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在信中关切朝中变法之策效果如何,岭南消息闭塞,他还不知道如今新法已全面断停。
他坚信只要坚持下去,变法之策一定会起效,而皇上也会回心转意,召他们回朝。
真相惨不忍睹,岭南生活已苦,她实在不愿再浇灭老师的希望。
几番思量,她最后还是在信中写道,正是农忙时节,雇役法在民间稍有成效,皇帝对变法态度尚暧昧不明。
交代完朝中情况,薛竹隐顿笔。
想到自己半个月之后就要成婚,这种人生大事本该告与老师,但老师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这种形势下成婚,还是别给他添堵了。
她将信纸细致地折了三道,装进信封里,交给秋云。
秋云把银票和信封一并收好,又将缝制好的被子和鞋子拿出来给她看。
大齐风俗,新妇出嫁前要做一床新的被褥和一双新鞋子放在新房内,薛竹隐既不没学过女工,也没有时间来做这个,自然由秋云代劳。
被子大红色的缎面刺得人眼疼,上面鸳鸯戏水的图案栩栩如生,鞋履上的莲花纹也是精美得挑不出毛病来。
薛竹隐只看了一眼,就让秋云收好,她已经接受这桩婚事,但不代表她对此有所期待。
*
三月十六,天气晴和,薛竹隐昨夜看书熬得晚些,一大早又被揪起来,为着她要出嫁,宫里特地派来几位女使为她梳妆打扮。
女使精心在她的靥上点上珍珠,又为她换上嫁衣。
那日秋云拿着一本厚厚的图册让她挑,她随手指了一套不起眼的,此刻要穿在身上了,她才细细看了两眼。
墨绿色的绸面上,层层的竹叶暗纹一直绣到裙角,绛红色的霞帔缀了一圈莹亮润泽的珍珠,显得低调而雍容。
这一身衣服该值多少钱啊?抵得上她两年的俸银了吧,薛竹隐飞快在心中计算。
她皱了皱眉,看来皇帝对于匆忙给她赐婚也是心中有愧,以郡主而非官员的规格送她出嫁。
这未免太过铺张浪费,等婚礼结束了,让秋云变卖了,银子捐到义庄去。
长公主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坐着,不耐烦地打了个呵欠,末了看看时辰,吩咐女使道:“时间到了,可以走了。”
女使扫一眼滴漏,离吉时分明还差一刻钟。但长公主既然这样吩咐,她少不得要加快整理裙角的动作。
薛竹隐见不惯女使着急忙慌的样子,说道:“急什么,还有一刻钟。按定下的时间出门,不可违背礼制。”
后一句虽是冲着女使说的,却是说给长公主听。
长公主没有出声,指尖不耐烦地点点桌面。
她本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薛南萧说她只要陪着女儿梳妆,剩下的他来搞定,她才来的。
没想到梳妆也如此麻烦,而且这屋子里乌泱乌泱一大群人,不仅走来走去,说话的声音也让她头昏脑胀。
忙活了一个大早,她已经想回去躺着了。
见薛南萧的人影跨进门,她迫不及待地站起:“南萧,我可以回去了吧?”
薛南萧拉住长公主的手,温声说道:“真是苦了你了,你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薛南萧牵着长公主在椅子上坐下,面色严峻:“今日是你出阁之日,你且跪下,我有话说。”
薛竹隐端端正正地跪下,脊背笔直。
薛南萧端如座钟,语调铿然:“我要你记住,你首先是大齐的臣子,然后是顾家的女儿,最后才是顾修远的妻子。”
“就算你之后嫁了人,你也不可忘记生民百姓,不可忘记我顾家荣耀。”
这些都是她听到大的,就算薛南萧不说,她也早就印在心里了。
“爹娘从小耗费心力养育你,你娘喜欢清静,今日还是来送你出嫁,你给我们磕几个头,就当报答这些年我们对你的养育之恩。”
薛竹隐轻轻点头,顶着沉重的凤冠,给爹娘磕了几个头。
长公主点了点头,站起身看向薛南萧:“我实在是太累了,就先回去了。”
薛竹隐默默看了长公主一眼,知道留她不住,垂下眼睫,低头不语。
薛南萧与她一同起身,吩咐女使道:“我送长公主回房,一会时辰到了你就扶她出府。”
房内重新安静下来,趁着女使整理她换下的衣物,薛竹隐抓起未看完的《均田要法》塞进左边袖里,悄声向秋云问道:“东西可买来了?”
