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你不必管,往后别见他,再过三日我就将他赶走。”张妈妈拍案定论,怒其不争地又瞪一眼宋锦安,“说道这,你都年过十七了,还嫁不嫁人!难不成你们五个打算吃光我的家底?”
宋锦安好笑地弯弯杏眼,“我是最小的,妈妈要催也该去催催香菱。”
“香菱那丫头你不必操心,我瞧着她和对门的朱小子有点意思。”
这下轮到宋锦安傻眼,她半响没发出声音。
张妈妈捏起粒瓜子,慢条斯理磕去皮,“你在谢府逛了这么久也没个看对眼的?”
“妈妈,谢府是什么地方,我怎会有看对眼的?”宋锦安哑然失笑。
“可我分明瞧着你自打去了谢府,独处时常心事重重。”
宋锦安袖口下的手缩紧,面上露出个茫然的神情,“我天天叫谢府的规矩压得紧,能松快起来才稀奇。”
“是么?”张妈妈狐疑盯着宋锦安的眸子,半响,悠悠叹口气,“罢了罢了,但我始终觉着,你的姻缘该是在谢府,就是那种冥冥中的注定。”
宋锦安没接话,给张妈妈又沏壶茶,“妈妈,我先去歇息了。”
“去吧去吧。”
一直到仰面躺在榻上,宋锦安才卸下脸上的笑意,迷茫望向那方绯色游鱼图案。
姻缘。
她大抵不会有姻缘了。
桩桩件件横在她身前的都比姻缘两字难千倍,重万遭。
那捉摸不透的细密压抑叫宋锦安翻身下床,她轻呼口气,借着点昏暗的烛火坐在桌边翻看起前些日子绘的设计图纸。
她执笔,对着那支弓箭不满意地又添上几笔,复而似觉着还不如方才,便将宣纸投进火炉里。足足画了半宿,宋锦安才放下东西,酸痛的胳膊在提醒她,已然到了丑时。
随手地将笔浸在清水筒里,宋锦安累极般和衣躺下,周遭安静只有鸟鸣,忽高忽低,在夜里并不喧闹。
她一直听着,听到眼皮发沉,才倒头睡去。
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再难也会过去,例如她现在已不会害怕梦魇。
不巧
晨光洒过窗柩上的丝绵纸,射在满屋宣纸上,琐碎的亮闪漂亮得过分。
“宋五,你还不起?”屋外,翡翠担忧地叩着门扉。
宋锦安费力支起身子,花了几息才反应过来她身处何地。许是叫近些日子的事闹得头疼,她一觉睡至响午。宋锦安揽起满头乌黑,半插只木簪子,披件水绿外衫施施然拉动门扉,“甚么事?”
“你不是叫我帮忙打探打探哪里还举办吟诗会么?刘富豪家的丫鬟说今儿南湖有场。”翡翠忙递上帖子,压低声音,“你瞧,这帖子是刘府人赶早送来的。”
宋锦安的困意登时消散,她讶异地接过帖子。这等宴会都是些达官贵人为收拢民间人才所办,会上不乏自荐之辈。宋锦安打的就是毛遂自荐以换个举荐名额的主意。未曾想,正瞌睡就有人递枕头,想必是刘富豪见她能住进谢府才有意笼络。
思及此,她忙扭身去够木梳子,“待我洗漱一番。”
翡翠自然地迈进来,随手翻翻宋锦安放置在桌面上的画册,“宋五,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呢!”
