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见得次数多了,梁元星同太子也渐渐熟悉了一些,已经不再像先前那般一牵扯到太子便胡思乱想,猜忌疑心。
梁元星特意提太子想必又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次不同以往,竟然不像以前那般怒气冲冲地直接讲出来,元星说完话竟显得有些别扭。
虞秋烟有些好奇,便问:“太子怎么了?”
梁元星皱了眉,有些纠结,几度看过来,又别开脸。
“怎么了?连见我都害羞。”虞秋烟打趣完,过了一会,见她依旧没出声,敛了笑意,担心道,“还真发生了什么?”
“没——”梁元星小声道,“我是觉得不好意思……先前我听你的,直接去问他为何送我那匹马,他说见我喜欢,便真心地想送我一匹小马,叫我不要多想。”
“这阵子我同他见得次数多了,他年纪虽轻,却极为稳重,且为人温和,宫中那些繁复的典制礼仪我记不清时他还会提点我。”
何止是温和,简直可以称作贴心。就连梁元星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的字,他看完也能夸上两句。
太子还说他以前看过她批注的兵书,觉得甚为有趣。这阵子与他相处,元星都觉得如沐春风。
她在家中虽备受宠爱,但也常常被说教,就连梁元朗都故作老成,仗着早出生一会会就摆出一副大兄长的模样说教,她对此向来有些反骨,总喜欢和梁元朗对着干,好看看他发怒的模样。反倒是太子这样,不停的夸赞叫她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有一阵子没见,虞秋烟便同梁元星寻了处食楼慢慢叙话。
梁元星只大致讲了几句同太子相处的细节,虞秋烟听完便忍不住笑。
梁元星和太子的婚事是圣上的旨意,圣旨已下,既无力改变,她只希望元星能开心一些。
如今这样见她和太子熟悉起来,总比先前那般一个人胡思乱想好一些。
察觉到虞秋烟打趣的眼神,梁元星转了转眼珠子,轻咳了一声,继续解释道:“我给他讲哪个梨园的戏曲好,哪个巷子的酒香,他都能听得津津有味。他虽是太子但我觉得他没怎么见过世面。”
她这话说得看似贬低,实际上语气却透着一股莫名的骄傲。
“那太子殿下真幸运。”虞秋烟附和道,“能和我一样,认识你这个见多识广的人,也算见世面了。”
梁元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是你会说话,太子殿下有时候虽好,但有时候却还是——”她顿住了,本想说有些讨人厌,可又觉得这样说太子不好,想了半晌点了点脑袋道,“有些没分寸。你可知我今天在宫中量完嫁衣尺寸,他说什么?”
回想着太子的语气,梁元星继续道,“他说我长高了,长胖了,竟然还笑着对尚衣监的人说‘女大十八变,嫁衣做完至少三个月,可别到成亲的时候穿又不合身了’。”
“他怎么不说他自己,他还小我两三岁呢。我看他才穿不上……”梁元星小声喃道。
虞秋烟笑得合不拢嘴:“你连这个都要和他比么。 ”
“你还笑话上我了,今日就算不在路上遇到你,我也是要去寻你的。过阵子,太学要比武赛马,官员之女也能去看,太子前些日子便邀请了我,我娘都应允了。不过,我可不想和太子一块儿去,到时候你陪我。”
虞秋烟点了头,两人说了会话便散了。
街市上人流如织,尤其食楼对面的西施豆花和街尾的糕点铺都卖得极好,远远便排起了一串队伍。小丫鬟眼巴巴地瞧着,虞秋烟拿出银两便将她们打发开了去。
-
回府时已经有些晚了。
落日余晖,残阳西照,青石板路上几只扑腾的影子划过。没一会扑翅的声音又安静下来,只留树影静静地投在瓦舍之间。
虞秋烟朝王府一角望去,几只白色的信鸽歪着脑袋伫立在屋檐一角,脑袋蜷进白色的身体里,几乎与檐角的瑞兽融为一体,似乎在打盹儿。
她仰着脖子抬起手,看了一会儿。
“王妃?看什么。”丫鬟见她忽然停住,问起来。
“那是王府的鸽子吗?”虞秋烟指了指,那只鸽子展翅扑棱棱地盘旋起来,仿若受过驯化仿。
戚九抬眼一看,点头:“那些是术尘养的驯鸽,王妃还没见过他吧,他和我兄长一样,都是王爷身边的人,先前王爷派术尘出府办差,想来是近日回来了。王妃,怎么了?”
