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弹弓看上去精致不少,小孩却不屑一顾:“你当我三岁啊,骗小孩,坏人一个。”
“我不是坏人,我是来办案的官差。”
念起这几日村子里的确是有生人办案,男孩眨了眨眼。
“纪钧彦,还不进来!”
里头突然传出女子严厉的声音,男孩听了手一抖,赶忙就抛下纪盈跑进去了。
在听到那男孩冲着里头的女子叫了一声“娘”后,趴在门边的纪盈差点没摔在地上。
虽不知道男孩的名字究竟是哪几个字,但没记错的话,按着家谱排序,纪家下一世代,行的就是“钧”字辈。
当初生她时,母亲遭了大难,她出生的时候身子弱,算命的说她命格弱,纪家的地位命数压着她了。让母亲带着她到乡下庄子里住了一年,暂不入家谱,名字也得避讳纪家的传承,好骗过天命。
故而她的名字就比兄姐少了排行的“明”字。
就这点事,小时也总让人说,她不成器是应当的。
纪盈摸了摸自己的脸,莫名觉得那小男孩的脸越看越熟悉,七岁的年纪,和纪明咏来边疆的时间也对得上。
哥,你不会真的搞出件大事吧。
她咽了咽口水,比她能折腾。
回到屋中,纪盈将齐大等五个人都叫进了屋里,围在一张桌子上,她小声交代他们去打探那户人家的事,问清他们是何时到此处的。
齐大摸了摸下巴:“那个小男孩姓纪啊,该不会……”
纪盈喝着茶,听到齐大猜测:“这是你的私生子吗?”
他已猜着是纪盈在京中年少不知事,生出了个孩子派人抱走到边疆养着,这是千里寻亲。
纪盈吐了茶水,齐大一拍桌子:“怪不得你让我们跟来,不让陈将军派人呢。老大放心,这事我一定什么也不说。”
“滚。”她吐出这个字。
将人都遣出去了,纪盈才又听到村中里正的声音。
她到外处看,才见到是沈潇远回来。
这一路风尘仆仆的,沈潇远见到她愣了愣,收拾起自己的仪容在院子里说:“查探了,没什么事,咱们择日就回吧。”
“那你说的重物撞击的伤痕是怎么回事?”纪盈问。
“搬动尸体的时,让东西给砸了。”
纪盈想回忆那尸首的样子,不过她第一次看仵作做事,没敢细看,有些记不清只狐疑道:“人生前和死后被撞后形成的伤痕应当是不一样的,你确定那是死后的伤吗?若是确定,来这一趟做什么?”
沈潇远道:“仵作验尸时那尸体都变味儿了,看不准也是寻常的,别想了。”
纪盈瞥着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鸢城中。
夜色重,陈怀写完这日的军报,把趴在他桌案上的五里抱到庭中,见那庭院花木,总觉得有个人影在那儿。
有些想念。
他低头喂了五里两口食,摸着它的头见它吃得香低声道:“咱们都被丢下了。”
他回首时听到管家禀报席连来了。
“何事?”陈怀看他有些急。
席连使了个眼色让管家退下,而后皱眉走到他身边拿出一支飞镖:“今日西市几家商铺开张,却碰巧遇到个神智失常的疯子在街上行凶,被赶到的官差制止了。去的时候发现那疯子被人伤了手,地上捡到这个飞镖了。”
这只飞镖比平常的都要薄,手指在刃上轻轻一碰就会出血。
“他回来了?”陈怀冷了眼,“派人去找,他敢回来,就别想再走。”
“已经吩咐人去了,”顿了顿,席连看了看四周问,“夫人呢?这事儿要告诉她吗,毕竟那人……和纪将军有关。”
“去铜村了,说不放心沈潇远,”陈怀思虑片刻,“抓到人了再告诉她吧,免得她先心急。”
“铜村?”席连的语气突然重了,陈怀疑虑地看向他,他又复了平常,“我是想这么个小村子,她专程去做什么。”
陈怀摇了摇头,捏了捏五里的耳朵:“她想去就去。”
“将军,”管家又近前来,有些尴尬地说,“那位姑娘来了。”
紫衫的女子跟在管家后头进了院子,陈怀看出是出月,立刻拽住了席连,使眼色跟他说先别走。
席连意味深长笑着点头。
出月也不近前,从袖中拿出一盒胭脂放在桌上:“这是夫人那日送我的。那日演得那么情真意切,怎么,她想害死我啊?”
“什么?”
