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阑舟扭捏许久,开了口:“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杜若正色道:“再黏黏糊糊的,别逼我扇你。”
楚阑舟乖乖闭上了嘴。
杜若看着楚阑舟可怜巴巴的小眼神,领悟到她眼神中的含义,笑出了声:“算了,你忘记了,那我再和你说一遍。”
她摇了摇头,语调里含着笑意:“队里有一些小孩子,你来的时候也看见了。”
“他们是从战场上留下来的孤儿,或许是百姓撤离时候走失的孩子,或许是被遗弃的……也不知道爹妈是谁,孤零零被丢在汴州,我们看着可怜,就捡来养着了。”
那岁首也是吗?
楚阑舟心下思索着,没有打断杜若的话。
杜若语气平淡,就像是在述说别人的故事:“其实我当年也是被别人从战场里捡来的。”
“老头子说我当年浑身是血,孤零零站在血泊之中,也不哭,他单身了那么多年连个媳妇都没娶到,却还是头一回养我这种小娃娃。”
豹军一直驻守边关,很少有机会回京,哪怕那位老将军有多想将她从这吃人的地方送走,也不得其法,只能丢在军营里。
“我没读过书,但我自小长在军营里,学会了打仗。”
“十四岁的时候,我就已经学会要怎么把敌人的头颅穿在城墙上了。”杜若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腰,“我那会儿身量还没有城墙那杆子一半高。”
“后来敌军偷袭,老头子在前方打仗,我带领残兵,杀了他们一个片甲不留。那时我十五岁,这是我第一次带兵。”
“那天过后,老头子说,我是为战场而生的,我是个天生的将军。”
“后来老头子战死,他死后,我就成了将军,统领着这一整支豹骑。那会儿我二十一岁,是悯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将军。”
“可我知道,我也会像老爷子那样死去。”杜若一把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语气平淡,“我们这些当兵的,早晚都会死,为许国而死,算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所以你无需愧疚,楚阑舟。”杜若道。
楚阑舟皱了皱眉:“可我的煞气困了你们百年,你们……”
“放屁!”杜若一把揪住楚阑舟的衣领,逼着她与她对视,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来和你说说你要是那时候不在,我们会发生什么。”
“我们是凡人,我们看不见煞气。等煞气来临的时候,我们只能恐慌畏惧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化为人皮,却连一点反抗的力量都没有……我们的职责就是守关,我们宁死都不会离开,最后的结局就是我们一个个都死在这里,久了人皮风化了,痕迹消失了,别人就连我们死没死都他爹的不知道!”
杜若面无表情,述说着一个惊悚无比的恐怖故事。
现在这东西只是故事,只是猜想,可若是楚阑舟那日没有出现,这就是事实。
眼看楚阑舟怔怔愣愣地被自己扯着,杜若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度了,连忙松开手: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楚阑舟,但我没有撒谎,军营里有人喜欢你……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你,你成全了我们,楚阑舟,你是我们的英雄。”
杜若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真心话,自己的脸也有些红,别过脸变扭道:“其实兄弟们之前一直说要是真能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就当个普通农民,平日里种种地养养鸡,最好能在一个村子里,大家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虽然魔气之下养不了动物,但楚阑舟圈起来的这片地方,倒也让他们过了一把隐居山林的瘾。
楚阑舟别过头,认真道:“我会记住你们的。”
这回换到杜若发愣了,但她也很快反应过来,笑着点了点头。
“不行……”楚阑舟想了想,又害怕自己真的就像那本书说的那般,死的太早,心生一计。
刚好现在还有人在汴州城外徘徊着。
汴州完全受楚阑舟掌控,她闭上眼,少顷,一个男人就出现在杜若和楚阑舟的身前。
“楚姑娘,你终于想通啦……”季承业脸上惊喜的表情散去,吓得花容失色,“鬼,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尝试往外面跑,但很快就哭天抢地地跑了回来,还尝试要往楚阑舟身后躲。
满屋子厉鬼愣是被他挑了一个最厉害的。
杜若:……
杜若有点嫌弃。
楚阑舟比她更嫌弃,奈何事从权急,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人选了,楚阑舟只能捏着鼻子从自己的身后把他拽到了杜若的身前,交代道:“你听她讲,把他们说的都记录下来。”
季承业吓得连判断能力都没有了,浑身抖若筛糠,闻言颤着嗓子道:“记,记……记什么?”