术尘……
虞秋烟有印象——那个在前世使了计策叫她入酒局替启言挡刀的人。
那个时候虞秋烟一不知启言身份,二不知启言的本事,只以为术尘是启言的下属,在外替他料理生意。
那时,她还真的听信了术尘的话,以为启言做生意招了仇,进了鸿门宴,便伪装成舞姬进玉楼一探究竟。
她那时候本就无甚生志,一心想着若能以一介残身还启言一命倒也值了。
那一夜,官兵将玉楼层层围住,启言带了伤,拼尽了气力带着她从玉楼回到了别院。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时候启言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若没有她添乱,他绝不会受伤。
术尘安排她近王府,算计的是她的命。
出了这件事之后,虞秋烟再没有见过术尘来别院。
……
虞秋烟从小丫鬟那要了半角糕点,将手中的糕点捻开放到屋檐下的石板路上。
树梢之上的鸟儿纷纷落下啄食,屋檐上的几只信鸽转了转脑袋,慵倦地蜷在一起,仍旧无动于衷。
“只怕早就喂过食物了,王妃怎么还起了心要给它喂食。”赏云陪着虞秋烟仰着头,又忍不住抱怨道,“真是奇怪的鸟。不识好歹!”
“倒也不必同几只鸽子计较。它兴许还觉得你奇怪呢。”虞秋烟无所谓地笑道。
一道极为温和的声音传来:“它尚且不知秋叶将落凛冬将至,不知四季更迭,这等未开灵智的东西,又怎么会觉得王妃奇怪呢?”
虞秋烟乍一听觉得此话有些意思,可忍不住反驳道:“怎会不知?世人往来,形形色色,屋檐上的鸟低头啄食,偶有抬头,见草木更迭,四季转换,它们只怕已见惯了。”
她连头都没有回,只等着身后的人辩驳回来。
本来还以为还要和人争辩一番这鸽子到底是因为“不知”而麻木,还是因为“知”而习以为常。
却没想到身后的人丝毫没有与她辩驳之意,反而轻笑道:“王妃见解独特。”
虞秋烟缓缓侧过身子去,看着从侧面屋檐下走出来的身影,来人面容苍白,嘴角带着极为和煦的笑意,看起来是个十足的文士,没什么攻击力。
“属下术尘,见过王妃。”术尘在屋檐下拱手作揖。
“你方才……就没什么要说的吗?”虞秋烟追问着。
术尘面上露出了些许疑惑,随后立即又恢复了原样,从面看不出丝毫不满。
他想了一会,温和道:“凡人虽自由却不得不为碎银奔波往来。鸟雀驻足屋檐林荫之上,观人世百态,不为世俗所扰,倒是比人自由。”
“它虽常与属下打交道,但只怕于它而言,属下也不过怪人尔,方才的说法确实是属下狭隘。”
“你倒是会讲话。”
虞秋烟轻哼了一声,丢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转头带着人哒哒地走了。
临走前颇有些泄愤地踩了一脚地上的糕点碎沫。
术尘看着地面上的狼藉,进屋去了条帚来,一下下划过青石板路,留下一条条长长的灰痕。
章启下值比先前早一些,踩着斜晖回的府。
一进屋见到了侧着半边身子蜷在软榻上睡觉的身影,他俯身,头低低地碰了一下虞秋烟的脸颊。
“别闹。”她坐了起来,伸着手就想将人推开,虽然醒了可眼睛却始终闭着不愿意睁开,脑袋一点一点,困得跟没骨头一样。
章启将她的脑袋固定在胸前。
“每日都睡这样久?你晚上都是装困的不成。”
虞秋烟伸出手揽着他的脖颈,将人拉得低下头来。她闭着眼睛辩解:“是真的!”
嘴唇微微嘟起,无意识的动作,却仿佛索吻一般。
章启矮下身,贴了过去——
“唔”
虞秋烟这下彻底清醒了过来,喘着气。她被人紧紧禁锢在软塌与他的胸口之间,热意阵阵从他的胸口传来,原来搭在身前的小被早已滑到了地上。
章启再一次倾身凑过来,他气息有些不稳。
虞秋烟听得出来。
屋子里的人瞧瞧退了出去。
前些日子他回得晚,好几次她早已睡了过去,难得今日章启回得早,虞秋烟自知逃不过。
他将她的长发剥开,微露出的一截皙白的肌肤,热意擦过之处,激起一阵战栗。刚刚睡醒,连她自己都感觉身上软得不行,一点气力都没有。
章启俯身,将她的膝盖拢在臂弯之间,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背,带着她穿过了花罩门,往里屋行去。
斜晖隔着窗棂投到地面上,两人的身影从上头踩过。
“现在还是白日……”虞秋烟看着地面上圈圈块块的阴影道。
“嗯。”她听见他轻声应着,他的下巴还枕着她的颈窝,热意往下蔓延,虞秋烟怀疑他其实根本没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
屋子渐渐暗下来,月出东山,残阳散去,莹白的月光流淌。
夜风从窗缝里吹过,吹散一丝丝燥热。
虞秋烟枕着章启的腿,长发散开,他的手一下下梳理着,划过头皮的时候带起一阵酥麻。
“舅母她们已经平安出城了。”虞秋烟闲谈道。
“从京城去远洲相去千里,若是快马一月足以。”章启回。
虞秋烟摇了摇头,歆羡道:“阿文说这回去的路上不必着急,要带着阿玲和舅母游游山水。大抵是赶着年前回家即可。你去过远洲吗?”