“那是自然。”宋锦安好笑地系上腰间的络子,选定几页纸装进箧笥。
她们才推开门,于天井瞧见张公子。
张公子眼尖瞧到宋锦安背着的箧笥,他咽口口水,拿手拉拉烟灰色衣袖,“你们要出去?我陪着你们罢。”
“不必。”宋锦安经昨晚张妈妈的一番话,现下是连面子也不想做。她骨子里便是身为宋大小姐的骄傲,纵然叫谢砚书折辱两载她也未曾对谢砚书有过屈服的好脸色。对上个张公子若她还要顺从,岂非对不住她重来的这一遭。
张公子面色一僵。
翡翠转转眼睛,似是猜到这两人的间隙,笑着挽过宋锦安的手,“咱们快去,赶得上马大叔的牛车。”
说罢,两个人直径朝外去,看也不看张公子一眼。
直至出了百景园的门,翡翠才嗔痴瞪眼宋锦安,“行啊,你这烂桃花是一日赛过一日,什么时候给好姐姐我也留一个?”
宋锦安故意板着脸唬她,“你想要拿去便是。”
“行啦行啦。”翡翠赶忙跳过这个话题,扶着脚还未好全的宋锦安上了牛车。
这还是宋锦安头一遭坐牛车,往日去谢府还是有马车接送。
未感受到相信中的颠簸,宋锦安也松下肩膀,抬眸望向周遭。
沿街的景色随着驶过街头开始变化,西街多以白墙黑瓦,较之繁华的南街倒别有韵味。偶有水路,能窥得船只在河面滑去。
宋锦安难得有这般无需思前顾后的片刻,她忍不住往外再探探,想仔细瞧眼船只。
“小姐,您再探头便要掉出去了,前方就是南湖,您别急。”赶车的小伙子出言提醒。
宋锦安微红着脸,在翡翠打趣的神情里重新坐直。
果真如车夫所说,不出片刻她们就瞧到热热闹闹的集市,有小厮守着大门收帖子。
翡翠紧张地拽着宋锦安,“里面都是达官贵人和秀才,我们进去会不会……”
“没事。”宋锦安拍拍她的手,率先走进去。
那小厮见到帖子隐晦看眼遮裹得严严实实的两人,暗自揣测莫不是哪家姑娘特作丫鬟打扮来相看人家。但他也不多问,只迎着她们往里走。
今儿的南湖特支起小竹亭,在料峭的春风里颇有雅致,曲水宴间读书人以茶代酒,互谈家国抱负。
宋锦安努力在人群里搜索机遇,兀的,她瞧见了个眼熟的人。
是李大人,他曾在兵部任职,虽官职不大,但也说得上话。
宋锦安当下心中就是一喜,她朝前走去,“这位大人,不知在下可有毛遂自荐的机会?”
清亮的女声叫李大人稍稍侧目,他上下不动声色打量番宋锦安,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厚重的帷帽挡住她的面容模样。
“你可知本官想要什么人才?”
“在下只知我所拿出来的东西足以让每一位大人心动。”宋锦安胸有成竹从箧笥里抽出一卷纸。
她目光灼灼,缓缓拉开纸页。
李大人不禁垂眸看去,待看清画中东西后微睁大眼睛,“你竟会设计兵器,这门手艺现今学的人是愈发少。”
“大人可否借一步细说?”宋锦安见李大人的神情,便知这事能有五成。
然她才提出此意,李大人却遗憾摇摇头,“你来的不巧,我早已答应替王大师的弟子作举荐。”
宋锦安心头一跳,浅笑着收回纸卷,“那在下先告辞了。”
“慢着。”李大人面露深思,方才那图纸他瞧了,比之王大师的弟子好出不少,然王大师与他家父有交情,临时变卦更是不可为。
“我倒是知道有位大人还有举荐名额,你不妨去试试。”
宋锦安正欲答应,忽的心念一动,“敢问是哪位大人?”
“兵部的黄大人。”
闻言,宋锦安松口气,她这几日真是疑神疑鬼贯了,竟唯恐又能遇着谢砚书。
“那在下便斗胆请大人引荐。”宋锦安安抚地看眼翡翠,仔细叮嘱她切不可玩心大发走远去才放心跟着李大人朝内厅走。
若是外院是有帖子便可进的,内厅只得靠人脉引进。
宋锦安低眸不敢多看,绕过几处假山,跨上几阶石阶。推开石门,迎面是冰雕吹出的凉气,两座玉珊瑚正立于中央。
“何事?”
