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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禁然间，胜美想起了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大四寒假，胜美瞒着爸妈，偷跑到这里过年。婆婆站在院子中央，给人们抓着枣，炒熟的花生、栗子，招呼着：“咱全村的，附近几个村庄的乡亲们都来了，这是我儿媳胜美。”人们挤坏了大门和院墙，踩坏了院子里刚开花的腊梅花树。大家扬着脖子，要看画里的人，电影里的女一号，月宫里的嫦娥。婆婆刚买了一双新棉鞋套在她脚上，一个特大号的热水袋揣在怀里，双手握住她的两只小手，嘘寒问暖着：“胜美，我们山里冷，让你受委屈了。”
等到第二年，胜美和编导结婚，成了骊山真正的媳妇。初一拜年，跟随着族里的长辈和妯娌们，踏着满天的飞雪，踩在泥泞的路上，整个骊山终于沸腾了。像在拍电影，女主角出动了。那时，胜美是骊山的女皇，北京来的，身材、容貌，就连嘴角边上扬的微笑，都让人仰慕。
刚才的一路飞奔，却溃不成军。众人的指点，非议乱飞。一步之遥，相去天涯。人人却道新人笑，哪里却知旧人哭。尤其是，她胜美步刚迈开时，宝宝抱住双腿，扯着嗓子哭喊，这让胜美整颗心彻底碎掉了。宝宝。好孩子，这世上我唯一的命根子。
万般不由命，不是认输人。十年恍惚间，相隔成路人。
心有千结，灵犀孰谁通。朝露昙花，咫尺近天涯。
青春芳华相对，纵然咫尺，终究天涯。
胜美趔趄着爬起来，沿着这条路，漫无目的地走。到了前面，又是一条路，站在山村的一个角上，她回望着，人也累了，走进了这户人家。一位老伯正在迎门墙前，欣赏迎客冬青，认出了她，招呼道：“您是美国纽约来的大记者。”胜美被请进了屋里，一屋子里全是腊梅花，清香馥郁，盆栽的，茶几上，桌子上，里间，外间，全摆满了，颜色各异，品种齐全。老伯很和蔼，人很淡然，一直微笑着。
“老伯，我想起来了，您是文化局的老干部，我记得，十年前，就来过您家里，也是这样的，满屋子里的腊梅花，让人都不忍心离开。”胜美望着，记忆里的芳香人家，时空错合，往事现实终于折叠在一起。
骊山的新闻，一张嘴，几条街，就能传遍。胜美的难处，老伯是知道的。老伯眨着眼睛，正不知如何开口，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爽朗笑着说道，“老局长，今天忙完手头里的事，说什么也得要来拜访您，您的一屋子腊梅花，再不来就要谢了，还要等上一整年。”
老伯忙介绍道：“这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扶贫书记，是咱骊山的大救星。”
王菲一脸羡慕，惊呼道：“这位姐姐真是仙女下凡。”
胜美很大方，双手伸出来。“我是小宝的亲妈，十年前，我也曾经是骊山的媳妇。”
王菲讪笑着，两只手支棱在半空，不知怎样接茬，这叫她如何是好。这本来，是要来赏心悦目的，眼前却要来自愿添堵。晓燃，他可是自己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她王菲可不能放着糊涂装明白，竟自欺欺人。
“能考上北大的都是学霸，你肯定是全市的状元。”胜美以她职业的敏锐性，开门见山道。
王菲点着头。她知道，编导的前妻是个厉害角色。女中豪杰。巾帼女先锋。铿锵玫瑰。是从不向命运低头挑战自我走向辉煌的女战士。困难阻碍压根不算事。见过世界见过众生。一个人十年光阴。就活过了全骊山人的一辈子。胜美见过全世界的繁花盛开。王菲只想看到骊山村暖花开。
王菲赶忙上前握住楷模，“听说纽约这座欲望都市，能将人都变成人精，是现实的压力逼迫着人拼命追赶，稍慢一拍，衣食住行，都全会没了影。”