“这胭脂有毒,”出月淡淡说着,“我用银勺想剜出些来,勺子就黑了。”
方巧来上茶的喜雁听了这话不禁有些恼:“那日送东西过去就是急匆匆的,是临时之举,哪里可能是专程给你下毒。”
“那胭脂哪儿来的?”出月问。
喜雁想了想,恍然记起:“那日夫人帮一个胭脂商放货,这是他送来的答谢。”
陈怀命人去回了知府,找那胭脂商去,席连趁机道:“不如把夫人找回来吧,有人对她不利,不好在外面跑。”
陈怀应下,让席连代他去写信。
“还有剩在家中的吗?”陈怀问喜雁。
“有的,都还没用过。”
陈怀回想着:“这几日是不见她扮妆了。”
“姑娘前些日子说您那几天老往教坊跑,美人见得多了,她不凑这个热闹,”喜雁笑,“而且她说,她迟早要变老变丑的,现在先让您适应着。”
陈怀微楞,一时哭笑不得。
整日里不问他去哪儿,也不计较他总去帮忙,心里总还是有些不高兴的。
第46章 祭拜
夜里,纪盈听着齐大他们打听来的消息,说这女子叫姚龄是五年前住到这儿的,那时手中就牵着这个孩子了。
村中人当她是战乱流民,孤儿寡母的,好在她会读书写字,就留下来当了个教书先生。
纪盈听完默了一阵,独自一个人走出了屋子,这夜间村子里是没有人会来往的,她提着灯到了群坟聚集的地方。
这里的人大多就是三种姓氏,想要查看什么并不难。
在田垦靠山的角落里,她见着了一处干净的碑,只是后头并没有土堆,和这里其他的坟冢有些区别。
那碑干净,是以上面的“子吟”二字格外清明。
她手微抖,这是纪明咏的字。
村中人说那教书的女子为自己的亡夫立了一处衣冠冢,每年十一月廿九是忌日。
与她哥死的日子也是对得上的。
莫名心中空落落的,纪盈在原地往东南西北都各自迈了一步又退了回来后沉寂下来。
不知该先去找人问个清楚,还是该写信给她爹娘说这件事,都不太妥帖。
真是这样的关系,姚龄早该上门找纪家,何必在这儿躲着,那一定是有缘由,如何能直接去跟人开口呢。
不过好在人在这儿也跑不了,从长计议也行。
才回到自己屋中,齐大就递上了方才有人送来的陈怀的信。
这信上是陈怀的笔迹,说了城中胭脂的事,催她回去。她本不愿就此走,又看到他在末了写了句“近日微恙,盼归”,刹那又有些动摇。
沈潇远答应了村中里正,明日他就走,纪盈也就没有借口再待着。
夜深,她看到去里正家吃酒的沈潇远总算回来,神色恹恹地进了屋,她叫他都不怎么应。
她撇嘴正要提脚进屋,就听到外头有人喊“走水了”。
纪盈一把将躺得四歪八斜的齐大他们给拽了起来,失火的祠堂,将全村的人都惊动了,这地方可是宝贝得很。
看村民们往祠堂正殿救着火,纪盈泼了桶水之后突然念起了那背后的学堂。
她转身跑去时,才看到这后头也烧着了,几个来救火的人正拽着声嘶力竭叫喊着“娘”的纪钧彦,那火光里似乎还有人影。
“还有人在里头?”她问。
救火的人答:“本来都跑出来了,她自己又跑回去了,哎呀,要钱不要命的!”
人死了她找谁问清楚去。
纪盈找人要了一床湿润的褥被正要披上往里跑时,一阵猛烈的咳嗽声里就见姚龄抱住一个箱子扑到门口地上,身上还有火星子燎着,纪盈赶紧跑上去泼了她一身水。
纪盈将她扶起时,她手中盒子落地,朽掉的锁被摔落,一把剑掉了出来。
湿着身子被晚风一吹,姚龄身子微抖着将剑收捡起来,旁人问起她做什么这么拼命,她唇上挂着往下滴落的水,颤着眼说:“亡夫唯一的遗物。”
剑柄镶了一块红玉,那也是哥哥出征前,母亲拿去镶的。
纪盈恍神,看着纪钧彦扑进姚龄怀里哭。
闹这一通,沈潇远晨起时却没见到纪盈,想要启程回鸢城都不见人。
祠堂的火烧毁了不少牌位,今日这村里的坟冢处许多人都来拜祭,算是向祖先请罪。
纪盈看着姚龄也拿来祭拜的食物,从木食盒里一层层拿出摆在碑前,纪盈上前,姚龄想起她昨夜也算帮了她一把便起身行礼:“昨夜多谢姑娘。”
“这是……你夫君吗?”纪盈问,见姚龄点头她又接着问,“听说你们孤儿寡母在此,你夫君的亲戚,或是你的亲戚都没有了吗?”
