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首的人一时没出声。
白芍不住再磕一个头,在她煎熬的等待中终于听到声——
“准。”
得此回复,白芍心中一喜,她又挑着谢允廷饮食上的喜好忍不住再念叨遍。见谢砚书始终未有吩咐,白芍最后拜拜,便起身去掀车帘。
兀的,车舆内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
“我给呦呦定了些新衣服,你去的时候一并烧给她。”
白芍愣住。
良久,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无言离去。
街头约着傍晚的缘故,大红灯笼照出的暖光格外醒目。时不时有年轻的少男少女结伴出游,偶有位小娘子因为帷帽翻起而轻恼一句。
谢府的车舆畅通无阻,进了谢家的大门登时热闹起来。婢子们轻手轻脚挑起玉帘,燃上西域进贡的香料,从后厨提上满满当当的食盒。八仙桌上摆足珍馐,太师椅后立起屏风。
谢允廷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怀抱自己的人是爹爹便亲昵凑近,“爹爹,下午的宋五姐姐会来教我画画么?”
听到动静,谢砚书将谢允廷放下,从桌面上舀点甜汤递到谢允廷跟前,“自然。”
“谢谢爹爹!”谢允廷欢呼一声,也不计较爹爹递来的是他最恼的红枣汤,抱着碗慢慢地舔。
翌日一早,谢允廷果然如愿见着了宋锦安。
得知宋锦安能去谢府做师傅,张妈妈忙活了整晚总算替宋锦安收拾出件不跌面子的长裙。宋锦安今日便是穿着这件淡黄色百花裙,满头乌丝挽个简单的髻。
“小少爷既然还在用早膳,我便现在外头候着。”宋锦安自觉后退几步,在谢允廷亮晶晶的眼里朝院子内逛去。
周遭景致同四年前大不相同,宋锦安看了两眼便不想看。
她好不容易见着个粉衣婢子路过,柔柔拦住对方。
“我昨日得小少爷身边的位姑姑出言解围,今儿想谢一谢她。她约同我一般高,圆脸大眼,嘴下两颗小痣,敢问姑娘是否识的?”
“你说的该是白芍姑姑,不过白芍姑姑昨夜出的府,你想谢她大抵是没有机会了。”
“出府?”
宋锦安瞳孔微缩,心中不住狐疑出府是假,叫谢砚书发落是真。
“我瞧着白芍姑姑年轻得很,竟也到了出府的年龄么?”
闻言,小丫鬟高深莫测一笑,“这你便不懂了,白芍姑姑身份特殊,平日谢大人也给几分脸面,她想出府全凭喜怒。”
有了这话,宋锦安好歹不至替白芍挂心,然她想不通白芍得了何等机缘成了这般有地位的人。
“宋五,小少爷用好了,你过来罢。”年轻的管事遥遥一招手,宋锦安同小丫鬟道谢后快步上前。
她进去后竟发现没有谢家夫人在侧提点几句。官宦人家请师傅大多会叫主母掌眼再软硬兼施几句,好立住规矩,可自宋锦安入府无人领着她去主母那吃盏茶。
“我初来乍到,是否需要先去拜见夫人?”宋锦安做足礼数。
侍奉谢允廷的大丫鬟琉璃头也不抬,“你入府前未打听过谢府现今并无女主人么?”
宋锦安微讶。
谢府没有女主人那后院是何情况,几位妾室各自做大?谢允廷又是何人的子嗣,寻常时候也不住在生母身侧?