胜美和颜笑着：“快节奏锤炼人的意志，锻打人的能力，也更逼迫着人快速成长。”她又紧紧地拉住王菲的手拍着，“我敢肯定你不止是市里的状元，你的睿智和才华全让这眼神出卖了。”
王菲是个爱学习，一心追求进步的青年，当然要除掉情感上的因素，她得要向精神领袖靠拢，无意间脱口而出，“我是省里的状元。”
“敢到咱骊山来当村官的，肯定是不平凡。怎么说，咱俩都是同行，我要送你礼物。”她拉开了一个大背包，从里面拿出了相机、金笔，一个精致的采访本，递给了王菲。
胜美心底还憋着个大疙瘩，她想拉着王菲到山上转转。两个人扯着手，爬起了骊山。
站在山顶的大石头上，俯瞰节日里午后的村庄，更是欢腾祥和。
“你真打算把小宝带到纽约读书。”王菲问。
“不去了，我也不去了，纽约十年，已经漂泊够了，想在一个地方扎根生活。最想离儿子近点，来弥补以前的亏欠。”胜美额前的乱发被风裹挟着飞舞。她现在是早已再经不起一点离殇。
王菲望着她，不解问道，“那你下一步要去哪里呢？纽约是你的理想大厦，是你用十年时间建造起来的，那里才是你的根基……”交流的闸门就要打开，胜美望着山下依然淳朴的世界感叹着：“走不动了。”
王菲伸手替她把乱发拢于耳后，她的额头还是光洁，清澈的眼神里还闪烁着理想的小星星，“这，似乎不是你的风格，再说，你也不能辜负了自己。”
“树高千尺离不开根，只有亲情才能让人生扎根，那些挂满枝头的鲜亮树叶，都是晃人的，是宝宝的哭声唤醒了我。失去情感的土壤，一切都会变成无根之叶。”
“你要去哪里扎根？”王菲问。人们嘴里常说的，人要落叶归根，指的都是故乡。是生过，养过，祖辈们生命延续过的土地。她在蜿蜒的上山路上，听北极村的童年，皇城根底下的整个校园时光，小城媳妇，纽约的奋斗，不晓得，这个根终究要扎到哪里好。
胜美很一本正经，“我也想留在这里。”
“这……编导年后就要结婚了……你不心里找堵……”王菲试探着说出心里的疑虑。胜美做事向来我行我素，她是自己的主宰者，能说出口的，基本上全是定了型的。
“圣地亚哥捕获了马林鱼，在返航途中与鲨鱼搏斗，九死一生，那是一直行驶在大海，而梦里的狮子，奔跑在陆地上的狮子又将创造新的奇迹，还有力量。”
王菲明白了，海明威是文学先驱者，《老人与海》只是一个寓言。难不成，胜美要书写《女人与山》。穷则思变，变则通。她是局外人，干扰劝导全不起作用。一个失职多年的母亲只为尽到当妈的责任。她只能旁观者清，旁敲侧击着，“虽离小宝近了，可和前夫在一个区域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别扭……”
胜美坦然笑道：“王菲，你打好你的脱贫摘帽，抓好经济建设，我来做你的扶手，力争把骊山做成文化产业，还要闻名全国。”
王菲看到她眼睛里迸发的小星星了。胜美，果真是名副其实，能够战胜了美国。当然，更会战胜了骊山。
胜美指着山下的世界，一脸展望着：“你半年来的奋斗，让我看到了骊山的希望，使我也愿意燃烧自己，用才学和资金来让骊山腾飞。”
王菲瞬间像被过了电，热血沸腾着。终于，她这艘小船就要驶向新的港湾了，劈风斩浪，搏击风雨，还得要有一个好舵手，真正的领航人。
胜美要留下来做建设者。王菲脑袋一直悬着，好像还留在山顶的石头上。
走过南，闯过北，见证过世间繁华，返璞归真，却要在一个小山村蜗居扎根，这超越母爱之上，比爱更甚的是奋斗。甚至，更算是情怀。一份光辉的事业，凝聚人心著新篇，众志成城战蓝图。
王菲忽然想找编导谈谈。这不是多事儿，她不能逞一己之能？为了自己的名利，就置胡晓燃母子不顾？花开一季又一季，眼看着，就要摘取胜利的果实。偏偏，天外来了飞鸟部队，将果实全败坏了。剩下的，满地残乱，只会让人徒增新的悲伤。
她给编导 BB 机发了信息。
编导回复，大家欢腾了大半天，全都累了，倚靠在沙发里都睡着了。胡丽萍把小宝紧紧揽在怀里，两个脸蛋紧密贴着。编导让王菲在小巷口等他。