隔着个屏风,宋锦安只听得个侍女的询问。
李大人上前低语解释一番,那侍女面无表情朝内厅去禀告,半响才给他们揭开帘子。
宋锦安进去行过礼,头尚未抬起便听得黄大人含笑的声音,
“谢大人您今儿来的是巧了,正好有下属朝我引荐位能人,您不妨也替我掌掌眼。”
宋锦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台上的谢砚书自宋锦安在门外候着时便知晓了,他淡然啜口茶,面无表情盯着她跪得笔直的脊梁。
身后的侍卫不禁替宋五捏把汗,日日都寻着大人的踪迹追来,当真不怕死。还是说他们谢大人着实魅力太大。
“竟是位女子。”黄大人讶异放下手里茶盏。
经先帝改革,如今朝廷也有女官,但多是文职。军器营虽是设计生产之用,然遇着战火连绵免不了上战场,因而女子进去多少有些不便。
“把你的东西呈上来。”黄大人思忖半响,还是开了口。他不知晓这两人的暗潮涌动,淡定朝宋锦安示意。
事已至此,宋锦安自不可能退出去,幸而她今儿带来的设计图纸是新作,结构巧思也避开从前的习惯。
她捧着设计图递到黄大人身边的美婢手中。就这么会接手的功夫,宋锦安看清室内坐着的是四位。除开黄大人和黄大人身侧的一个幕僚,便是谢砚书,和他下首的一位女子。
宋锦安微愣,这位姑娘她认得,该是大理寺卿柳大人家的幺女。算算年龄,今年约是芳年十八,印象中的柳暮烟还是个留着额前碎发的小孩,一转眼竟也这般大了。
“你设计这弓箭可是为了加长射程?”黄大人饶有兴趣地用手指点点宋锦安图纸上的箭头。
宋锦安略扫一眼,沉吟道,“这种箭头较之常见的箭头更容易射进目标,且制造起来消耗的铁料也更少。”
“倒是个好点子。”黄大人笑眯眯望向谢砚书,“谢大人觉着如何?”
猝不及防接到话头的谢砚书眼皮也未动弹一下,薄唇轻启,“我在武器设计上并无造诣,黄大人自行决定。”
“谢大人这是谦虚了,当年您还不嫌麻烦找我讨要战国时期的兵器孤本,可见是颇有心得。”
闻言,宋锦安怔了怔。
这是谢砚书干的事么?分明当初她是在谢家落灰的书架子翻出的战国孤本,那时她还暗恼谢砚书暴殄天物,如此珍贵的东西竟也随随便便塞到储物间。
“要回去送人的,我自己从不看。”谢砚书似不欲谈及这个话题,他清瘦的下颌抬起,明明他是坐着需要仰看宋锦安,宋锦安却觉对方眼神过于高立云端。
“既如此,那我就替这位小姐留个机会,改日拿着腰牌来我府上详谈。”黄大人大手一挥,立马有侍女递上块木质腰牌。
宋锦安松口气,忙不迭接过东西就想离开这。
偏生她抬步的须臾就听着个阴魂不散的声音。
“宋五小姐学得当真勤勉。”谢砚书深潭般的视线在她身上蜻蜓点水般擦过。
宋锦安毛骨耸立,一时间拿不准谢砚书此言为何,但决计不该是真情实意的夸赞。
“你们认识?”柳暮烟敏锐抓住谢砚书的称呼,诧异看向面前叫帷帽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女子,只能隐约窥得对方身量纤细。
“在下是谢府的一位画画师傅。”宋锦安开口朝柳暮烟解释。
“你就是允廷常提到的那位画画师傅,果真是个手巧的。”柳暮烟掩唇轻笑,复而举着酒盏起身朝谢砚书的座位迈去,她楚楚的面上以当下时兴的桃花妆点缀,黛粉色裙摆层层叠叠散落在米色地毯,“谢大人,改明我也想去谢府看这位师傅露一手。”
引蛇
然,柳暮烟的手顿在了半路,因着谢砚书身侧的侍卫默不作声横出佩刀,直直挡住柳暮烟的道。
