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是知道她身份,沂川府的衙门不好拒绝,算是卖个人情给陈怀,这府衙中上下也都是知情的,这就免不了说话时他们会多加善待。
“下午去东街收赋税,你要是无聊,咱俩一块儿去呗。”同僚说道。
也罢,总比在这儿跟鸡鸭打交道好一些。
收赋税是有些门道在里头的,纪盈从前做过,那些个商户倒是会乐呵呵拉着你的手攀亲道友,临了了来一句“通融通融”,塞些银块在捕快手头,那账目上的不对劲就能被当做看不见,便能少交些米钱。
沂川府也不会例外,只是那酒楼商户盘算了半天银两,把一些碎银块放到纪盈手中时,她正色道:“我不缺钱。”
“你这就不懂事了,从前没见过啊?”同僚小声对她说。
“从前就见过,但我一直不缺钱,从来不收。”她耸耸肩。
……
同僚跟那掌柜的使了使眼色,掌柜的赶紧说:“楼上有酒菜,快至晚膳时了,这位官爷先上去坐着,我再算算账。”
“你先上去,我来看着。”同僚说道。
知道他们什么意思,纪盈也懒得自讨无趣,都催缴了一个下午了,是该歇歇。
她才上楼往着掌柜说的隔间去,跨过面前的大柱子就见到了一道身影,吓得她立刻退回了柱子后。
她抱着柱子悄悄探头,看清了那道青蓝身影是陈怀。
陈怀推门进了一房间,露出来的光景里,房间里还有好几个人在吃喝说笑。
应酬吧。
纪盈偷偷跟过去,趴在那门上听着里头的动静。
今日这宴是沂川府的知府攒起来的,座上那知府多次跟陈怀使眼色,陈怀待到众人都酒酣耳热时才举着茶杯起了身。
这是给他化解恩怨的局。
在座的都是沂川府本地的豪门,前段日子这些豪强将专门养马的地全都囤积起来,要陈怀花大价钱来换。
陈怀懒得理,捧着皇帝的令直接强征了一块地,与这些人结了怨,他们竟是结伙想要断给军营的日常补给。
今日陈怀就是来伏低认错的。
门外的纪盈听到陈怀赔礼道歉,和那些个豪强偶尔的讽言,大抵猜出了事情原委。
见有人出来,纪盈躲到一边,两个男子从那房间里走了出来。
“你这意思是这回就作罢?”走在左侧的男子说道。
“自然,他肯低头,咱们也让一步,别闹太难看。”
“呵,一个泥坑里的奴才,我们也得让步了。”
“他如今是何品级,又才娶了京城贵族之女,自然也不比咱们差。”
“我听人说,成婚三日,有个妓/女闹到他们家去了?他那夫人大抵也不待见他。”
……
纪盈靠在门上正在琢磨他们的话,就听到里头的人问:“陈将军的新夫人呢?今日怎的不一道来。不会是看不上我们吧?”
这话是想说她看不上陈怀才对吧。
陈怀闻言只是淡淡道:“她亦有公务。”而后皱眉看了看手中微晃的杯中茶,和面前一道酒酿菜。
糟了,不该吃的。
“官爷,您这是……”来上菜的伙计狐疑看着纪盈。
“我是……”
门突然打开,纪盈看着要出门来的陈怀,刹那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伙计低头将菜捧了进去,纪盈被陈怀盯得心虚,他怎么一动不动。
“夫人,能帮我一件事吗?”他压着嗓音开口。
“你说。我是收赋税才来这儿的,不是跟踪你……”
“带我回府。”他打断她,两步不稳向前,轻扑在她身上,她也不得不退后两步。
温热的身体靠在她身上,纪盈抱住他,里头的人也往这处看,问道:“这是怎么了?你是何人?”