这个点，巷子里基本上安静了。该逛的都差不多了。男人们忙乎了一整年，聚在一起不是打够级，就是推麻将，在烟雾缭绕里，升级男人气。女人们还是依偎着孩子，嗑瓜子，看电视，再重温一下，昨晚劈天盖地的鞭炮声里没有仔细欣赏的某一个小品段子。抑或是，某一个心仪已久的歌星，就跟着几句歌词，也能找回失落的旧情绪。
“王大书记，今天都现场办公好几次了。”编导笑问，故意将她一军。
王菲倒出着冷气，揪心着，“胜美要打算留下来。”此言一出，王菲看着编导脸色立马变了，她闭紧了嘴巴，再不敢言语。
编导骇然，惊异道，“这会是真的，你确认……”
“也算是凑巧，我到文化局老干部家里去看腊梅花，正好她在。”
“她姚胜美亲口告诉你的。”
王菲望着编导，看他紧蹙着的眉头。年后三八妇女节结婚，日子早定好了，按部就班，皆大欢喜。这半路上偏杀出个程咬金。儿子是扯不断的纽带。王菲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安慰道：“她也是个妈，想当一个完整的妈。”
编导眼睛都红了，瞪大着，“早干嘛去了！当初可是那么义无反顾，好像宝宝就是一块烫手山芋！不能毁了她的大好前程！”
王菲只好好言相劝，“人生，全是没有剧本，没有彩排，一次就定位。胆小的会守着饭碗和家，度过流年。生存大过发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是，姚胜美不是凡人。她不会迁就闭塞压抑的环境，她的心要追逐自己的理想国。这一辈子，过嗨了，放飞了，才不枉虚度。”
“换位思考一下，就看在初恋的份上。她只为儿子，不会威胁到你的新感情。那么倨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吃回头草？！”
“本来我还感谢她能彻底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掉，我又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人生又有了奔头。现在，却又成了一地鸡毛。”
第132章 家国情怀
王菲做了大半年多的思想政治工作，基本上耐心听上一刻钟，就会抓准症结，她笑着，安抚编导，“人家胜美事业心强，回来就是创业，真别想太多了。”
编导叫苦，“我倒无所谓，就怕丽萍心里揪扯，还踩着这节骨眼上回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姚胜美是来砸场子的！故意破坏我好事！安得什么心思呢？宝宝刚满月，哭得那个揪心扯肝，她倒好，手拿离婚证，拉起皮箱，脸硬着就出门了。不是走嘛，就不要再回来，谁不知道纽约是人间天堂！有多少人想去移民，连想都不敢想！她去追逐人生理想，没有人可以阻拦！”
王菲望着周围就要暗黑下来。倒背着手，转着圆圈踱步。她得要上升到骊山的扶贫，加快经济建设，全面奔小康上去诱导，“胜美会成为咱们的主力部队的。”编导还是茫然，叹息着：“火炭不落谁脚面上，谁不知道疼！”王菲忽然灵光一闪，大呼着，“胜美在纽约十年，虽然经历两次婚姻，没买房产，也没任何投资的支出……”
编导气得猛然推了她一把，王菲一屁股就坐地上了，指着她大叫，“亏你还是北大的学霸，我真看走了眼，你竟然会盯上她的人民币！老财迷！”
王菲趔趄着从地上爬起来，胸口被他的大掌搡那么一下，还真霍霍地疼，她赶忙忍住从眼眶里就要奔涌出来的一滴眼泪。
王菲摆事实讲道理，“你忘了，咱今年怎么过的？扶贫款全修了路灯，建造了几个蓄水池。砖机配件厂复工，那机器维修费还欠着？预制板厂新开业，市里镇上领导全来剪彩了，骊山进厂当工人的，哪个不是喜滋滋的，听说以后还会配上五险一金，像城里正式工那样，谁不像捡了个宝？可是，那买设备的一大笔钱还欠着镇上银行呢？养猪场过年都没歇工，为了赶进度，年后建好，就让骊山人成为养猪专业户，村民们早放话了，不愿意交租赁钱？这大大小小的，一笔又一笔，都要该着欠着？还有年后要栽果树，买树苗的钱，又不能算在人家骊文身上？咱们村委就是个空壳子？”
