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荣正要离开,却对上从外面回来,流淌着清冷月光的裴珩。
“没有,我只是睡不着,正好路过而已。”宋嘉荣垂下长睫,避开他那双亮得过于惊人的眼睛,“很晚了,我先回去了,明早上还要去疫药房帮忙。”
裴珩有心想要留她说几句话,哪怕只是两个人单独的在一起,什么都不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偷来的恩赐。
“荣儿。”
宋嘉荣停下脚步,并未转身,语气生硬,“公子还有什么话。”
裴珩上前一步,解下披着的外套盖在她身上,“夜里有些凉,出来的时候记得多穿一件。”
其实他想说的不是这句,他想说的有很多。
想要说让你不要太累了,就算你在心系疫情也不要忙得疏忽了自己的身体,更不要忙得连饭都忘了吃。
想要问你是否对你师兄有好感。
又想问你,是否喜欢过他,想要问的太多,反倒显得次要,也怕她不愿听他的絮絮叨叨,他那卑劣的想法。
裴珩为她披上衣服,注意到她的发间不在戴着他送的簪子,而是一支在普通不过的木簪。
嗓子眼忽然像滚过一颗明炭,哑得厉害,“是,不喜欢吗。”
“簪子是你送的。”宋嘉荣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他没有回答,即是默认。
“它太贵重了,我一个大夫也不适合戴那么华丽的簪子,你应该把它送给你喜欢的姑娘,而不是我。”宋嘉荣取出袖带里的小布包,打开用帕子包着的一根簪子。
月光笼罩下的簪子流光溢彩,看着比白日更美上十分。
簪子是他什么时候送给自己的?宋嘉荣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她还簪子,只是单纯的不想和他在有任何牵扯。
说是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的是她,可是遇到疑惑不解来寻求解惑的也是她。
这一刻的宋嘉荣羞愤又难堪,也像极了她话本里最厌恶的,又当又立的迂腐酸臭书生。
“送你的就是你的,你可以把它送人,丢弃,买卖都随你的意,我是不会再收回来的,还有,我也没有喜欢的姑娘。”心脏抽疼的裴珩凄惨一笑。
一支簪子她都不愿意收自己的,可见她是真的不愿和自己有半分牵扯,更恨不得同他彻底划清界限,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松手。
他无法忍受,自己再次失去她的痛苦。
哪怕明知她已有心上人,那他当一回卑劣又无耻的小人一回又如何。
只要最后站着她身边的人,她的夫君,她的同棺人是他。
因为药方研究迟迟没有进展,相反人还在不断死去,导致疫药房里的人心态正在逐渐崩溃,产生自我怀疑的边缘。
好在他们戴了用纱布,棉花制成的面巾,倒是有效的阻止了瘟疫通过空气传染的途径,生水也得要烧开后才能入口,接触病人后得要沐浴换一身衣服。
步骤虽然繁琐,却没有人提出异样。
宋嘉荣看着喝了药才刚退烧,第二日又烧起来的病人,原本熄灭的希望又一次熄灭。
到底是哪里不对,是治疗的方向错了,还是一开始的方向错误。
挫败感满满的宋嘉荣回到疫药房,咬着笔杆愁眉不展时,余光不经意间掠过放在桌上的一张纸。
纸上的字苍劲有力,泼墨造物,她一眼便认出了是他的字迹,鬼使神差中拿起来。
只见上面写的是防疫章程。
病死的人,牲畜一类尽快集中焚烧,各大青楼酒馆等场所继续封停,生水需得烧开后才能食用,严禁走街串巷,外出,各个关口继续封停,同时由官府中人出面大量购买棉花用作口罩,并在城内各处熏燃艾草。
如有人在防疫期间没有特殊情况外出,聚众闹事,妖言惑众者,一类按照律法处置。
裴珩进来时,正好看见她拿着防疫章程在看,说,“这些是我和几位大人想到的关于防范疫病的几个章程,我能想到的不多,如果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可以告诉我,我斟酌后添上去。”
他用的“斟酌”说明并非会完全采用,也没有完全否定。
宋嘉荣先是摇头,然后又迟疑的点了下头,“封禁在家的,若是家中有余粮者倒好,就怕家中无粮者,我担心他们没有染上疫病,倒是会先活生生饿死。”
裴珩赞赏的点头,“你说的正是我所欠缺考虑的,不过。”
他话锋一转,指尖半屈轻扣桌面,“免费得来的东西他们不一定会珍惜,相反还会滋生他们贪婪的胃口,家有余粮者知道了也会跟风贪得无厌,到时候又该如何辨别真伪。”
宋嘉荣思考了一下,回,“那就由官府免费发放给他们改成借,赊,由官府写下借条借给家中无粮者,要是真的家中有困难者,等他拿着借条还债时,可酌情减少或免费,好彰显皇恩浩荡。”
她虽然不懂得何为治国之道,却明白什么叫做升米恩,斗米仇。
“你说的很好。”裴珩毫不掩饰他的夸奖,也明白他的小姑娘真的长大了,变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
很多年前,宋嘉荣一直期待着他的夸奖,可是当她不在期待他的夸奖时,又是如此的不期而遇。
只不过听到的心境完全不一样。
这时,周洋慌慌张张的跑进来。
“公子,宋大夫不好了,不好了,郦,郦城出现了□□!”