她察觉章启放在她头上的手停了下来,没一会他又抬起手,一下下梳理着,轻声道:“去过。”
“嗯,我记得戚鼎也讲过,我也去过,但我不大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同你讲过的,我幼年时不小心十足落了水,忘记了许多事情,所幸被婆子救了起来,说起来还是宋成毓最先发现我落了水,所以我醒来后,很是……相信他……”
那时候宋成毓还常常说,全怪他水性不好,不然能更早一些救起来她,也不至于害她忘记那许多事情。
不过虞秋烟没当真,毕竟那时候的宋成毓也尚年幼,他即便通水性也不可能将她救上来。
虞秋烟以前也提过此事,不过却没有提宋成毓。今日也是忽然想起来,说完话,才想起来章启这人醋意大,她一时口快,赶忙又道:“这都是往事了,我也记不清了。”
说完,往上看了看,却见章启面色如常,倒是她想多了。
屋子里静了半晌,章启忽问:“你幼年是什么样的?宋成毓……他后来可有讲过此事?”
见他似乎是真的想了解,虞秋烟便道:“先前总是由你讲幼年的事情,我的却不记得多少,我记忆中,似乎就一直都在听西席先生讲课,或是跟着宫里的姑姑学琴,有意思的事情实在乏善可陈。宋成毓在我落水后,倒是不常提及。”
“我落水的事情,不管是宋成毓还是府里的人都不愿提此事,似乎是怕我伤心,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那时候出去远洲游山玩水,而我母亲却在家中病重无人相陪,应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小时候我不愿意想起那些罢。”
虞衡和府上的人隐瞒的还好,但小孩子其实也很敏锐,小时候,她就从大家忌讳的眼神之间,慢慢地拼凑出了大致的往事。小时候,她甚至觉得,失去那些记忆是上天对她的惩罚。
章启伸出手从上方拨开她两颊的碎发,安抚道:“阿烟,你母亲从没有怪过你。岳母是不忍让你看见她重病的模样方才将你送去远洲的。”
“嗯,我知道。我后来问过张大夫,我娘她,其实一直在我面前强撑着。”她伸手拉住章启的手,轻声道,“我不难过的。”
刚开始知道的时候确实很难受,后来她想通了。
“你可知你为何会落水?”章启的嗓音有些沉。
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虞秋烟眨了眨眼睛,对上章启的眼神,忽然缓缓挪开了视线。
“忘记了,怎么会记得?”
章启没有继续问,想起另一事,提道:“你想要喂鸽子么?”
虞秋烟睁开眼:“什么?”
她立即反应过来,气吁吁地转头:“术尘还给你告状!”
“你是本王的王妃,他是本王的下属,他同本王告状可不管用。”
章启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问:“不过,你若是同本王告状,必定管用。他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这两人分明是第一次见才对,章启在回来时,术尘便来请罪了,说是无意间惹了王妃不高兴,但他驽钝不知是何原因。
初听闻此话,章启也甚为纳闷,这才有此一问。
“他可不敢惹我不高兴。”虞秋烟轻哼道。不过是不满前世他算计自己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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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王爷
◎逾矩的事还干得少了吗◎
一夜之间, 青石板路上积了一层落叶,清晨时,有人用扫帚一点点扫去, 露出排布整齐的方砖路面。
屋顶上的鸽子已经扑棱棱地划过了数个圈,米粒被放在树影之下。
旺财四处吠叫着, 划过数圈的信鸽偶尔落下, 却不敢久留。
章启将小碟子放到虞秋烟手中, 吹了一声口哨,屋檐的信鸽宛若训练有素一般,齐齐飞下。
驯鸽在虞秋烟身边转着圈儿,偶尔有白色的羽毛轻飘飘地落下。
虞秋烟将小碟子放到了脚边, 青灰,白色的鸟雀纷纷围拢过来, 任由人抚摸顺滑的羽毛,和前几日那冷淡的模样全然不同。
“如今可开心了?”
听见章启的话,虞秋烟嘴角的笑意凝滞了一瞬,“你特地带我来喂鸽子么。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
她说着说着便没声了, 算了,都是前世的事情了。其实术尘只是骗了她,前世是她自己往陷阱里跳的。
“术尘从很久前便效忠于本王,极为忠顺, 立过不少功劳,本王本欲荐他入都督府,若非他自己不愿,现在也该是个都尉了。若他惹怒了王妃, 本王替他陪个不是。”章启背过手, 看着空中飞起的信鸽, 解释道,“这两日,他便会搬出王府。”
章启都不明白她为何会和术尘生龃龉,就这般护着她……
虞秋烟过意不去:“不必了,我就是不太喜欢他,他其实没有惹我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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