“话本子,没看过吗?”楚阑舟有点不耐烦。
季承业:“好……呜呜呜呜……好……”
吓成这样办不好事情。
楚阑舟看着季承业现在的狼狈模样,勉强发了善心,提点道:“现在世家贵族都在打听汴州的消息。”
季承业颤巍巍:“啊?”
“听说过逍遥客没有?”
季承业:“啊?”
懒得听他复读,楚阑舟面无表情夸耀道:“他是个写话本子的,一本书卖三枚下品灵石,一个月可以卖一万本,如果他和书肆老板五五分成,一个月可以挣多少?”
季承业:“啊?……噫!那么赚!”
看他上道,楚阑舟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汴州的故事有很多人想知道,却并没有人写过,我从未让别人踏足汴州……但今天,我给你这个机会。”
一提到灵石,季承业半点刚才的颓势都看不到了,整个人眼冒金光:“商机啊!”
他伸出手,激动地握住楚阑舟的双手,用力上下摇晃:“多谢楚姑娘,如果我大卖,我分你两成,啊不,三成!”
激动归激动,摸人家姑娘手算什么?
杜若面无表情把季承业的手打掉了:“不要耽误时间。”
“好,不,不耽误时间。”季承业揉着自己红肿的手,眼神中难掩激动,立马从口袋里掏出纸笔做好记录的准备。
这也多亏他有平日把点子记在小册子上的习惯,这才能让他牢牢抓住这次机会。
楚阑舟看着他们热切的样子,默默离开,深藏功与名。
……
“对不起。”趁着众人离开,甄季对宴君安道歉道,“我们将军个性如此,望宴公子海涵。”
宴君安摇了摇头:“她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情,她只是给我看了一些东西。”
甄季也意识到那东西是什么,微微点了点头:“当时楚姑娘其实吩咐我们烧毁过,可我们却觉得心意难得,楚姑娘拳拳之心,我们不忍心毁掉。”
宴君安颔首,正色道:“多谢。”
“不必谢我们,其实我们当年是想拿着信找你算账的。”甄季诚实道。
宴君安:“可你们没有。”
楚阑舟的魔气只限制了外人不能进入,却没有限制里面的厉鬼不能出来。
“不是因为不想找你算账。”甄季很诚实,“是因为害怕会给楚姑娘添负担。”
整个汴州都是楚阑舟魔气的一部分,他们不敢赌自己是不是也属于其中之一。
宴君安眯了眯眼睛:“你们似乎很笃定,楚阑舟会复生。”
甄季并不回答,只是面带微笑。
他是队里的军师,心思深沉,并不会因为楚阑舟的一句话就放下成见。
宴君安也知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闻言也不恼怒,只是淡笑道:“将军这名字,倒让我想到了一句诗——“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嗯,意境不错。”
甄季脸色骤变:“你怎么知道?”
“总共就这几句诗,这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宴君安语气平淡,“既然动了心思,为何不说?”
甄季看着面无表情的宴君安,半晌后叹了一口气:“罢了,和你说也无妨 ”
“其实我的名字里的季不是四季的季,我是父亲与人私通生下来的孩子,我的生母难产而死,父亲的妻子却只能捏着鼻子硬生生认下这个私生子,最后她看着庭院里的那些杂草,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蓟草,随处可见的杂草,他也如这草一般,生而卑贱。
后来他勉强长大,进了书院,勉强读了些书,再长大些,他便离开了家里。
他对入仕毫无追求,父母对错误出生的他更是从未抱有期待,他不想停留在此处,就想着看遍山河,去看更多的风景。
后来他的确如愿见识到了许多风景,再后来,他被流民抢掠,被迫去了汴州,遇到了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他明白了,这或许就是他停下来的契机。
于是甄季留了下来,因为识字,他逐渐成了这里的军师,和女将军的关系也越来越亲近。再往后……就不自觉动了不该起的心思。
“如今我们都成了鬼,我还断了一条腿,这些心思她既然不知道,那还是……不必说了。”甄季摇了摇头,道,“无非徒增伤怀而已。”
站在杜若身边他已然知足,更进一步的,这是他做梦都不敢奢求的东西。
宴君安点了点头,却压根没有安慰他,而是道:“也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那些信。”
甄季不明白他说得好好的为何又要换话题,正色道:“未经楚姑娘的允许 ,我们不会私自动她的东西。”
宴君安道:“那是楚阑舟给我写的情信。”
甄季:……
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吗?
