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师作恶多端,但只在人间猖狂了一年的时间。
洛风言写的那封诉状言辞恳切,字字泣血,令人闻之落泪。
次年,女帝下了封罪己诏,至此洛家彻底平反。
而楚阑舟这个名字,也在修真界乃至凡间彻底扬名,甚至有不少饱受国师折磨的百姓自发组建庙宇,给楚阑舟立了一座小庙。
既然大国师自诩为神仙,他们就要让打倒大国师的楚阑舟当真神仙,要让大国师走黄泉路都走得不安生。
传说楚阑舟听闻此事后大为愤慨,连夜闯了皇宫,将正在炼丹的大国师生生从炼丹炉前拽到了女帝的大殿上。
女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贤明的皇帝,知人善用,百姓和泰,只不过后来老了,越发越觉得岁月如刀来煎人寿,想求长生,便开始听信江湖方士那些神鬼之说,给悯川遭来了祸患。
等她潘然醒悟,才知道她所求的长生之路不过是一场空谈,女帝黄粱大梦一场,自觉做错了事,便写了罪及诏,也替这段时间因为冤屈而死的官员立了一座碑。
她将洛风言的奴籍提了出去,甚至还想封他一个小爵位,算是给洛家的补偿。
但洛风言并没有要。
洛家如今只剩下他一人,早已不需要这样的补偿了。
……
楚阑舟当日做事做得十分痛快。
她将那老贼当堂拖出,同人间帝王对峙,听到那贼人威胁之语之后直接将自己的大名叫了出来:“你记住,我叫楚阑舟,连佑沙楚冷雁之女,楚阑舟。”
楚苑再也不会被人骂傲气了。
因为他有一个更加狂妄,更加肆无忌惮的妹妹。
当时对楚阑舟的议论众说纷纭,楚苑听闻此事后匆匆赶来,气得一折扇直接敲在了楚阑舟的脑门上,咬牙切齿道:“我妹妹现在还是真的出息了。”
他被气昏了头,已经顾不上去询问楚阑舟身边那位面生的小弟子身份,只当在跟楚阑舟之后入念虚宗的什么师弟,劈头盖脸骂道:“你们两个人,楚阑舟头一莽进去就罢了,你也不拦着点?要是你师姐出不来怎么办?”
用家族信物将楚阑舟救走的宴君安默不作声站着,硬生生挨了楚苑的一顿好骂。
……
“你当真是变了许多。”回忆至此停歇,楚阑舟看着楚风言有些恍然。
当年瘦瘦小小的身影已然长成了如今芝兰玉树的样子。
不过时光荏苒,距离当初楚阑舟与洛风言相识之日早已过了百余年。
她还以为他早就入了轮回,没想到居然成了一个鬼修,还记着她,便道:“我那会儿被哥哥天天骂,头疼得紧,来不及找你道别就回宗门去了,你往后过得可还好?”
楚风言点了点头道:“一直不错。”
年少便已历尽千帆,往后那些风浪他也都不会放在心上,闲云野鹤,每日弹琴奏乐,倒也活得自在。
他一直活到了楚阑舟死的时候。
楚阑舟那时声名狼藉,凡间界的那些人虽然不知道楚阑舟究竟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却都知道她是个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
再后来,又有传言传来,说楚阑舟自作孽,于汴州伏诛。
楚风言摇摇晃晃,抱着琴走出了家门,沿着街边小路,一直走到了一座庙宇前。
这座庙宇早已荒废许久,蛛网密布,楚风言用扫帚扫了,然后坐在蒲团之上给楚阑舟弹琴。
他的琴艺还是在他在做官奴之时学的,那时还小,他弹琴弹得不是很好听,往后他便记在了心里,每日勤加练习,想着有朝一日遇见楚姑娘可以重新弹给她听。
之前弹琴的时候他心有杂念,想的是如何攀附楚姑娘给洛家平反,如今确是不同了。
他只想弹琴给楚姑娘听听。
可惜楚姑娘再也听不见了,倒是惹来了一些旁的杂七杂八的人来。
“这是什么庙,怎么之前没有见到过?”