纪盈看到了他案上的一道动过的酒酿菜,领会之后直接道:“妾身纪盈,来找将军回府。”
里头的人面面相觑,知府笑说:“这酒宴才开始,不如夫人也一道……”
“不必了,我家有规矩,新婚头一个月,新婿不许在宅外用膳。他坏了规矩跟各位用膳,我不愿闹得难看,便只带他回去。”
她是带着些冷意说这话,活像个悍妇,倒让人不能拦。
纪家的确有这个规矩,但这个规矩的前提是,她得负责准备膳食,算是夫妻相处之道。
嗯……话说一半,也算真的嘛。
架着陈怀回府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发热了。
沂川府都知陈怀不喝酒,因为他说喝酒误事,伤了头脑。
纪盈尴尬一笑。
分明是他喝一点酒就会发热起疹子。
今日只是吃了酒酿菜,疹子不多,就是身子烫。
纪盈帮着管家把他搬回了房间,管家端来汤药后冲着纪盈眨了眨眼就退下了。
误会大了。
纪盈无奈喂了陈怀半碗药,正给他擦拭药汁时,他忽而睁开眼,冷眸迷茫,怔怔定在她脸上。
“阿南。”他唤道,让纪盈完全顿住。
他烧得厉害,又闭上了眼,好像什么都没看清,下意识伸手一揽,将她压在床上。
一点酒酿的气味熏得她发热,她仍在发愣,手里的半碗药晃晃荡荡的。
“阿南来了吗?”他慵懒地趴在她耳下说着。
“将军,你认错了。”
“阿南是来还债的吗?”他自顾自说着,半睁开眼,手覆上她的脖子。
细长的脖颈被他握在手里,手很轻柔,指腹压着她的喉,感受着她气息逐渐紧张。
而后手缓缓向下,用手背的第二个骨节由锁骨向下,隔着一层衣衫勾勒着她的身形。
她呼吸顿急,慌乱之中手里的药碗彻底砸了地,巨大的声响让纪盈清醒,她猛地推开陈怀,他被推到了身侧。
“你教我做的,还喜欢吗?”他趴在她耳边,声音轻柔缥缈,“可你为什么骗我。”
“你和那些人想得一样吗……”
他说得平静宁和,不是质问,而后他蹭了蹭她的肩颈,沉沉昏睡去。
不是,不是。
她呆呆躺着,侧过头看着他的头顶,脸颊轻贴过去。
第6章 故梦(1)
元清十二年的京城出了一桩大事。
三年前的时候,纪盈的二哥纪明咏就已经去了沂川府坐镇战事,小打小闹了三年之后,那一年的战事格外艰难,大战一触即发。
皇帝特开武科,比身手和军法策论,想要选拔出一些可用之将。
军武世家的子弟必然是要去的,那么多青年俊才里,偏偏是一个奴隶摘得了桂冠。
身手也就罢了,纸上谈兵那么多年的世家子弟还比不过一个奴隶写出的军法策论,实在是丢尽了脸。
京城曲坊里,好几个戴着白红色交杂的面具的人影穿梭在人群里,这是新来的无相戏的戏班子,暂住此处卖艺,连下了戏都是不摘面具的。
十六岁的纪盈挪了挪自己脸上的无相面具,唯有一双眼露在外面。
她特意让喜雁给她梳了个高耸的发髻,同她平日里不一样,含着胸走路,让人从背后也看不出她是谁。
红色的流苏裙随她的脚步轻摆,她抱着琵琶跟人上楼去给一班曲坊熟客弹奏。
“这是在闹什么?”听到一阵哄闹声,纪盈轻声问身旁的琴师。
琴师无奈答道:“那帮闲得无聊的子弟今日请了那小奴状元来,一个时辰了,一直捉弄着呢。”
纪盈进屋的时候一支箭就砸在她脚下,屋内的人正在投壶,她抬眼时就看到对面站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他手里还有几支箭。
环视一周,这屋里的人她多少都见过一两面,只有他是生人。
他是陈怀。
纪盈跟着一行人走到那班子弟的身后放下了琴瑟,现下不需他们弹奏,只需要陪着玩闹就好。
“又没扔进,输了这么多次,快来喝酒!”一个白衣男子上前搂住陈怀的脖子,另一只手提着酒壶。
陈怀皱了眉,他与此人也不熟,只是碍于情面他不敢发作。
见他如此唯唯诺诺,身旁的几个人也来了劲,上前来拽他的手,硬逼着他喝酒。
“岂非看不上我们?”有人说罢,竟直接伸手想要捏住陈怀的下巴灌进去。
纪盈暗想道,这几个人真是蠢得一如既往。
不过这小奴能忍得住不发脾气也是不寻常,毕竟他若真的动手,谁也不能为难他。
不聪明,却还算知趣。
那白瓷壶口堵在陈怀面前,他皱着眉被人捏着脸,清酿已经洒了他半身,眼瞧着要流进他口中了。
挂着金手钏的白腕子忽而挡在他身前,轻巧取下了那酒壶。
一身红衣的面具女子缓缓施礼,看着陈怀手中还剩一支箭,声音婉转道:“还剩一支,诸位公子不如再给这位小公子一个机会。”
掐着嗓子说话难受死了,面具下的纪盈撇了撇嘴。
“好,给这姑娘一个面子。”白衣男子松了手。
陈怀正拿起那支箭,却被纪盈攥住了羽。
“奴婢和您一道投吧。”
她不由分说站到他身前,在他愣神时侧脸在他肩上轻柔道:“扶着我,握我的手腕。”
他握了上去,触及到白皙的肌肤,又退了两寸,隔着她的纱袖握着她的腕。
“不要用腕子发力,你用错力了。”她仍旧轻声说着,而后右眼冲着他眨了眨,轻松将那羽箭扔了出去。
箭簇砸在壶底叮当一声,免了他一场难堪。
闹了这么一场,又有乐师陪侍前来,当日那些人也没太多为难陈怀。
“你在这儿坐着干嘛?他们在玩签令,不一道吗?”纪盈跪坐在独自饮茶的陈怀身边问。
“不会。”他淡淡吐出这两个字。
她心道这人真是无趣,眼珠子转了转:“我教你。”
陈怀无意学这些东西,可纪盈拽着他起身时手搭在他肩上,身子也轻贴上来:“我帮过你了,你得还人情。没有男子陪同,他们不会让我玩儿的,你得跟我一道。”
这曲坊里头吃喝玩乐的事从来是分成男女的,这是世家子弟的局,是不让女子掺和的。
不过在这京城里有一个例外,就是纪盈,她想搅谁的局都行。
此刻不行。
她拖着陈怀上桌,将那京城里时兴的把戏都玩个遍。
“撤五抽七。”纪盈坐在陈怀身侧,扣在他耳边教他玩木牌局。
见他笨拙拿错了牌,她便直接握住他的手,二人面面咫尺她也丝毫不在意,急着把那一局给拿下来。
其余人在思索着怎么出手之际,纪盈双唇隔着面具靠近陈怀耳边:“闻到什么味儿了吗?”
