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包裹,比平常的鞭子细,又做得略扁宽了些,倒也不长。
纪盈眉目微冷,看向剩下的武器。镣铐枷锁,细板长绳。
“这些武器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能给谁用,打上去也伤不了人啊。”沈潇远皱眉。
“沈阿强,你当真没见过这些东西啊?这些东西在沂川府少见,在京城可多了去了。”纪盈撇嘴。
沈潇远轻叹:“姑奶奶,那年我抢了你请来的戏子去给我唱戏,你生了气叫了帮人把我扒了抬到街上去。咱们那时候在一处学课,你领着那帮孩子每天在学塾门口堵我,吓得我不敢再逃学塾,每日去了学塾就是回家,根本不敢往外头去。自此跟京城里花花肠子的事都断了,我能知道什么?”
纪盈一想也是,但用手中的鞭子轻轻打了一下沈潇远:“事后都跟你说过了,去学塾堵你的事,是你姐的主意,我也不是缠着你不放。”
她把沈潇远扒了一通后,第二日沈家的姐姐就找上来了。纪盈还以为是来找她算账的,结果沈家姐姐款款跟她一行礼,就说请她帮忙。
沈家姐姐要出嫁了,却放心不下这个不成器的弟弟,发觉沈潇远被纪盈吓了一通之后乖觉一些,不敢出去玩了,就请纪盈日日去堵沈潇远。
自此之后沈潇远清心寡欲,刻苦读书,总算是成了才。
后来沈家姐姐回家探亲才告诉了沈潇远这件事,此时沈潇远也只是叹:“所以我也没记恨你,但还是……有点儿怕。那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六年前京城曲坊的花魁娘子怎么跳的楼还记得吗?”纪盈抻了抻那根鞭子,这玩意儿多打几回,也是疼得要命的。
“我记得京兆府说的是,房事过激?”沈潇远的视线移到了纪盈手中。
纪盈冷笑:“京城里人爱玩的房事花样,这儿也有呢。”
“呀,他还有这个癖好呢?难不成因此才不娶妻的?”沈潇远顿了顿,忙叫人来,去查查雷六平日里有什么相好的,或是爱去什么风月之所。
“再去打探这些东西都是谁帮他做的。”纪盈说道。
纪盈捡起那箱子里的一副铐子,跟自己手中这个比了比。
“沈潇远,我胳膊粗吗?”纪盈忽然问。
“嗯……确实粗。”
……
沈潇远立刻找补:“你从小胳膊就粗嘛,你天天舞刀弄枪的,这手的劲儿不都是肉来的吗……”他声音减弱。
“那这副铐子得给多瘦的人戴上啊?”纪盈看着那个比自己那个小了半圈的铐子苦思。
朝廷派来查抄那监察的特使叫江平,在京城军中任校尉。
知府发现江平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猜到他还有别的差事,谁料江平一开口就要请陈怀。
“听说陈怀将军因为养马占地的事与当地豪族冲突颇多。此时之境况,朝廷地方要上下一心,不能为些小事,就误了良和。”江平对陈怀说道。
陈怀抬眼:“军马是我朝与大炎之战事命脉,军营从牧民手里买下养马的高地,或是请牧民代养,是陛下恩准的。如今地方豪族想要买地养马,且不说将来他们要高价卖给军营,若是他们走私他地,又当如何?”
“军资的事,不劳将军如此挂怀吧,难道朝廷还欠了粮饷?”江平笑。
陈怀敛眸:“下臣无才,在此五年,尚有五千兵士阵亡抚恤未发,沂川府每年欠饷引起的哗变少说五起,下臣为何不能担忧?”
知府见状不妙,就请人多上了些菜,啰嗦起别的事。
江平缓和了神色道:“是我失礼,该先贺过陈将军新婚之喜。”
知府笑道:“改日也请新夫人才是。”
江平闻言倒是先苦笑摇头:“我家对纪三姑娘有些亏欠,若是相见难免难堪,还是罢了。”
江平……
陈怀想了想,忽而问道:“江大人是否有个弟弟?”
“正是,家弟江生岭。”江平眼神躲闪答道。
江生岭,从前与纪盈订过婚。
纪明咏死后,江家就去退了亲。
京城没什么人家愿意娶纪盈,江家也不过是看在纪明咏的面子上忍着。
纪明咏死讯传入京城后,纪盈守完丧就离开了京城,人都说她是颜面尽失,不得不走。
那时也是冬日,陈怀在前线添了伤,才从鬼门关走过这一遭,听到人说起纪明咏家中的近况。
陈怀摔了酒碗笑:“她若真是被退婚扫了颜面,点根炮仗炸了江府,也不会跑的。”
一定有别的事,她才会离开,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第13章 暖身
知府看江平还是没有当即离开的意思,就将他安顿在城中的驿舍。
这酒楼自从李掌柜失踪之后客人就少了许多,家中的仆从和他的妻子仍在勉强维持着运转。
如果说从前鸢城的人还只是听说陈怀娶了个恶霸,那一日鸢城的人才算见识到了。
陈怀下楼的时候,看到带着铁铐的纪盈一脚踩在椅子上,一脚在地上,俯着身子恶狠狠盯着一个华袍的小孩子。
“不准再骂他,再骂你以后一块糖都吃不到。”纪盈说着。
小孩呆愣地咽下一口糖:“我,我又没骂你。”
“谁许你骂我夫君了?”