姚龄淡笑:“我乃边关人,家中早已在战乱里不知还剩什么人。而我们是私自成婚,所以也不敢去他家中叨扰。”
这也说得通。
“我看你一人养育他也艰难,他家中失了子,若有一孙,于他家里也是安慰,或许……”纪盈试探着说。
姚龄抚着正在摆放瓷盘的纪钧彦的发:“若是平常人家我也就去了,可那是个钟鸣鼎食之家,我真去了,这孩子的身世如何说得清楚?他们又如何能信?最后让我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我也懒怠。”
纪盈回想着小时纪明咏喜欢过的几个姑娘,其实大多是少年人一时心性,被她娘抽了几回后就安生了。
后来出京打仗,至死前,都未曾再提过婚事。
“那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啊?”纪盈问。
姚龄顿了顿,看着远处的葡萄架子,此时还是一片青绿色的叶子。
那年她抱着一箱紫红的葡萄放在骆驼上时,那骆驼嚼动着嘴,睫毛耷拉着,被酷热催得神色懒怠。
尖叫嘶喊里,丛人手中脱手的箱子砸在地上,圆润的葡萄滚了一地,被突然而来的马蹄踏碎。
混乱之后,险象环生,她缩在角落里被一只箍着护腕的手拽了出来,还没等她尖叫,才听到面前人说:“还有活的。”
零落的交战罢了,她滴着泪收拾着地上的葡萄,他捻着一颗凑到她面前,皮都没剥就咽下,血腥味道未散尽的地方,他说了句“挺甜的”。
晖光里他揉了揉她的头,叫她别哭了,路还远。
姚龄轻柔说了句“被他救过”就不再提,从食盒最后一层拿出一叠核桃酥来,对碑前念叨:“都是你喜欢吃的。”
纪盈看着她端出的瓷盘,沉闷着的思绪忽然微疼。
鸢城。
陈怀连夜要审那胭脂商,却找不到了人,驿馆上下都说这日已未曾见过。
“畏罪潜逃?”席连问。
陈怀见那商人的屋子里什么东西都没带走,摇了摇头:“或许不是自己想走的。”
“将军,”管家突然跑到街上来,见到陈怀和席连慢悠悠走着,赶忙近前来道,“快,快回府……”
府中,喜雁战战兢兢捧上茶,僵硬着站在华服女子前,女子长眉温婉,唇角微扬,双眸秋水一般,端着茶碗闻了闻便道:“你又犯了懒,这茶越发烹得不好了。”
“大姑娘……哦不是,王妃,喜雁知错。”喜雁颤颤巍巍说。
“阿盈呢?”
“去村里办差。”
纪明渠垂眸盯着自己锦鞋上的珍珠:“怎么做起这种事了。”
“王妃所来,是为何事啊?夫人她不知道您要来,所以才……”喜雁嘴笨,也不知要如何说。
纪明渠看了半晌也不见陈怀来,从袖中取出一封叠好的笺纸,纤指轻扣。
“来让他们把和离书认了。”
第47章 和离书
铜村。
为着村中大火的事,耽搁半日的事,沈潇远看着天色,怕是晚上之前赶不到下一个驿站,露宿荒野也不便利,就多留一日。
纪盈连夜修了封家书,想着回去了就送回京城。
次日清晨,她是被沈潇远急促的叩门声闹起来的,她见还没到出行的时候,正想破口大骂,一卸了门栓,就见面前多了个熟悉的人。
“你怎么来了?”她看着面前显然是连夜赶来的陈怀,指了指他额头上的伤痕,“这哪儿来的?”
“夜路太黑,被树枝刮到了。”他敛眸望着面前倦怠的人,用鼻尖碰了碰她。
她努了努嘴,让他进了屋关上门,升起屋中的小炉子。
他脱下披风挂在一旁,看她在煮水从她身后拥住她:“你长姐来了。”
“什么?”纪盈瞪大眼睛回头看他,然后眨眨眼,“你是被赶出来了吗?”
“她来让我签下和离书,我就说来接你回府,跑出来了。”他垂首,唇角微耷。
还真是被赶出来的。
“可怜的样儿,”她捏了捏他的脸,倒是一脸满不在乎笑问,“她给你气受了?”
陈怀摸了摸鼻子:“我把她递来的和离书烧了,她生气了,我才走的。”
那日一回府,陈怀见府中下人都战战兢兢的,堂上女子金簪斜入,步摇庄重,面容端丽也不失灵动,鼻唇处与纪盈有六七分相似,只是往那儿一坐却是压得整座府里的人都抬不起头来。
他才行完礼,正吩咐着管家去收拾住所,问道:“不知……姐姐为何突然来了,礼数不周。”
“探望故旧,想着阿盈在此处临近,便来了,”纪明渠轻磕了一下茶碗,秀眉微蹙,“这茶水……”
陈怀伸脚碰了碰管家的腿,使眼色叫他去城中最好的铺子再买些好茶来。
就等着管家把茶买回来,纪明渠一言不发也不动,陈怀坐在那儿也不知要说什么。
直到新买的茶重新烹好,纪明渠饮着时忽而问:“将军觉得此茶比方才那个,好在哪儿?”
陈怀差点烫了嘴。
这些茶水于他而言倒真是分不出个好坏,席连站在一侧看他为难便道:“这刚买的是明前春茶,其味鲜浓……”
“手下随意开口,未免坏规矩了。”纪明渠淡淡道。
席连递给陈怀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便闭了嘴。
“我不懂。”良久,陈怀颔首答道。
茶碗落桌,纪明渠撇了长袖,看了喜雁一眼,喜雁不得不硬着头皮将她放在桌上的和离书递给陈怀。
“这是和离书,将军看看此中言辞可有不当之处,若是没有,便收下,再叫人将阿盈叫回来。陛下那儿不必担心,我家王爷自会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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