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姨娘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灰:“为故人供了牌位。”
猜得到她口中的故人所指为何,纪盈笑:“好歹你的情账清楚了,好过不清不楚,不知要何去何从。”
“得人情意,报之以真情,不就清楚了吗?”
“情能偿,可还有别的事……”纪盈想了想要如何说,顿了顿又开口,“得了人的情,也给了他情,可若骗得人家倾家荡产又如何算账呢?”
周姨娘闻言低眸,纪盈赶忙说:“我非说你。”
“妾身自作多情了。不过说情这一字,便只说情。两相爱慕,就能互相偿还情意。至于钱财等身外之物,可以另算。”
另算……
纪盈笑:“那你如何另算的与你那位故人的债?他已身死啊。”
“养大他的孩子。”
……
纪盈觉得她的头脑好像哪里卡住了,反应了半晌才说:“你和李掌柜的那个孩子其实是……”周姨娘身边就一个孩子啊。
面前着蓝衣的清秀女子,清冷淡漠,挽起的一抹淡笑在这冬日里倒有些温和暖意:“那快六十岁的干巴身子趴在人身上,更漏滴不了十下就得下来,还真以为生得出孩子啊。”
她说得温和,纪盈咽了咽口水,打了个寒颤。
喜雁看纪盈出了寺门差点摔了,扶着她就看到了不远处的周姨娘。
“原本以为是空谷幽兰,”纪盈看了一眼在远处朝她行礼的周姨娘,叹道,“是朵食人花才对。”
“那我们回吗?”喜雁问。
“不回,我同府里人说了,今日住寺里,”纪盈看了看这山道,神色暗淡,“我们绕到后山去。”
度明寺山后是坟岗,埋葬的多是这些年战死疆场的人。
当年兄长死后便被埋在了此处,爹娘一直念着迁坟的事,却一直未得到机会。
后山只有一户人家,三间小屋子,里头住着个守坟的老人。
纪盈说今晚暂住于此,老人家也便应下,只道她是来看望故去的亲人的。
立碑的坟不多,纪盈很容易找到了哥哥的坟冢,自来此处后一直惦念着要来,却一直怕着。
青石森寒,夜色已重,茫茫山里只剩下她面前一点灯火。
当年究竟发生过何异样之事……他们在京城所知,不过是守城不敌而殉国罢了。
“哥,我离开京城了,”她浅浅笑着,眼中含了泪,“可有什么用啊。”
在哪儿也不得清净。
山林微动,背后的树林里并没有风却沙沙作响。
“……哥,就算我没出息没能耐,你生气也不用这么吓我吧。”她缩了缩肩。
她大着胆子举起灯笼缓缓朝后头走。
“谁啊……啊。”
呼出白气的人影证实面前是个活人不是鬼,纪盈松了口气,听到面前人的轻喘,将灯笼抬高。
“将军?你怎么来了。”
他眉毛上挂着些树上落下来的残雪,呼吸急促,鼻尖微红。
“度明寺着火了,火师上来灭火,我怕你住在寺里出事……”陈怀侧身看到了纪明咏的墓,猜到纪盈来此做什么了。
他见到她平安,呼吸也平缓了不少。
微冷的手抚上了他的眉,掸落他眉上雪,微热的手炉被她捂在他手里。
“我没事。”她鼻子微酸,双眸清亮,脱下裘衣披在他身上,一点暖意覆于他身。
第20章 共眠
山中只剩下三间房子,喜雁抱着被子看了他们俩半晌,自己占了一间,守墓的老人家得住着,便只剩下一间屋子。
长久无人住的木榻本就狭窄,两个人紧紧缩在各自的一半里,躺一阵子半边骨头都酸了。
“你来祭拜也不必瞒我的。”夜色里陈怀说道。
纪盈背对着他,双眼没有一丝困意:“不知要如何说。”
“你与纪将军兄妹情深,从前他就爱护惦念你这个妹妹,有何不能说?”
“爱护?”纪盈挠了挠头,“他从前这样同你们说吗?我背不出诗文来,长姐打我,练武练不好,他打我。长姐出嫁后,他从军,我才从他们两个手底下逃出来的。什么惦念,三天两头来信就是记我的坏账,找人来教训我……我就是又蠢又笨嘛,什么都学不好,他和长姐就知道数落我。”
絮絮叨叨抱怨着,她才觉出有些不妥,慢慢又闭了嘴。
陈怀听她的絮叨反而露出了些笑意:“他们或许并不是真的觉得你如此不堪,你也是。我问你练枪否,你说不会,我不在时,你也偷偷在练吧,我的枪和剑有人动过。为何不坦然一些?”