宴君安有点歉然:“抱歉,我看到的时候太激动了。”
他嘴上说着抱歉,唇角却一直高高扬起,充满了炫耀之意。
男人的尊严让甄季也跟着扬起了头,反击道:“杜若也曾为我做饭换衣。”
实际上是他腿没了,早期不太适应,于是整个军队里的人轮流伺候他。
这件事楚阑舟的确没有帮他做过。
被比下去了,宴君安咬了咬唇。
不,不能被比下去。
“楚阑舟已经应允我了,允许在她死后让我殉葬。”宴君安故作镇定地撒了一个谎,还欲盖弥彰地补充了细节,“原本阑舟是不答应的,是我缠得紧,她才勉为其难答应了。”
第129章
“阑舟答应与我殉葬了。”
“原本阑舟是不答应的, 是我缠得紧,她才勉为其难答应了。”
楚阑舟正要敲门的手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汴州其实本来是没有这座客栈的, 客栈是后来这些厉鬼们无所事事才建造的, 虽然外表看着很用心, 但其实都不太隔音。
楚阑舟耳力又偏偏很好, 将宴君安的话听了个正着。
杜若不明白楚阑舟为何正敲着门呢怎么就忽然开始傻站在原地发起呆来,索性自己代劳,直接一巴掌推开了门。
“别……”
门里两个男人的脸色都不是很自然。
宴君安的手指绞紧, 罕见地有些结巴:“阑舟, 你,你来了。”
甄季坐着的轮椅正嘎吱嘎吱地响:“将军。”
他们两个人的心虚肉眼可见,杜若哪会看不出来,她是个豪爽的性子,直接笑出了声:“怎么, 瞒着我们做了什么坏事?”
她语气里调侃居多, 却没有什么旁的反应,显然是不知情的。
刚才被撞见的恐慌感在听到杜若的调笑声后散了个干净,甄季微微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失望还是释然:“我只不过是解答了宴公子的几个问题。”
杜若眯着眼睛看了一圈, 被褥晚好,屋子里的陈设也没有被毁坏的迹象,看上去的确是没有起什么争执。
她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毕竟现在宴君安和楚阑舟是这种关系,他们还勉强能算楚姑娘的娘家人, 试探试探人品可以,但要是真闹僵了终归是不好看。
杜若又侧过头偷偷去瞟楚阑舟的脸色, 惊异地发现她此时的脸色阴沉,看向宴君安的目光里似乎还暗含着怒意和杀气。
诶诶诶,这怎么一会儿没瞧着还闹起变扭来了?
杜若大惊,冲甄季使了使眼色。
甄季心如明镜一样,知道说不准就是因为刚刚宴君安夸大其词被楚姑娘发现了。
呸,活该。
但他脸上还是摆出了一副疑惑的表情,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就连军师都不知情啊,那还真是个大难题了。
杜若绞尽脑汁,试图思索出原因。
奈何她自己就是一个单身了百余年的老鬼,面对这种事情一点经验都没有,最后也只能讪讪道:“楚姑娘啊……”
楚阑舟正色打断了他们的话:“杜将军,甄军师,你们先出去。”
“楚姑娘这,这……”杜若小心翼翼观察着这两人的表情,正想尝试劝解,垂在身侧的手背就被人轻轻捏了一下。
杜若皱眉看向甄季,甄军师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杜若叹了一口气,决定离开。
忽然一颗脑袋伸了进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走到了几人面前,冲着杜若憨笑道:“头儿,你酿的竹酒能不能让兄弟们再干一碗?”
“滚滚滚……军营喝什么酒?”紧要关头被插话打断思绪,杜若不耐烦抬脚踹了这男子一脚,“竹酒是风雅之物,给楚姑娘喝可以,给你们喝了那就是牛嚼牡丹,纯属浪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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