人一把挤开宋锦安。
宋锦安淡定拍去衣衫上沾到的铁灰,扭头朝破烂的锻造台去。
“老瘸子,你可别叫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骗去!”几个人大笑着起哄。
叫众人唤作老瘸子的阿三抬手擦把汗,板着脸躲开宋锦安。
宋锦安脚步只停了半分,随即绕着重新站到阿三跟前,“你身为南部子民,应当也是希望我们的士兵能保家卫国,杀死更多倭寇罢?”
“这里人人都是这般念头。”
“好,那你听我的。我保证,能叫士兵们杀更多的人。”
闻言,阿三嗤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宋锦安挽起袖子,比划着手中的图纸,“你瞧,弓弩这般做能省不少力……”
阿三眉头愈听愈松,抿着嘴吝啬颔下首,“这点子我确实头一遭听,若弓弩做好,我给姑娘看看。”
“多谢。”宋锦安真情实意道句谢,复在锻造坊转悠一圈,细记下他们常用的铁锤重量同一些火炉的煤炭。等忙活完一遭出门时,已然是将夜。宋锦安抱紧怀中一沓册子,赶忙朝院内去。
青色裙摆叫石板间的积水溅到,染上墨色灰点,宋锦安稍提起下摆,少女双小巧漂亮的绣鞋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跨过。
薛大人含笑冲身侧谢砚书道,“瞧得出宋五姑娘是个爱学的,这几日回回跑来锻造坊,阿武同我说他都熟识宋五姑娘了。”
谢砚书袖口下的手微紧。
“宋五——”薛大人扬声唤来宋五,上前几步站在石墙前。
几步的路,谢砚书却顿了足,只藏匿于石墙后,未跟着薛大人一道。
隔面石墙,他能听得薛大人例行公事般的询问和她贯沉稳的回应。足半柱香,薛大人面带喜气送走宋锦安,不无得意朝谢砚书解释,“宋五说想叫阿三打批弓弩,届时我也去瞧瞧好不好使。”
“南部给军营的拨助可够?”
“谢大人怎忽问这,自是够的。”
谢砚书指尖下意识磨蹭着玉扳指,随即沉吟,“我不喜荤腥,往后送与我府邸的份例拨去军营罢。”
“李大人那头荤腥也都是够的,要不我替您换成旁的菜?”
“既然李大人够,那就送去旁人。方才的宋五姑娘我觉着能为朝廷做贡献,便好极。”
闻言,薛大人稍疑。怎谢砚书同传言中半点不同,都说他性子冷。才来第一日便找他盘问了难民所的事,又自请向朝廷上书要求赈灾银两。现下对个军营小官也示好。莫非,这谢大人是个冒牌货?
那猜忌才闪过半息,薛大人叫道寒气冻住。
“薛大人,可听仔细了?”
薛大人茫然抬头,对上谢砚书面无波澜的眼。他手上还握一卷南部的城建史,适才正说道那官道要如何改。
“听仔细。”薛大人忙不迭颔首,将那点心思排至九霄云外,能一句话骇他至此的除谢砚书还能有谁?
谢砚书也不顾薛大人心中所思,交代完连夜翻出的南部民诉,定个紧迫的核查之日。
这通牒一下,薛大人是甚么旁的心思也无,忙不迭抱着东西去找幕僚商量。
清然欲言又止跟着谢砚书上了车舆。因入乡随俗,谢砚书的车舆也换做简单的四方灰顶,里头稍窄。清然规矩守在门边,几息后还是开口,“大人既然追过来,为何又避而不见,图的是甚么?”
谢砚书没接话,只安静翻阅密密麻麻的书卷,上头批注字迹清晰。
猛地,车舆狠狠一撞,小几上头的东西散落彻底。
谢砚书眼睛一凝,掀开帘子,有灰头土脸的哨兵大喝着敌袭。
“去找阿锦!”
不待谢砚书多吩咐,清然忙调转马头。
方才还整齐的街道须臾是人仰马翻,数不清的大石从城墙另一头砸入,骇得百姓是跑也不敢躲也不是。谢砚书大步跨下车,分明面上漠视,却同清然道,“你随薛大人一齐安置百姓。”
“大人,您要独自一人?万不可,若遇着倭寇——”清然的话未说完,一怀抱幼女的妇人叫乱石砸中腿,倒在血泊之中。清然咬牙,扭头奔向那妇人。
几里外的军营,早已烽火连天。不知谁走漏驻军的讯息,两队倭寇杀红眼冲进来,见人就砍。李将军却困在城头不得归,此刻军营全靠位副将支撑。
宋锦安手握赴任前备着的连弩,一脚踢开床榻下的木箱子。这都是从燕京带来的,那时觉机关繁琐还要再改改故一直未拿出,可现下驻军连连败退,不容她再犹豫。
宋锦安从窗口奋力丢出几把连弩,朝就近的士兵道,“弓箭手用此物,于后方拦截。”
士兵愣愣,下意识要训斥回去。宋锦安毅然将连弩抗在肩头,对准士兵身后的倭寇连发三箭,倭寇踉跄倒地。
有宋锦安示范在前,士兵反应过来,扛着东西朝后侧扔去。手中兵器打得残破的士兵自发分下宋锦安费力搬出的东西。此动静自是瞒不住倭寇,一矮个子副将操着奇异的口音连连指向宋锦安。宋锦安最后一次抛出所剩的连弩,自藏一把袖珍连弩于袖口,忙不迭锁紧门窗,从对窗翻出去。才滚出窗外,一柄刀直直擦着她的裙摆而落,刺鼻的血腥味呼啸缠上宋锦安的发丝。
她抬手,袖口飞出两支箭矢,直直刺中倭寇的双目。那倭寇惨叫着倒地。一人倒,却伴随更多人的追捕。能杀死个会设计兵器的女子可比随意杀个小兵更有价值。当下,数十人朝宋锦安围堵。
前方虽有几位军官的指挥,却依旧寡不敌众连连后退。幸而后方弓箭手尚能自保,掩护着重要物资朝后退。
护你
宋锦安提口气, 顾不得旁人,用尽最快力气朝外跑,就势散开外袍, 混迹于面目全非的逃难百姓中。
街道处处疮痍, 数不清的断臂横于地,那血,是宋锦安生平未见。宋锦安的指尖颤得厉害,几乎握不住连弩。原来这便是战争,仅是两国边界的小打小闹就能轻易摧毁半座小城池,那当年同附属国的大战又当如何?