编导看她发完飚，总结道：“你说的全对，这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难题，说白了，不就是一个字，穷吗？要不然，我们怎么会来呢？这是使命！是带领全村人共同致富，振兴山村，也让他们的精神上受到文化的洗礼。胜美是文化名人，来做文化产业会是领袖级，但我们再穷，也不要惦记她的资金。风雨前半生，她可没有依靠了！”
王菲嘴巴张了张，忽然卡壳了。人家曾是初恋，又共同孕育了一个儿子。婚姻虽说短暂，但情分，血缘，都是抹杀不掉的。一日夫妻百日恩，王菲听出来了，编导宣泄完内心的愤懑后，还是惦念的，希望她能过得好。有一个骄傲奋斗的妈，也是儿子的荣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更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爱恨情仇交织处，那里才是情感深处的漩涡。王菲就势下坡，庄重说道：“唉，胜美在这世上太孤苦了，亲人一个个离去，她的祖籍是北极村，那里生活着一个伯父，还有远亲近族们，她爸妈常年没走动过，只算是一个地名。”
编导眼睛里又泛起了红，说道：“姚胜美是没地方可去了！”她故意在王菲面前树立鲜明的立场，和前妻彻底划清界限。王菲乘胜追击着：“不来找宝宝，你还要让她去哪里？人家一颗红心，满腔热忱，见过世界各国的农业种植园，见证过异域风情的美丽乡村，有路子，有筹划，更有眼光，还带着一辈子的积蓄投奔过来了，这不是咱们骊山最佳的建设者吗？我们应该大张旗鼓地欢迎，队伍壮大了，咱们信心才会百倍！”
编导嗓子都有点哑了，他被一阵急冲过来的山风呛了一下，急速咳嗽着，双手在胸口拼命捶着。顿了好几顿，待自己气息慢慢匀称了，“建设美丽骊山是当务之急，我们肯定欢迎强悍的大主力，只要，胜美，丽萍，还有宝宝，大家都能和平相处，我无所谓。”
王菲笑了，说道：“我今天的帮扶工作只能做到这儿了，天色已晚，咱们都该回了。我把爸妈弟妹叫这儿过年，一直都没陪他们，我尽失职。”
编导苦叹道：“我知道你的苦口婆心，就是事是这么个事，不知道外人会怎么看？你看呀，亲妈和亲爸在骊山做建设者，后妈工作在爷奶胡同口的医院，后妈天天接送，要履行亲妈的责任。亲妈还是个周末妈妈。这一家人，还是要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要共同面对，这尴尬的眼神，这一锅乱炖，不是要给外人留话柄吗？”编导事实分析，一时忘了名字，亲的，后的，全上了。口语化，直白，明白。王菲总结道：“可不就是这个样子。”编导哭丧着脸，“这还叫过日子，又不是拍电视剧！”
那只有上升到情怀上，为了国，牺牲家，就算是为骊山献身。歌唱家、画家、演员，不都在为艺术献身吗？王菲眯缝着眼睛，又在循循善诱了。
天色全黑透了，两人都各自回了。
王菲刚走进村委，爸妈全都睡下了，王红正摆弄着 BB 机，发信息。王菲故意调侃着，“又给那谁发的！”王红耷拉着眼皮，嘟着嘴，不想理她，半晌，又晾了句，“哪里有那么多情情爱的，我这是客户追上门了，要报价单。”王菲走她身旁，亲密依偎着坐下来，甜美着卖关子，“厉害的你，没有资料，还能张口就来！”王菲依然在快速敲字，眼都不抬，“我这脑壳子，什么产品型号，还有价格，下浮的百分数，全在脑子里呢？像你呢？喊我们来陪你过年，直接就晾上了，你瞧你，连一刻钟都没和我们在一起。”王菲也觉着愧疚，挠着头发问，“我承认自己是过分了点，不过呢？眼前事，不处理好，我心更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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