她脸上变幻几息,最后将盏里的清酒一饮而尽,“瞧我这记性,大人该是不喜胭脂醉的。”
见状,黄大人有些不自在地起身,毕竟请谢砚书来前他可没告知对方屋内还有位柳暮烟。可柳家托自己搭个桥,他也实在不好不应。现下看谢砚书的意思,摆明了不喜柳家的示好,也不知他年过二十四还迟迟不迎新人进门是为何。
“老夫还有要事在身,不过谢大人和柳小姐可以多留会,我特请了新来的乐师为各位献艺。”
留下这句话,黄大人走得利落,李大人有眼色地也跟着出去。待宋锦安要如法炮制离开时却叫谢砚书留住。
“宋五姑娘这几日未去授课。”
不是询问,而是漫不经心的逼问。
宋锦安按耐住内心的不快,低头道,“身子不适,明儿便可去授课。”
“嗯。”
宋锦安等了半响就听到声不痛不痒的嗯,她狐疑抬眸看眼谢砚书,对方依旧冷冰冰的模样不知晓在算计着甚么。宋锦安重新提起步子。
兀的,谢砚书道,“你出去。”
“是。”宋锦安心下一松,加快脚步。
“我说的不是你。”
宋锦安诧异愣住原地,她扭头一看才发觉柳暮烟脸色难看。
“柳小姐,这是谢大人付的银子包间,还劳烦您先离去。”侍卫毕恭毕敬冲柳暮烟深鞠。
柳暮烟气得不轻,她自知谢砚书同雪山冰霜不可欺,她也时时刻刻谨记谢砚书的喜欢从不逾越。可如今她已是燕京待字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闺中的年长者,焉能不急。好不容易打听到谢砚书欠黄大人个人情,她央着爹爹去同黄大人商量。今儿她能坐在这,便是抛去往日的矜持,可谢砚书半分薄面也不愿给她。
愈思愈难堪,柳暮烟勉强挤出个笑,“那我先告退了。”
说罢,她拎着裙摆也不等丫鬟是否跟上,快速消失在屋内。
柳暮烟一走,屋内只余宋锦安同谢砚书。
宋锦安想也知晓对方是故意留住自己,但所谓何她是丝毫不解。所幸装聋作哑,立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下。
谢砚书也不急着开口,不知从哪掏出卷文书,慢条斯理地审阅。
他能等的,宋锦安却不想干耗着,翡翠可仍在外头等她。
“谢大人,请问留我是有何贵干?”
谢砚书终于放下文书,玉竹般的手指轻轻挑起宋锦安的设计图纸,那薄如蝉翼的纸卷于他掌中翻阅似上好的锦帛。
“既然身子不适何故连着两天外出?”
轻飘飘的话没头没脑,宋锦安思忖片刻,“并无大碍,只是不想将病气过给小少爷。”
“仁心。”谢砚书的这两字明是好意,却硬生生念得如同催命符。
宋锦安颔首,“谢大人过誉了。”
“你既然一月后要参与军器营的选举,届时定然腾不出功夫教导小满。如此,你便从明日起将授课时辰增加,为避免你在路上耽搁,我会令下人备好院子,宋五姑娘此后就暂住谢府。”
“甚么!”宋锦安惊得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盯着谢砚书的脸。
他面无表情,似乎不知对面人因何震惊。
“谢大人,不必如此麻烦,我能保证授课。”
“宋五姑娘好像很不想住在谢府,为何?”
宋锦安捏紧拳头,挤出几个字,“我习惯百景园的环境,况且谢府太过于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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