“什么荒废的野神吧,也不知道是司什么的,若是司姻缘或者财运我还会去求一求。”
“还真有人祭拜啊。”
“看他疯疯癫癫的,估计是个疯子,别管他。”
洛风言不管外头人那些人的奚落言语,认认真真弹完了一整首曲子,然后他看着站在佛龛里的那具神像,心想,这压根不像她。
楚阑舟很漂亮,有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出来的凌厉感,这点泥塑神像压根勾勒不出她的一点韵味。
他又想起了当日春花宴初见,楚阑舟捧着栗子糕,满嘴是糕点碎屑,嘟着嘴巴看他之时俏皮活泼的模样。
这点活力也不像。
洛风言想。
但洛风言还是跪了下来,然后深深在佛龛前磕了两个响头。
接着,他又去看了看他的爹娘。
女帝为了彰显自己的歉意,特意教人修缮了父亲和母亲的陵寝。
陵墓修缮的十分华丽,和洛风言当年一个人自火场逃出,跌跌撞撞挖出的小土坑截然不同。
那里安葬着一个爱民如子却被含冤而死的魂灵。
楚阑舟是如此,当年父亲也是如此。
在这个世道,君子总比小人难活些。
回去的路上,他又买了一盒栗子糕。
栗子糕还是热的,姑娘说趁热吃会好吃些。
他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情感波动,只在狼吞虎咽,吃下了一整盒的栗子糕之后,提起剑,抹了自己的脖子。
……
洛风言并非想要殉情。
他对楚阑舟的感情,是钦佩,是仰慕,男女之情反倒少些。
楚阑舟为天下苍生是生是死都是轰轰烈烈,而他只是她救下的一个不知名姓的小小少年。
楚姑娘不记得他,他记得就好了。
楚姑娘说他资质太差,修不了仙。
可凡人能活的时间太短,他得活下去。
这世道总得有人记住楚阑舟究竟是什么个样子。
于是他便成了一个鬼,然后靠着楚阑舟教给他的法门,一步步修成了个鬼修。
不过楚阑舟没死,这当真是一桩幸事。
老天有眼,终究还是垂怜了他一回。
楚风言敛眉,遮掩住眼眸里的情绪:“栗子糕趁热吃会好吃些,夜深露重,林姑娘别忘了。”
楚阑舟点了点头,道:“好。”
月色微凉,楚风言的声线有些颤抖。
他实在是太久没见过楚阑舟了。
楚风言原本是想来修真界替楚阑舟报仇,却在仙门大比之时于人群中看到了林束。
林束站在人群之中,昂起首,同穆家家主对峙。
哪怕改变了形貌,那样熟悉的眼眸,楚风言只一眼就能认出来。
楚风言的世界,在此时忽然亮堂了起来。
他跟随在楚阑舟左右,不求楚阑舟认出自己,只求楚姑娘往后能够事事顺心如意,平安喜乐。
他却没有想到,楚阑舟竟然也没有忘掉自己。
楚风言忍不住走上前,握住了楚阑舟的手:“林姑娘,你……”
咔擦。
有什么东西的碎裂声自背后响起。
楚阑舟听到声音,皱眉抬起眼,冲着门口看去。
在门口站着的,赫然是宴君安。
宴君安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此时他的视线就一直停在楚阑舟的手上,还有那块多出来的玉牌之中。
门槛不知道为何碎了,碎渣落了一地,甚至有些直接插到了墙上。
似乎彰显了来人的怒火。
这场景有些诡异了,楚风言却是在楚阑舟看不到的角落冲着宴君安轻轻一笑,握着楚阑舟的手甚至还更紧了些。
楚阑舟在他的目光下竟然有了一点心虚的感觉,她下意识将手抽了回去,就想开口解释。
宴君安却先她一步开了口。
他站在门边,眸光比寒潭更冷,声音也如同浸满了冰霜:“你们,在干什么?”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宴君安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他现在依旧和许多年前一样。
宴君安站姿端正,流云衣规整地穿在他的身上,就连一丝褶皱都不曾有。那张被天道眷顾喜爱的脸也与当年别无二致。他就和楚阑舟与他相识之时一样,只消是站在那里,大家就能看出这是个怀瑾握瑜的君子。
楚阑舟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在他的脚边看到了一片粉色的艳丽花瓣。
第94章
………
楚阑舟隐约觉得宴君安今日有些奇怪, 但还是开了口:“我并非……”
楚风言却状若不经意挡在了她的面前,解释道:“宴仙君不要误会,楚姑娘公务繁忙, 我是来给姑娘送点心的。”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 将手抵在了嘴唇上:“啊, 我一不小心说漏嘴了, 林姑娘,对不起,风言不是故意的。”
楚阑舟知道他这是在说一时口误暴露自己是楚阑舟的事情, 便道:“无妨, 宴君安他是……”知道的。
她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凝滞了,回眸一看,看清了宴君安此时的脸色。
宴君安的脸沉得像是要黑压压的乌云,像是随时可以电闪雷鸣。
楚阑舟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内心警铃大作, 她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应该要做出解释:“风言他……并没有来多久。”
楚阑舟认识洛风言的时候, 洛风言还未改姓,又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才改的姓。楚阑舟总觉得叫他楚风言也不是洛风言也不是,便下意识吞了他的姓。
她不说还好, 一说出口自己都察觉出不妙起来。
这种叫法有些过于亲昵了。
她甚至没有这样叫过宴君安。
楚阑舟暗道不妙, 下意识逃避起了宴君安的视线。
楚风言却又开了口:“我今日真的是来给楚姑娘送点心的,不过宴仙君夜半前来所谓何事啊?”