小孩冷哼一声:“他不是好东西,抢我们家的养马地。你也不是好东西,才来城里就杀了人。”
纪盈捏着手铐中间的铁链,绕过小孩,把他控制在自己的双臂之间。
“那你要不要闭嘴啊,否则我今晚就去你家找你,本姑娘我杀人放火的时候,你还没一个指头大呢。”她笑眯眯着说,双手开始用力。
沈潇远拉了纪盈好几次,她都不肯走,不给这群边城的破落户一点好看的,还真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了。
老皇帝把京城世家的女子赐婚给陈怀的意思再简单不过,给他找个靠山。她本以为老皇帝是多此一举,现在看来他的确是需要有个由头压这帮不知好歹的人一头的。
仗势欺人嘛,她从小就很擅长。
“纪盈。”
“谁啊!”她不耐烦抬头,看到了一脸无奈的陈怀,手一僵,放过了那小孩,拍了拍他的肩,“管好你的嘴。”而后一脸乖巧地看着陈怀和知府一行人。
纪盈跟沈潇远是来探一探李掌柜家的虚实的。
先去了李掌柜家的宅子见了和雷六从前相好的周姨娘,那女子恬淡安静,只拿着水壶照料着花草。
“上一回见雷六是两个月前了,他问我讨要了本养花的书,别的也没了。这些事来问我,也实在让我在李府中难做人,望官爷放过。”周姨娘淡淡答着。
纪盈看了一眼她脚下的花木,没再多问。
李家的正室妻子这些天都在酒楼忙活,见了他们也只是骂了那该死的失踪人几句。
然后就是纪盈和在酒楼里的这小孩起了争执,浑闹了一通,让在场的人看了笑话。
江平见了此状倒是笑:“纪三姑娘风采如昔,与陈将军也是良缘了啊。”
“内人,秉性如此。”陈怀轻叹一声,想起她方才那个样子心里倒有些想笑。
看到江平的纪盈并没什么情绪,瞥了他一眼也懒得作答。
沈潇远戳戳陈怀,叫他先把纪盈带回去,案子的事他有些眉目自己接着查,免得接着闹下去。
纪盈没到天色暗下来就躺回了床上,理着今天的思绪,半个时辰过去了发觉自己塞在被褥里的手和脚还没暖和起来。
“喜雁,去问问管家,什么时候上炭炉啊。”好冷。
门口传来响动,她抬眼却不是喜雁,陈怀握着手炉塞进了她被子里。
“往常炭盆是腊月才有的,你若冷,我叫他们明日备上。”
触到她手时,的确是冰冷,他坐到床脚轻轻抬起她的双腿,把她吓了一跳后将她的双脚放入了自己怀中。
太别扭了。
她在杯子里抠着手炉,双脚踩在他肚子上,冰冷的脚渐渐被他身上的热意沾染,连带着她的脸也热了几分。
暖和了,她倒不别扭了。
“陈怀,哦不是,将军,”她清了清嗓子,“你知不知道这城里的达官贵人最爱去的比较特别的风月之所是什么地方?”
这些地方多半有些隐秘,不是一定的身份,想来不会放进去的。
“何谓特别?”
纪盈示意他俯下身子来一些,她才趴在他耳边说了雷六家里搜出来的武器的事。
陈怀摇头:“我去问问席连吧,我常在军中,城中的事多有他料理,和城里这些人的来往也多半是他在主持。”
“好。那个,我今天在酒楼闹那一通,你唱了白脸,想来那家人不会找你麻烦,但也能叫他们知道将军府不好欺负。”她想来想去还是解释一番。
“我没怪你。”他仍旧俯着身子,发觉她放了心,盯着她的唇角忽而缓缓靠近。
在外作恶惯了,但又把握着分寸,给他出头那副样子倒是有趣。
在他要贴上她唇角时,门外一声“将军”,让他们俩都一愣,纪盈迅速撇过脸。
方才是……陈怀揉了揉眉心。
“何事?”