“那些人不但把郦城的知县和大夫们全部给抓起来,还扬言要烧死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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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要不,你打回来?
郦城发生□□是在宋嘉荣离开后的第五天, 最开始由官府贴出告示,让百姓居家隔离,严禁外出时倒还相安无事。
可是自从新的防疫政策下来, 说是要立即焚烧已经过世的亲人尸体, 结果百姓不同意,还说是狗官不作为才会惹来五瘟使者,不但殴打前来收尸焚烧的衙役,还群情激奋的把衙门给砸了。
要不是狗官不信宋大夫说有瘟疫,提前让他们做好防疫准备,他们的亲人也不会死!
把狗官和庸医烧死,瘟疫就会消失了, 他们死去的亲人也会回来!
对, 没错,把狗官烧死!
郦城的守卫并不多,对上暴怒的百姓时直接像糊窗纸,一捅就破。
宋嘉荣听闻噩耗时,当机立断决定赶回郦城,可她的手冷不防被抓住, 侧过头,对上的是一双满是冷静的丹凤眼。
“我和你一起去。”裴珩对上她泛红的眼尾, 一字一顿。
“不必, 还有你放开我。”宋嘉荣想要甩开他拽着自己的手,结果手甩得过快。
正牵马过来的周洋只听到响耳的一声“啪”, 那是巴掌落在脸上的声音。
打得掌心发麻的宋嘉荣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心虚又愧疚得连忙解释, “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的, 我,我也没有想过要打你。”
“你要是生气,我,我可以让你打回来。”说完,她闭上眼,把脸凑了过去。
可是她等了好一会儿,等来的是微凉的指尖把她落在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和一句轻轻落在她耳边的叹息。
“手可有打疼?”
宋嘉荣:“?”
宋嘉荣以为自己听错了,悄悄地睁开半只眼,在看见他如玉脸颊上泛红的巴掌印,下意识缩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她的手劲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大了。
“我说的是真的,你可以打回来的,我不会生气。”见他不说话,以为听岔了的宋嘉荣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出声。
可她再次等来的是掌心落在她发顶的触摸,和夹带着浅浅笑意的一句话,“只是一巴掌而已,你也说了是误会,还有我从来不是个小气的人,你更是例外。”
有清风从身边经过,流转着缱绻的馥郁。
天空湛蓝如洗,嫩绿的枝叶悠悠。
裴珩握住她的手,语气带着不容她拒绝的命令,“你让我陪你一起去吧,否则我不放心。”
郦城发生□□,他又怎会放心让她独自一人回去,他欠她的又何止是一巴掌。
只要她想,他这条命都甘愿给她。
当日在德济堂的知县,大夫们正一起被绑在柱子上,他们脚边堆积着高高的柴火,只等着火苗落下,冲入云霄。
“都是这群庸医,要不是他们不相信宋大夫,赶跑了宋大夫,我们的亲人也不会死,也不会有瘟疫!”
“烧死他们,把这群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畜生都烧死!”
“害死我们的亲人还不够,还丧心病狂的要把我们亲人的尸体都给烧掉,连入土为安都不给,你们简直是群畜生,难道你们没有父母亲人吗!”
被架在火堆上,腿被打折一条的李邙没有想过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样,被烧死的人应该是宋嘉荣那个恶毒的女人才对!!!
官袍上遍布脚印的莫知县更是后悔莫及,如果他当时能相信宋嘉荣的话,哪怕派个人到她说的村子里看一眼,也不会演变成这个地步。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
宋嘉荣赶到的时候,此地已经聚集了半个郦城百姓,他们正群情激奋的,扬言着要烧死大夫和知县。
眼见高举的火把就要落在干燥的柴禾上,远离人群的宋嘉荣大声喊道:“我是宋嘉荣,大家可否听我说几句话。”
她的声音在杂吵的人山人海中并不明显,甚至很快就会淹没其中,奇异的是她说的话能传到每一个耳边。
最先发现宋嘉荣的男人大喊,“宋大夫你回来了,我们,我们不应该不相信你的。”
“宋大夫对不起,我们不应该不相信你,相信这个所谓的狗官和庸医。”
“对,把狗官和庸医烧死,瘟疫就会消失了!”
“没错,都是这个狗官和庸医的错,要不是这个庸医,我们肯定不会染上瘟疫。”
眼见事态发展逐渐不可控的裴珩站在宋嘉荣边上,沉声道:“诸位,我是朝廷此次派遣下来治疗瘟疫的巡抚,我和宋大夫在这里可以向各位保证,我们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位百姓!”