秋云点点头,挪到她身边,借着宽袖遮掩,不露痕迹地将一个洒金的包裹递到她右边袖内。
薛竹隐略略整了整自己的袖子,女使整理完衣物,转过身来,扶着她出薛宅入喜轿。
明明只两条街,接亲的队伍刻意绕了远路,街上看热闹的人又是络绎不绝,大半个时辰后轿子才到顾府门口。
大婚的礼仪她只草草学过一遍,好在喜娘一路引导,也没出什么差错。
经过一系列下车檐、高坐、利市缴门红、牵巾、撒帐、合髻之礼,闹新房的众人退去,薛竹隐终于被喜娘安排坐在榻上。
房中安静下来,秋云和喜娘守在门口不让外人进来。
她虚虚地松了口气,脊背习惯性地笔直,从袖子中掏出《官箴》,接着昨晚没看完的地方继续看。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薛竹隐浑然不觉,直至自己的书猛地被人抽走——
“还给我!”薛竹隐眉头微皱,语气急了三分。
“这么好看啊?”身穿吉服的顾修远饶有兴味地翻到封面,骨节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拂过题名,
“想不到薛侍御如此有雅兴,竟在大婚之夜看……官、箴?”
他又翻开随意看了两页,难以置信地看她一眼,将书递了回去。
薛竹隐这才正视他,该说不说,他今天被收拾得容光焕发,甚至可以说是人模狗样……
顾修远的的五官其实生得很端正,额头饱满,鼻梁高挺,不过浓若墨漆的眉毛下那一双桃花眼总在有意无意地勾人似的,薄而翘的唇又显得薄情。
一身大红色的吉服穿在他身上,衬得他俊逸中带了一丝风流,此刻还对着她言笑晏晏,仿佛桃花成精,十足十的浪荡子模样。
她垂下目光,从袖子里掏出洒金油纸的包裹:“这个还你。”
她一向有债必还,不愿意欠着人家的。
“这是……”顾修远辨认了一番,方才说道,“是庆余斋的玫瑰酥?”
薛竹隐心生疑惑,连包装都记不太清,看起来他不像是爱吃的,或许那日也是一时兴起,难怪会落在她马车上。
桌上摆着各色干果,顾修远把它们推到一边,慢条斯理打开油纸包:“还是夫人体贴,知道我饿了一天。”
他拈起一块,送入口中,笑道:“这玫瑰酥沾了夫人的袖香,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薛竹隐握着的书卷一抖,很快她又恢复自如,一日没吃东西了,被折腾行各种礼,此刻饥肠辘辘,手上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她的眼睛仍然盯着书页,但她希望顾修远能识相一点,看在是她买的份上,分她两块。
乳香钻进她鼻子,几乎是盛情邀请,但顾修远仍然半点动静也无,她悄悄看过去,顾修远吃完一块又要拈一块,还是大口大口,一点也不会品尝。
她咳了咳,有些生硬地说:“那日的玫瑰酥我只吃了一半。”
果然,那边的动作停了下来,顾修远疑惑:“可这玫瑰酥不是夫人还给我的吗?”
薛竹隐自知理亏,脸颊生热,假装低头看书。
“算了算了,我们夫妻一体,我的就是你的。”顾修远将玫瑰酥往她的方向推了推,冲她点了点。
第9章 大婚(2)
薛竹隐理也不理他,翻过一页书,佯装看得认真。
龙凤花烛发出噼啪的微微爆响声,顾修远歪头看她片刻,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却长久地停留在书页某处,看也不看他一眼。
半晌,他似是自言自语:“我先去沐浴。”
说罢,又斟了一杯茶,放在另一个座位前,不知道是为谁倒的。
新房中又只剩薛竹隐一人,喜娘守在门外没进来,一看就是顾修远的吩咐,大概他也想跳过那些繁文缛节,才会连合卺酒都不喝就去沐浴。
既然如此,她也懒得再装,少了顾修远在一旁,她自在许多,卸下头顶硕大的凤冠,轻轻放在一旁,抚了抚自己的颈椎。
桌上顾修远给自己倒的那杯茶已经凉了,另外一杯还散着热气,新房里的茶是薛南萧珍藏的龙凤团茶,清淡的茶香萦绕满室。
薛竹隐坐过去,这茶叶是自家带过来的,断没有不喝之理,她捧起那杯热茶,来不及品味便一饮而尽。
如此好茶,没有糕点来配怎么能行,反正她也没说不吃。
她拈了一块玫瑰酥,一口吞下肚,又喝一口茶,以前夜熬得深时,她就常常这样吃宵夜。
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薛竹隐正在小口小口咬最后一块,听见声音本能地抬头望去。
顾修远已经卸了发冠,脖颈处尚余几滴水珠未擦,手把着门似笑非笑地看她。
薛竹隐这么抬头一看,眼神正好与他对上,倒像是她坐在这刻意等他回来似的。
更尴尬的是,他似乎没有怎么擦身便套上了衣物,白色的中衣紧贴着身体,中衣之下,肌肉的线条若隐若现。
她不露痕迹地移开眼,故作镇定地低头,茶杯中清浅的茶色倒映出她眼底的窘意,清茶散发出的热气烘着她的脸庞,让她脸颊生热。
顾修远瞥了一眼桌上,发出轻笑:“吃饱了?”
薛竹隐心虚气短,眼不离桌面,乖乖点头。
顾修远拖着步子缓缓走近,拿起桌上的酒壶,往一分为二的匏瓜里倒满清酒,递一个匏瓜给她。
薛竹隐抬眼看他,流露出疑惑。
顾修远挑眉:“夫人一向最是懂礼,不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可是他都已经沐浴过了,此刻再喝酒,不怕身上沾了酒味?