纪盈摸了摸鼻子,她的确是在避着人练功:“怕你笑话。”
其实也因为她从前在他面前耍过枪,怕他从身姿上看出什么。再者就是趁着偷偷练武的名义,好摸清这将军府的四处。
偷偷练偷偷学,装出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好过日日勤勉还学不出个名堂来被人笑话。
“我为何要笑话你?夫人,有野心不丢人,”他在她身后平静说着,“你眼里总是写着‘不甘心’三字,既然不甘心,那就凭本事去争,去抢。”
从五年前识她,她就是不甘心的。所以跟他调笑那些京城的世家子弟,跟那些出不了头的庸才起冲突,明明杀了人害怕也要逞强。
口中再怎么说自己无能,眼里心里都是不甘心。
有时也觉得那股不甘心是如此熟悉,他还在给人当奴时,也是会被主家的子弟叫去一同练武比试的。
那时候满口谦卑自损,心底里却在筹谋着如何出人头地,这种感觉他太过熟悉了。
纪盈轻翻过身对上陈怀的眼。
“可我没本事。”
……
骗人的本事绝佳。
“这话还是不甘心的意思,”他今夜有些锋芒,轻捏住她的下巴,“就算不是万里挑一的俊才,你也绝非废物。”
野心,出身豪贵之家,泡在权势水里的人,谁没有野心。
年年月月跪在满门忠烈的牌位前跪拜,听的是满耳的忠义事,满庭往来的是为民请命九死不悔的固执人,谁能甘心做无能无耻之辈。
她伪装出的笑意渐渐僵硬干涩。
看到她长叹,本以为要说出什么真心话,陈怀却感到自己的小腿间多了阵寒。
她双脚蹭到他小腿间,自己往被子里看了一眼,抬头看他笑:“将军借我暖暖。”
……
他也就这点儿用途了,从她这儿真是难听得一句真话。
他满心无奈时,她翻过身正对着他,往他怀里靠了靠,覆在身上的裘衣上顺滑的毛挠地脸痒。
“将军空时,同我讲讲我兄长是如何去世的吧,我从未细听过那时的事。”
她冷不丁一句话让陈怀有些措手不及,他想她恐怕是因为兄长的死有些伤怀,便伸手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说“好”。
“往后练武便大方练,不会有人笑你。”
在他怀里挪了半晌,听到这话,她抬眸,起身在他唇角落下一吻。
他没有片刻机会躲藏,感受她的唇慢慢移在了他唇上。
唇落在肌肤上,和落在唇上倒是不一样的感觉。纪盈想着五年前的感觉,大不一样。
“我的确不甘心,但或许与将军想的有些不一样。”
陈怀神思恍惚了片刻后,想起了“骗子”二字,正要定下心绪,就看她闭上眼安宁睡下了。
情债情偿,这次我不会骗你的喜欢。
亏得李掌柜的事,纪盈做捕快的事在这几天内就传遍了全城,不少人上公衙来报案都是点明了要找纪盈。
大抵都知道凭着她的身份,许多涉及当地恶霸官吏的案子,她有这个本事查下去。
但她有点儿笑不出来了,什么没头没脑的事都来了。
“这个……妇之典范,谁送来的?”她看着沈潇远手上的牌匾,揉了揉额心。
“上回不是救出了些孩子吗,他们的家里人送的。”沈潇远笑。
纪盈长叹了口气。
陈怀从山上下来后就接了令,军营中有急事唤他回去了,这几日席连倒是来了府上几次,也多是帮着她料理年前的事宜。
这沂川府总还是有些人家是要去拜访打点的,年前了,各家送礼不能少。
“别说,我觉着这席主簿近日对我和善了许多。”纪盈趴在桌上同沈潇远说。
她才来时,初见席连就能觉察出他的防备。
沈潇远从书柜上翻出一本名册递给她:“这是从李掌柜的庄子里搜出的那本记生意的名册,正本给了江平,我另抄了一本,你看第十面。”
多年来的烂账都在这上头,纪盈糊涂地翻看时,看到了那面上头正写着一个姓席的少年名字,只是不叫席连。
“名虽不一样,但生辰和家乡都是对得上的。这少年当年被养在庄子里三年,十五岁时外逃,而席主簿也恰巧是在十五岁那年,从了军,在你兄长军中。”沈潇远小声说着。
这事情沈潇远也告诉了陈怀,陈怀那时才想明白为何席连会知道雷六和李掌柜从事的勾当,再以此为饵设局。
纪盈这时也反应过来,挑眉:“那他如今,算是谢我?”
现下如他一般的人,也算得了片刻解脱。
“陈怀如何说?”纪盈问。
“不提,不知,不管。”
倒是他的作风。
陈怀走后夜里府上更静了些,纪盈翻了半个时辰的书想要睡下,听到了窗边熟悉的鸟鸣。
她看着喜雁已睡熟才起身开窗,取下那信鸽腿上的木筒。
看了木筒中的纸条,她心头一阵烦闷。
该死的江生岭要来沂川府。
第21章 意外客
每逢年节该是给各家送贺信的时节,在京城的时候这差事是母亲做的,长姐未出嫁时她那一笔墨宝也是众人期盼过的。
纪盈总是坐在红纸堆里看她们忙碌,咬着果子百无聊赖。
长姐总说:“你那字丑,待着吧。”
现下要自己做了,她一早已经泼了两次墨砚,废了几十张纸了,写得手都抽筋还有不少。
“我现在只后悔一件事,”纪盈伸展了番右手看着喜雁,“小时候没好好教你念书,你现下但凡会识字写字,我也不用这么累了。”
正在磨墨的喜雁鼓囊着腮帮子:“我现在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谁教的?”