“沈提案遣人来了,说是抓到了李家往城外去的马车上有异样,来请夫人的。”
纪盈赶紧坐起来。
白日去酒楼的时候纪盈就觉得不对,第一次去收税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两眼账簿,看到了酒楼每日采购的补给数量和种类,按日子订购,每日都有波动。
今日她又特意去看了,这几日酒楼客少了那么多,送来的东西反而更多了,且楼中并未有存货堆积,她便觉得不对。
“沈提案有没有说那马车里头是什么?”纪盈边穿衣服边问。
“是……孩子。”
孩子。
纪盈想起了雷六家箱子里十分小的手铐。
原来不是瘦,是孩子。
她心底渗出一股凉意。
“将军,还有一事。咱们派出去的人在城外找到了李掌柜的尸首,被扔在沼泽边,腐坏严重,但能认出是他。”
陈怀点头,对纪盈解释:“你们在城内搜人,我就叫城防的弟兄往城外去找。”
陈怀带人守在那沼泽边等着沈潇远派人过来,他盯着夜色下沼泽边特生的一种野花,沉思良久。
纪盈跟着沈潇远过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
酒楼里跑出来的那辆马车是在城外被截的,打开来总共七八个孩子堆坐在里头,男女皆有,再加上一些布宴要用的东西。
沈潇远派人去查他们的目的地了,但纪盈到此刻再没说过一句话。
“别怕,没有人绑你了。”陈怀冷不丁说出这话,轻抱住她,抚着她的发丝,纪盈失神的双眼回缓过来望着他。
“你……知道什么?”她问。
第14章 故梦(3)
元清十二年。
驻留京城两个月的无相戏班将最后演一出戏,而后便要离开。
那一日恰巧是宫中赐宴的时候,不过晚宴在黄昏时分已经结束,晚上皇帝还有家宴,臣子们倒都已出了宫。
算着时辰,陈怀赶到曲坊的时候,无相戏班的戏也已演了大半。
“今日是什么戏?”他站在人头攒动的栏杆外问着身旁的人。
“《凤凰曲》。”
是有名的情戏,开演时就因为过于直白露骨表露男女情意被议论了一段时间,只是演到现在,却是场场爆满。
凤凰曲的最后一幕是要天女散花的,一种戏法,许多写着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彩花会一簇簇落下。
台上只剩下两个还在念唱词的戴面具人,陈怀能看出其中一个身形是阿南。
她的戏唱得实在普通,好在身段好,底下的嘘声也不算多。
该到散花了,见她在台上随手捻出几支花,向空中一抛,揪着台上两侧的绸带落至台下,她走在台下早已开辟出的小道上,光着脚戴着金色脚环,每挪动一步都是清脆的铃响。
在她走过的红绸小道上,一朵朵花像是从她脚心里钻出来落下似的,步步生花,铺满了整张绸子。
“花落!”她叫喊一声,众花下落,众人哄闹。
“还以为你不来了。”她提着一篮子小花走到陈怀面前,然后伸手至他而后,素手红衫,凭空又捏出一朵花来。
那花是真花,而非地上的绢花,她拿着花扫他的面,而后塞在他胸前:“收不收啊?”
责备的语气多了分嗔,他浅笑接过,看到有人给这场的台柱子送了及篮子的花,阿南撇了撇嘴,见热闹散去就拉起他的手,道了声“走”。
他们一路跑到京中高塔周遭,陈怀亲眼看着她撬了锁拉着他溜进去,他们一连跑了九层,上气不接下气,趴在高塔上又喘又笑。
“你想要花吗?”想起她临走时看向别人送的花的眼神,陈怀问。
她双手指尖怼了怼:“平常无所谓的,今日有些特别,今日我生辰,十六岁了。”
陈怀微楞:“戏班子里的人不为你庆生吗?”
“我在家时就不庆生,戏班子里的人更不会在意。”她靠在塔上木栏上说。
“为何?”
“有一年生辰时,我姐和我哥带我出去玩,我在街上被人抱走了,差点被卖给……”阿南顿了顿,而后指向京城东南角一处府宅,“那家的糟老头子,他最喜欢小姑娘。”
陈怀眼神微变,她倒一脸无谓:“我家里人最后把我找到了,我没出事,但就此之后我就不爱在生辰时凑热闹,家里人吃顿饭也不多提,省得我伤心。”
所以今天她不在家中过生辰,爹娘也是管不着的。
“这京城里……”陈怀看着她被风吹得翻飞的袖子。
“辉煌金玉,败絮其内而已。”她轻笑,虽说她也不过是败絮中的其中一缕。
当年抱走她的人牙子是不长眼,以为她穿得随性一些不是大户人家的,差点卖她出去,那买主倒是先识出了她。
有惊无险,但被捆着关在阴暗的马车底里的一夜,终究让她不敢再去想。
她看向陈怀,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呆呆傻傻,便道:“你爹娘应该都是很好的人,你也是个好人。”
他点点头:“我娘是妓,有孕之时正逢军队溃散,我爹逃出来了。我爹碰巧照顾我娘,虽非我亲父,但一向待我很好。”
“你想要花吗?”他又问了一次,看到她犹疑,就说了句“等着”,而后就一个人下了塔。
他不能跑了吧,事儿还没做完呢……
等了快一个时辰的时候,阿南有些慌了。
踮着脚往塔下望了又望,也没看到人影。
在高处站久了也凉,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有些懊悔刚才怎么就放走他了。
夜色暗幕里,染得暗红的木栏上突然多了一朵嫣红的花,她抬眸仍旧是什么都没有。
6/28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