陈怀皱眉点了点头。
“对面那个人,肠胃不好,总是爱出气。”
陈怀疑惑看着她。
“下头,出气啊。”她说完咯吱笑起来,惹得陈怀也跟着笑,显得他们二人古怪十分。
“赢了,各位莫小气了。”纪盈摊开手向桌上其余人讨要着赌筹,而后扯着陈怀下了桌。
“你脸红什么?赢高兴了?”攥着一把银子的纪盈正在笑,回头见他定定看着自己。
他回神后退了一步,纪盈也才想起方才二人耳鬓相贴的样子。
啧。
也到了夜深时,好些人都走出了房间,陈怀也想就此离去,却被纪盈拦下。
“你瞧见他们是怎么走的了吗?”她问。
似乎都是……成双结对走的。
“他们是换个地方作乐,所以可以不告而别,就在楼上客房呢,”暧昧的话不必说清楚,纪盈把银子装袋塞进他腰间,“我帮人帮到底,抱我。”
“什么?”他愣住。
怎么什么都要解释。
纪盈上前一步盯着他:“没抱过女人啊?”
陈怀喉结微动,她那双流光四溢的目不过三寸之距,她喝了酒,辛辣却也温柔的味道扑在他面上。
纪盈笑弯了眼:“不会抱就学他们。”
他僵硬地伸出手放在她腰间。
“用点儿力。”
环住她的腰的力突如其来,她踉跄一步栽进他怀里,右手下意识扶在他胸前。
“……不是让你勒死我啊。”
他微松了手。
从浮热喧闹的房间走出,到了僻静处陈怀松了手,端正行了礼:“多谢姑娘。”
“你这样子,还要被他们欺负到什么时候?”纪盈双手抱胸问。
陈怀敛眸,至少此刻,他不能得罪人。
“这样吧,你若有难处的,都来找我。吃喝嫖赌……哦不是,吃喝玩乐这些事,没有我不会的。”她歪着头笑道。
“姑娘是……”
“戏班子里的,我叫阿南。”
她抿着唇,轻拉着他的腰带,在他慌张时取下他钱袋取出两块碎银。
“你该赏我的。走啦。”她手指抚过他的腰,踮脚转身不做留恋。
阿南。
陈怀喃喃着,看着自己的钱袋。
握着碎银的纪盈回头时见月光下他低眸思索。
这呆子不难骗,一个月应该够了。
她点了点头。
第7章 陷害
浓烈又绚烂。
是陈怀对那个叫阿南的女子的印象。
他不难感受到她的刻意接近,那时候整个京城的人对他都是这样好奇,想对这个朝为马舍奴,暮登天子堂的人一探究竟。
戏子,为了讨点赏钱,或是找些谈资来接近他,也说得通。
他扶着她坠着流苏的细腰带,掌心贴在她的腰上,身量不高的人倚在他怀里,她故意软着声音的样子仍旧让他浑身发热。
那晚她一直在笑,放肆不羁,所有的步子都轻快。
当时她的脸躲在面具下,而如今望着那张面容,总是心有戚戚样子,他有些想象不出她那时候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了。
如今的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坠着,稳着,沉着,不时还是从前那股飘忽劲儿。
迷迷糊糊的时候,他好像又抱了五年前的那个人,一点酒气,一点妩媚与情欲。
只是他没有那么生疏,嗅着她发丝的香气,做从前她教他的亲昵事。
更漏长,三更时陈怀皱着眉醒转,手臂展开着,却是无一人。
他起身发现是纪盈的卧房,推开门惊醒了守夜的门房。
“夫人呢?”他问。
“夫人去同她的贴身侍女睡了。”
“为何?”
门房微张着嘴犹豫了一下:“夫人说您打鼾,她睡不着。”
……
陈怀揉了揉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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