“席主簿。前些日子,城里的商铺来府里送年货,叫我签字按印,我不会写名字,他教我的。”
纪盈笔杆戳了戳自己,看小丫头几分得意也不扰她,喜雁犹豫了一会儿又说:“他说,每隔两日会在城中东巷教东巷的孩子读书。”
“想去啊?”纪盈抬眼看她,喜雁点点头。
她白日里去沈潇远那儿当差,喜雁在家左右无事,她弹了弹喜雁的眉心:“那你去吧。来,给我看看你把‘喜雁’这两个字写成什么样了。”
“我没学这两个字,学的是我从前的名字……”喜雁笑笑低眸。
喜雁进府之后是改过名的,还是纪盈给改的,纪盈愣了愣,心道小丫头有些心事倒也不肯告诉她。纪盈曾强改了她的名,她心里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你去城门问问,将军何时回来?”纪盈看着时辰,说了今晚要回的,快天黑了也不见人影。
长久无人戳破过她那点儿心思,也没人真当她那点儿心思是回事,偏偏是这个被她坑惨了的人不会笑话她。
她看着面前的红纸,想着那夜吻他时。
又把人吓着了吧。
上回他走得匆忙,也没提过那夜山中事,跑得倒快,拿不准是什么心思。
“夫人,将军入了城门。”管家紧着步子便过来了。
纪盈搁下笔扶了扶发簪,而后眨眼看喜雁,喜雁道了声“好看”,她便收了眼神。
“那便让膳房把晚膳备好。”纪盈道。
管家又行礼:“还多几副碗筷……”
她疑惑皱眉。
马蹄声近了,她先往正门去,见到陈怀翻身下马,脸上刚多了几分笑意,却见到另一匹白马停在了府门前,灰白裘衣下的面容清寒静远,马鞭轻放,举止温和。
江生岭。
她藏在袖下的手捏紧。
纪盈看着桌上四个男人,站在一旁半晌没说话。
知府和沈潇远也赶到了,只是他们两个兴高采烈地以为来迎京城的巡使,一头撞进来才发现这位巡使和陈怀脸上都带着伤。
“不打不相识。”江生岭浅笑举杯,毕竟是二十多年在京城练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
谈话间纪盈才知道,江生岭率部在南边巡查工事,近日北上,昨日撞上了陈怀所部,夜色里探不清状况,两边就打起来了。
看起来都没讨到好处,两人脸上都带些肿。
“那我替夫君赔罪了。”纪盈按下陈怀的酒杯,自己先举了杯。
江生岭看着她又敛了眸。
“都是熟人,这么生分做什么,阿盈姐你也坐。”沈潇远干笑着张罗,一心想着怎么提早跑,却被纪盈揪着大腿,说了声“不许走”。
知府已经装肚子疼退席了,剩他们三个岂不是更尴尬。
江生岭前来明面上所为两事,接回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个犯了军法的副将,因为畏战不前,等着回京受审,现在还在军营中。
若说有什么特别,那便是这个人曾经是陈怀的主家,便是当年在京中买下陈怀一家为奴的将军之子。
“请陈将军放人。”江生岭浅笑颔首。
这话像是陈怀故意扣人似的。
纪盈皱眉,陈怀还没答话,江生岭挑了座上的鱼肉淡淡道:“昨夜我已在军中看过,他这十几天虽未受刑,但已冻掉了四根手指,一条腿也要保不住了,陈将军就算有旧怨,也该放手了。”
陈怀静静用着膳,纪盈和沈潇远紧张地一直在喝酒,陈怀才开口:“他畏战不前,致使前线战士阵亡,回京之后又不会受罚,只是废他手脚,算是上天惩处。”
他还真是故意的。
纪盈窥陈怀的神色,淡漠平静,事不关己。
“好。”江生岭点头,反正他也只答应带个活人回去,全乎与否他也懒得管。
接那副将父亲的信时,江生岭才知陈怀在他们府中为奴时,陈怀母亲的死跟那副将脱不了关系。
如此,面前的人已算得仁慈。
纪盈又起身敬酒想缓和这气氛,“别喝了,”陈怀取下纪盈的酒杯,给她盛了些羹,“待会儿疼。”
她喝得有些发蒙,迟缓点点头。
江生岭微眯着眼,她倒是乖得厉害。
喝晕的时候,纪盈一直看着自己的手和脚,苦着脸想她一点儿也不想被冻掉,还是得注意别让他发现她是那个骗子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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