满腹疑问宋锦安都咽了下去,她歉意一笑,“抱歉,我对谢府的事情不甚了解。”
琉璃也没多追究,只轻飘飘敲打一句,“小少爷的事情全权由谢大人负责,你做好该做的就行。”
“谢姐姐提醒。”宋锦安温顺点头。在一群婢子的仔细搜身后才得以进入谢允廷的书房。
从文房四宝到香炉软塌皆是上上品,便是书案都特意磨去了棱角以防谢允廷磕到。身着青衫的谢允廷乖乖盘坐在蒲团上,如佛前童子。
见到宋锦安,谢允廷扑腾着小短腿努力坐上小矮凳。
宋锦安好心帮了他一把,谢允廷还有模有样地道个谢。她不由得哑然失笑,虽谢砚书脾性古怪,然养出的儿子乖巧得紧。
“今天我们先学握笔可以么?”宋锦安扯出画纸细细演示一遍。
谢允廷专心致志鼓着小脸握笔。
“小少爷,这样落笔不对。”宋锦安注意到谢允廷约是力度不够,上手总歪歪斜斜,不由得亲自握住他的拳头示范。
入手是微凉的肌肤,谢允廷的手掌较同龄人瘦些,肉感很弱。
宋锦安稍放轻力道,好叫谢允廷看得明白。
“宋五姐姐,你好厉害呀!”谢允廷毛茸茸的脑袋一晃一晃。
“今儿先学到这,我明早再来。”宋锦安欣慰地揉揉他的头。
谁承想,这个举动直接叫谢允廷红透了脸。他支支吾吾躲开宋五的手,“只有爹爹摸过。”
宋锦安歉意地收回手,“是我逾矩了。”
“不。”谢允廷羞涩地抓着宋锦安的手掌,“我很羡慕旁的孩子有母亲抚摸,宋五姐姐可以摸我的脑袋。”
昨日宋锦安还觉着谢允廷无忧无虑,今儿她才知道原来并非如此,至少谢允廷得不到母亲的陪伴。没有开口多问谢允廷母亲的事,宋锦安绞尽脑汁想出两个小故事逗笑了谢允廷才起身告退。
小丫鬟银珠奉命来送宋锦安出府。
两个人共一盏灯笼,走到黑夜将至的夜里不时地注意脚下。绕着竹林走了半转,银珠想起顺带要捎给守门人的东西未带,叫宋锦安于原地候着她。
宋锦安来不及解释她记得来时的路,银珠就提着灯笼匆匆离去。
无奈,宋锦安只得按耐住冷意在竹林边歇脚。
晚间的竹林时不时有风声瑟瑟,好无荒芜,流了一地的月光也显得凄冷。忽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宋锦安知晓是有人来,她刚要主动避让开,那支队伍就携着浓重的血腥味靠近。
借着昏暗的月光,宋锦安能辨出为首的正是谢砚书。那想要迈出去的脚堪堪收回,宋锦安是半分不想同谢砚书碰上,便下意识将身形藏匿于竹林内。
吁地一声,几人齐齐勒住马,谢砚书踩着马鞍翻身下来。
“大人,林家那边始终吐不出来东西,不如交给东厂去审。”
“不可。”
见谢砚书干脆地拒绝,那侍卫又换了旁的案子仔细问着安排。
从头到尾,谢砚书的回复言简意赅,连语调都未变半分。
宋锦安等着脚麻,便抬头去看了眼。
这眼才发觉谢砚书受了伤,腰间一卷白布缠着,手上还沾着黏糊糊的鲜血,玄色的衣衫虽看不出血迹,但湿漉漉的披风暗示这一路并不轻松。
一阵翻身上马的声音,原是侍卫们又得了谢砚书新的命令得加紧出城。
送走队伍后,谢砚书一直挺着的背才微微一颤,兀的,他低头咳嗽两声,腰间的绷带瞬间染红。
宋锦安目视他拧着眉头解开外衣,然后朝前走去。
管事恰赶至此寻到了谢砚书的踪迹,“大人,小少爷说等你讲完故事才睡——”
话音未落,显然管事也瞧到了谢砚书身上的伤势,白着脸道,“我这就去请府医,小少爷那边就由丫鬟们先哄入睡。”
“不必。”谢砚书抬手拦住对方动作,“我换身衣裳便去小满屋内,叫府医送两贴药来便可。”
说罢,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
宋锦安又候了半响,确保对方不会回头才揉揉手臂,驱散掉晚间的雾气,神色平淡看眼地上肮脏的血衣。
“宋五姑娘,没想着遇到谢大人了,我们赶紧走罢。”银珠心有余悸地扭头看眼空荡荡的身后,攥紧灯笼快步朝宋锦安走近。
待离开竹林,银珠才重新活泼起来,“谢府没有后院着实不方便,我们出门也得过前院的道,总有几次能撞到谢大人。”
“没有后院?”宋锦安顿足。
分明谢府是有后院的,她六年前第一次来谢府后院时还感慨修建得太过精致。如今那一带的宅院都荒废了么?