不能再让楚风言说下去了。
楚阑舟皱了皱眉,正想制止, 去看见宴君安竟是一言不发,就这样走了。
……
一阵冷风刮过, 将楚阑舟吹得清醒了些,她这才回过神来, 看了看宴君安离开时的地方。
房门前空空荡荡,房前人早没了踪影,只有破碎的门槛还能彰显出宴君安曾经来过的痕迹。
他为什么就这样走了?
什么、什么都不说吗?
楚阑舟瞪大眼睛,像是想要将那片空间都灼出一个块洞来。
“楚姑娘,夜风太大,小心着凉。”楚风言走上前,将门缓缓关了起来。
楚阑舟是修士,不可能着凉的。她想去追宴君安,奈何楚风言还站在一旁。
她沉了表情,冷声质问:“你为何要逼走他?”
她又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楚风言语气中针对宴君安之意。
“楚姑娘,我没有逼走她。我不过给他设了一点阻碍,他就放弃了。”楚风言看着楚阑舟,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楚姑娘,宴君安非楚姑娘的良人。”
楚阑舟仔细观察着楚风言的表情,得出了结论:“你恨他。”
楚风言十分坦诚地点了点头。
楚阑舟揉了揉眉心:“为何?你先前见过他吗?”
楚风言摇了摇头:“风言悟性太差,近几年才入了修者界,但在凡间,我听说过他的事迹。”
“也知道了当年一些秘密。当年清剿楚姑娘家里的,其实也有宴家。”
这件事她当年刚出宗就知道了,楚阑舟并没有太大反应。
她清楚楚风言针对宴君安的原因了。
宴君安的父亲便是宴家家主,而宴家就是杀灭楚家上四宗之首。
宴君安本人自与楚阑舟一战之后名声大噪,自此,成就剑尊之名。
若说楚家覆灭的后果是楚阑舟的逐步入魔,自取灭亡,对宴君安而言,偏偏就是吉星高照,功成名就。
坏人失势,好人得势,这也是百姓们所一直期盼推崇的,可楚风言不同。
既然楚风言当了楚阑舟的信徒,那么从楚风言的角度来说,宴君安简直是坏透了。
若楚阑舟不是事情的亲历者,她估计自己都会这样想。
但其中缘由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的清的,但现在事态紧急,楚阑舟揉了揉眉心,也不想费口舌在这里,就只含糊道:“此事另有隐情,我以后再同你说。”
说罢,她站起身就想去追宴君安。
楚风言看着楚阑舟的举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自楚阑舟身后叫住了她:“楚姑娘,你以为故人还似从前吗?”
这句话秦关月临死前也跟她说过。
楚阑舟知道秦关月想说宴君安,但她却并不在乎。
宴君安虽说最近几年个性变得古怪了些,性情却是没有变的。
无论是系统还是修真界,人人赞他真君子,说他秉公无私,宴君安变的,只是从当年的剑阁弟子变成了如今的剑尊。
她有些不满别人在他面前说宴君安的坏话,停下脚步自信道:“总体来说,和当年并无不同。”
正道典范,这些年轻修士们的表率。
楚风言却不赞同,他虽然不想这样问,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问出了口:“那楚姑娘呢?楚姑娘同当年一样吗?”
楚阑舟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当然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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