“官府为什么要焚烧你们死去的亲人尸体,是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了传染的新疫源,我明白大家都希望自己的亲人能入土为安,不必成为所谓的孤魂野鬼,可是瘟疫一日不除,大家守着死去亲人的尸体能做到的只有和他们一起死去,到时候整个郦城会成为一座死城,晋国的土地上也不会有人记住这里曾经有一个叫郦城的地方,何况是郦城里面的人。”
“前提是活着,只有活着他们才不会消失,才会有人一直记得他们!”
男人身穿绯红官袍,长翅凌厉,哪怕是站在不动都无端令人产生信服感。
他说完,取出一块干净的面巾递给宋嘉荣,“把面巾戴上,宋大夫可不能比他们先一步倒下。”
宋嘉荣对上男人的笑,有种恍惚感。
实在是她太少见到他笑了,刚才的那一笑,如清风朗月,月坠凡尘,又像夏日湖面上拂来的一阵清风。
“我不信,你们这些当官的都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嘴上说着和我们同在,实际上还不是看不起我们!指不定现在说完,待会儿就跑了。”有人忿忿不平,摆明对官府的不信任。
“大家不信他,难道连我都不信吗。”宋嘉荣眼神坚定的走出来,“我宋嘉荣在这里可以和各位父老乡亲保证,我们一定会尽快研究出治疗瘟疫的药方,决定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所以我希望在疫病期间,大家能一起携手努力渡过这个难关!”
“这………”那人对上宋嘉荣,竟是犹豫了起来。
让他们居家隔离可以,但是要他们眼睁睁的看着父母亲人的尸体焚烧后成为孤魂野鬼,以后连个祭拜的地方都没有,他们承认自己做不到。
大家都讲究人死后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同在人群中的张家小姐――张嘉怡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会儿站出来,“我相信宋大夫,宋大夫在得知有瘟疫发生的那一刻想着的不是远远离开,而是不顾生命危险赶回郦城告诉我们防疫的方法,可笑我们那个时候居然不相信宋大夫,还质疑辱骂宋大夫,所以我这一次选择相信宋大夫,我也相信宋大夫绝对不会抛弃我们!”
张嘉怡的声音是那么的小,就像一滴水一样丝毫不起眼。
可是当不起眼的水滴越汇越多,就会形成令人无法忽略的水塘。
宋嘉荣感激的看了她一眼,“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们一定会尽快研究出治疗瘟疫的药方,我会和郦城的百姓们共进退。”
她的声音称不是洪亮,却像春风一样能飘到每个人耳边,给了他们一颗名为希望的种子。
本就对宋嘉荣心中有愧的人放下火把,“既然宋大夫都那么说了,我们就相信宋大夫一次。”
“对,我相信宋大夫,宋大夫肯定不会骗我们。”
“不行,我姐姐从小对我那么好,我还是做不到不能让她入土为安。”有着相同想法的不止一个。
裴珩明白他们的顾虑,走出一步和宋嘉荣并肩而立,高声道:“本官明白你们的顾虑,也明白死去的至亲之人都讲究一个入土为安,本官会拨出款项在城外修建一座万民祠,里面刻上此次瘟疫中死去之人的名字,让他们享受全城香火,铭记他们为防疫期间做出的贡献!”
“不过,若是在疫病期间煽动人心,妖言惑众,阻拦官差办事者,本官也绝不会对他心慈手软,一律按流放处置,更会采取连坐!”他此番是给了一颗甜枣,又给了一个巴掌。
万民祠彻底打消了他们心中的那丝犹豫,虽然依旧有人不愿,也抵不住多数人的同意。
官府的人很快疏散百姓离开,并决定把收集好的尸体集中在一处山谷中焚烧,严禁闲杂人等靠近。
“宋大夫,谢谢,谢谢你,要不是你和这位大人及时赶来,本官真的要被那群刁民给活生生烧死了,本官今日受的罪,一定得要从那群刁民的身上给讨回来!”被救下来的莫知县对着宋嘉荣千恩万谢,说起百姓时,却是表情凶狠。
“莫安永,庆平二十年间的进士。”裴珩厉声说出莫知县的本名。
莫知县冷不丁被叫到名字,一时之间怔得忘了反应。
裴珩凤眸半眯,眼里没有一丝温度,“你一个堂堂知县竟让治下的百姓发生动乱,你可知罪。”
甚至在得救后的第一时间反思的不是自身,而是迁怒到其百姓的头上,这样的人,如何堪为官!
“下…下官愚钝,下官知错。”莫安永不敢抬头看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人,只觉得他每多说一个字,他额间滚落的冷汗就会多两颗。
他身上还穿着绯色官袍,难道是远在上京的陛下也知道庐州发生了瘟疫,那他,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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