银珠自知说多了话,表情讪讪,只打个马虎眼便赶紧岔开话题,“你初来乍到还不清楚,往后便省的了。对了,我瞧你内袖上绣着梨花,你喜欢梨花么?”
宋锦安晓得对方不想多谈后院的话题,便也轻飘飘接话,“倒也不是,我最爱的是海棠。”
“那巧了,没过几日便是海棠花期。”
不娶
宋锦安对银珠的话浅笑应声,直至走回百景园时她才惊觉自己面上从容心底却在不经意想着谢府缘何没有后院。
“宋五,如何,谢府是不是很大?”翡翠笑嘻嘻凑上前,往宋锦安的怀里塞块奶糕。
宋锦安解下外袍,端坐在掉了漆的黄木椅子上,慢悠悠抿口奶糕,满嘴奶香味,“嗯,很大。”
“我们百景园若也能那般气派就好!”
“你少念叨,今儿的账本对完没?”
宋锦安含笑看着四姐妹笑闹。
“谢府的人没有为难你罢?”巧玉捧着茶在宋锦安跟前坐下,担忧地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个遍。
“没有,谢府的人不会为难我一个画画师傅,不过——”宋锦安沉吟片刻还是问出口,“谢府如今没有正经夫人么?我怎地打探到四年前谢大人娶了陈小姐为妻。”
“宋五,你这消息未免太老旧,连我都知晓不是这样。”翡翠重新坐下,不住感慨,“四年前那婚事也蹊跷,十里红妆迎进来的人说不娶就不娶了,陈小姐那头竟也同意。你说奇不奇怪,礼至一半两人平静地一拍两散。”
“这是为何?”宋锦安含糊咽下奶糕,脑海中闪过千万个念头。
“不晓得。当天谢府封了整条朱雀街,进去观礼的皆是朝廷命官,那些个人出来后皆守口如瓶,我们这些百姓谁也打探不到到底出了何事。”翡翠摇摇脑袋。
巧玉轻点头,“的确如此,这婚事也叫人猜疑了好长段时日,不过谢大人应该是有位妻子的。两年前有媒人执意说亲不成在谢府闹开,传闻谢大人动了怒,将人拖去祖堂亲见着了族谱上谢夫人的名讳才丢出去的。打那以后,燕京没人敢自找不快去谢府提亲。”
宋锦安垂下眼婕,眼底神情晦暗不明,“那位谢夫人是谁?”