“我的儿啊——”
“娘,娘——”
“不要, 放过我吧,啊啊啊——”
绝望的呐喊叫宋锦安心神巨颤, 倭寇屠城下,焉有完卵?她只能抱起跌倒在地的一位二岁女童,头也不敢回地朝前跑。
“求求你,带她走——”那女童的爹爹忽扑出,拦在将要抓住宋锦安的倭寇前。即便未回头, 宋锦安能感到刺鼻的热血滚在她身后,而后是更为凄惨的叫声, “带她走!”
早已气息奄奄的母亲用身躯堵住倭寇的刀口,化为一滩肉泥, 死前, 她的眼落在宋锦安怀中的女童面上, 血泪横流。
宋锦安甚么也不敢去想, 深深的恐惧和无力攥住她。头遭叫她分明,原她离开赖以生存的笔纸, 在真正的厮杀前如此无力。
跑到脱力,宋锦安跌在地,费劲护住那女童。懵懂的孩提不知缘何爹娘都不见,只呆滞咬着手指。宋锦安眼眶一热,再难忍住害怕,然随时扑出的倭寇叫她一息不敢放松。重新抱起女童,跌跌撞撞朝山林深处去。
“那有人!还是个女人!”
明亮的火把亮起,烧的宋锦安手脚冰凉,眸里却是烈火焰焰。放下女童,她早已磨破染血的手掌再次搬动弓弩,对准将要破入的倭寇猛然射击。
连倒三人,那倭寇意识到宋锦安非个弱女子,面露喜意,“抓回去,好好拷问。”
宋锦安飞快想着剩下的箭矢还能带走几人,她右手藏有毒簪,许能博个最后一击。此处临县衙,待援军来前她还得强撑几时。各种念头飞快,宋锦安手稳得惊人,于最后一发箭矢用尽时才叫倭寇近身。那倭寇显是气急,未料屠个弱女子还能载进去五位兄弟,双目通红掐着宋锦安的脖子,大掌握着尖锐矛一把刺入宋锦安肩头。
宋锦安满头大汗躲身,堪堪叫尖矛擦去肩头片血肉,仅是此,已痛得她浑身无力。待倭寇再举矛前,宋锦安顶着巨大的恐惧将毒簪镶嵌入他脖颈。
长矛无力垂下,跌倒宋锦安身侧。
劫后余生的庆幸叫宋锦安喘着粗气,忙抽出死人胸前的箭矢装回连弩中。
那歇息不过片刻,一倭寇飞跃下马,大刀直取宋锦安项上人头。此人身手远不是之前追兵可比,宋锦安连射三支都叫他轻松躲过。宋锦安不敢再省下箭矢,所有箭矢一齐朝倭寇大刀去。
倭寇先是惊讶对方的胡乱打法,待大刀叫精铁箭头啄去刀刃,才分明宋锦安的心思。原是想着两败俱伤,将兵器都毁去。
“你不会以为,杀你,我还需要大刀罢?”倭寇操着不熟练的大燕话,扔去大刀,一把拎起宋锦安的领口。
粗糙的大掌掐得宋锦安面色充血,少女如扑腾翅膀的小雀,杏眸水盈盈,挣扎片刻,垂下逐渐无力的手。倭寇饶有兴趣地欣赏着美人香消玉殒,未注意到宋锦安眼底的锐利。
她心跳得飞快,右手如法炮制般捏紧那毒簪。此回,她较之前更是凶险,或只有一次机会。赌输,便是沦为战俘。心念一动,宋锦安竭尽全力抽出毒簪。然,在她将要没入对方脖颈时,看到倭寇双目瞪圆,复血丝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宋锦安大骇,猛推开倭寇,他便直挺挺倒下,一支剑贯穿他胸膛。
惊愕抬眸,宋锦安瞧见胸前袖口溅落大片血渍锋芒毕露的谢砚书。他单手拎着剑,粘稠血液顺着剑身垂落的地面,缓缓的,谢砚书从倭寇胸腔中抽回剑。那血瞬时漫射开,弄脏他衣摆间唯干净的一角。
“杀了他,就是他害死了统领!”
嘴中嚷嚷的一小队倭寇蜂拥而至,大刀直直朝谢砚书落去。宋锦安忙往后躲开,护着女童藏身于角落巨石后。
倭寇一心擒贼先擒王,倒也没追着宋锦安去。
谢砚书剑花舞得飞快,寒光之间,擦去两人的脖颈。一支钩子以刁钻的角度朝谢砚书身后袭去,同时身前大刀将至。谢砚书强行以剑接住刀刃,猛然侧下腰。掌心因剧烈震颤摩擦划拉出血痕。一脚踹在倭寇腹部,将他踹得倒地不起。谢砚书才有了周转的地儿,手起刀落,接连收去三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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