心里虽这么想,她却没有问出口,捧起另一半匏瓜掩袖而尽。
沐浴回来,薛竹隐推开侧室的手顿了顿,屋内灯盏尽熄,只余床头的一对龙凤灯烛,蜡泪滴落,重重堆在烛脚。
顾修远斜倚在榻上,将自己的一双手翻来覆去地看,听到动静抬头看她,大半张脸都在阴影里,神色不明,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
幽暗的灯火实在暧昧,空气中香篆甜丝丝的沁人心脾,夜深人静,屋内滴漏可闻,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薛竹隐拘谨地披着一件素色的宽袍,发丝如乌云堆在后背,她正踌躇如何开口,只听得顾修远道:“夜深了,不如我们来做些别的?”
她点点头:“正有此意。”
秉烛夜游,促膝长谈,这是个与他把话说清楚的好时机。
顾修远有些惊讶于她的顺承和从容,自己反倒有些赧然扭捏,在她走过来几步路的空当里将自己的手指绕来绕去。
薛竹隐在榻上寻了个位置坐下,一阵清新的青草香如潮水涌向她,顾修远揽住她的肩膀,托住她的脸颊,慢慢靠近,薛竹隐能闻到他气息中淡淡的酒气。
顾修远的脸颊无限贴近,她能看到灯火中他耳边浓密乌黑的鬓角,如被刀锋削过的下颚,以及那日在马车中所见的,如远山般挺拔的鼻梁。
即便她向来不喜以色事人,但被这样一张脸亲吻尚能忍受,薛竹隐鬼使神差地想。
一些回忆不合时宜地涌现,薛竹隐忽然想到,那日在马车中她所见到的,不仅仅是暮光下顾修远这张俊朗的脸,还有他身旁那件,落在某姑娘处,印满口脂的外袍。
顾修远将身旁的温软之人抱了个满怀,欢喜她的顺从,意乱情迷中,肩头却被一硬物抵住。
他不满地睁开眼,抵着他的,正是晚间薛竹隐看入迷的那本书,而抵住他的人,眼神清明自持,冷冷开口:
“顾指挥使似乎只要对着一位女子,就能毫不犹豫地亲下去。”
顾修远瞬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薛竹隐,双拳攥紧藏在身后,不自在地咳了咳。
听到薛竹隐的话,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曼娘?”
又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两声,转向她细细观察她眼底的情绪:“你在吃醋?”
薛竹隐偏过头去:“你在做梦。”
第10章 大婚(3)
她抚了抚肩头被他抓皱的衣袍,斟酌着开口:“我是想和你说清楚,婚后我仍会每日去御史台差遣,家中内务恕难兼顾。”
顾修远两手撑床,歪着头看她,眼底忽然漫开笑意:“此事我早已想过,顾叔打理家务多年,尽可交给他。”
薛竹隐只觉得他的笑来得莫名其妙,还准备了长篇大论来说服他,没想到结果来得这样容易,一时有些愣住。
“既然话都说清楚了,那我……”薛竹隐说罢就要站起身,不料手心一暖,被顾修远握住。
“你要去哪?”顾修远身子坐直,仰头看她。
“既然我们已经成婚,那我也不瞒你。”薛竹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不喜欢你,更不想和你睡同一间房。”
她昂起头,踌躇满志:“总有一天,我肯定是要与你和离的。”
顾修远眼神黯了黯,随即又漫不经心地问她:“夫妻大婚之日圆房,这是礼制吧?”
“听闻薛侍御每日都抓别人逾矩的错处,这是要严于待人,宽以律己吗?”
薛竹隐噎住,她没想到顾修远会拿她最看重的礼制来压她,但委身于人又实在让她不甘心。
“那你想怎样?”她生硬地问。
顾修远露出得逞的笑容,拍拍床榻:“你睡里边还是外边?”
“我睡里边吧。”薛竹隐做好心理建设,在顾修远的注视下缓慢地爬上榻,贴近墙面,盖上被子。
反正那种事很快就过去了,之后她便以节欲的理由拒绝他。
顾修远心满意足地躺下,盖上被子。
无事发生,薛竹隐暗暗松一口气,闭上眼准备睡觉。
“你睡那么里边做什么,睡过来一点。”昏暗的灯火愈发显得顾修远的眸子熠熠。
“我习惯挨着墙睡。”薛竹隐的心又提起来,她觉得和顾修远说这么私密的事情有些尴尬。
顾修远没出声,只默默地向里边挪近,薛竹隐觉得他的胸膛快贴上自己的后背了,腰上一阵温热,是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搭了上来。
薛竹隐全身绷紧,抓住他的手往外甩,她好像还是没有和顾修远说清楚,她的意思是,今后与他两不相干,各行其是。
手的主人很知趣,没有再搭上来,薛竹隐松了口气,闭上眼尽力使自己睡着。
她一向有些认床,习惯了睡自己那张硬的木板床,这张新床铺了重重叠叠的柔软被褥,她反而有些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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