“这便真是无人知晓,那媒人出来后就马不停蹄回了南方老家,且谢夫人的事也只是府上下人传出来的,究竟有没有这号人也不好说。”
得到如此不准确的一个答复,宋锦安慢慢吐出一口气。左右谢夫人同她没有干系,只要老老实实教导谢允廷一段时日,她连谢承蕴的冷脸都不必看。
“我先歇息了,明儿还得赶早。”
约是白日累着了,宋锦安这觉睡得沉,翌日掀开帘子时发觉燕京又飘了雨。
宋锦安不由得感慨句燕京当真多雨,手里动作却没含糊,撑把纸伞往外去。
雨丝挂在窗柩上叩得人心里头发闷,偶有飞虫在灯笼纸上来来回回地绕圈子。银珠挥开两只乌虫,扭头冲姗姗来迟的宋锦安笑道,“今儿你来的晚了些。”
宋锦安歉意摆手,“连着教导了七日,今儿我是决计起不了早。”
“宋五小姐往日莫不是睡到日上三竿?”银珠打趣一句。
宋锦安却一时间微愣,却如银珠所说,住在谢府的那两年她的的确确睡足日上三竿。谢府既无长辈又无夫人,她个无名无分的侍妾整日除了面对谢砚书时心闷抑郁,其余时候吃喝歇息皆是按喜好来。
“小少爷在里头用早膳呢,宋五小姐不如先进去等?”银珠捏死只乌虫,走至另一头借清水冲冲手。
宋锦安颔首,小心提着裙摆避免弄脏,轻快往内走。
这还是宋锦安头一遭见谢允廷用膳。
原谢允廷这样的少爷吃得也不尽人意。满桌都是药膳,瞧着就嘴里无味。
谢允廷见到宋锦安,欣喜地咽下口里的小米粥,“宋五姐姐等等我,我马上用完。”
“小少爷别急,慢慢吃。”琉璃忙拍拍谢允廷的背,又从身侧端出来一只碗。
碗里是苦涩的药汤,琉璃用玉勺搅了搅,待温度适宜后才喂到谢允廷唇边。
“小少爷身体不适?”宋锦安诧异看向琉璃,分明昨日还瞧着活蹦乱跳。
她一边吹凉药汤,一边回话,话里带点怜惜,“小少爷打娘胎里身子弱,这药是每天都得喝。”
这番回答叫宋锦安忽的好奇谢允廷生母是何人,能于四月诞下谢允廷,那便是在元泰二年就同谢砚书好上了。元泰二年……宋锦安略一思索,这段时日她还住在谢府后院,虽说谢砚书锁着她不许她出去,但宋锦安也能知晓偌大的后院是没有新人进来。所以谢允廷的生母是谢砚书养在外头的?
难怪身子不好,便是如宋锦安日日夜夜得府医问候也落得个早产的下场,外头正值兵荒马乱那位姑娘定然安胎更为艰难。
“喝完了,我可以和宋五姐姐去画画了么?”谢允廷擦擦小嘴,期待地看着琉璃。
琉璃仔细替他挽起袖子,才放他跑向宋锦安。
今儿的谢允廷倒是没有急着去拿画册,反而神秘地拽着宋锦安往他的小书奁边走。
“宋五姐姐,昨夜上我解九连环解不开,你能教教我么?”谢允廷撒娇似得递上个褪了漆的九连环。
宋锦安顺势接过,手指轻轻拨动,这九连环旧得不符合谢府的做派,叫她疑心起这莫不是谢允廷捡来的。
“这是你的玩具?”宋锦安便解环边下意识随口一问。
谢允廷心虚地垂下眸子,“是我自己翻出来的。”
“嗯?”
翻出来?
没等宋锦安想明白谢允廷是从哪翻出来的,门口传来道冰冷的声音。
“谁允许你动的?”
话音未落,宋锦安只觉身前一片漆黑,接着是双骨节分明的手夺走她手中的九连环。
她猛地想起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强压不适地俯身行礼,“见过谢大人。”
时隔多日,这还是头遭她以宋五的身份同谢砚书挨的这般近,那熟悉的沉香之余混合着檀木和药味,叫她不由得屏住呼吸。
“爹爹,是我拿给宋五姐姐的,我想玩这个。”谢允廷迈着小短腿挤在两人中间。
宋锦安只觉周身的寒意瞬间消散。
谢砚书后撤一步,他蹲下身摸摸谢允廷的脸,“小满以后不可以随便翻爹爹的东西,想要什么告诉爹爹就好。”说罢,他抽出张干净帕子,当着宋锦安的面将那九连环从里到外擦个遍。
宋锦安看得无名火起,所幸垂头当瞎子。
“对不起爹爹,我只是一个人太无聊了。”谢允廷内疚地垂着脑袋,一双眼睛眨了两下,不无委屈地小声抱怨。
谢砚书凤眸沉沉,面无表情看向旁边候着的下人,“你们平日就是这么照顾小少爷的?”
琉璃登时冷汗淋漓,但记着不得在谢允廷面前说求饶的规矩,只能挤出个难看的笑,“奴婢常哄着小少爷去各种玩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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