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挽澜摇了摇头,“是、也不是,更多的,是为了我自己。”
顾挽澜回京之时,便已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今局势,各方势力互相角力,反而不会太快爆发激烈冲突,她需要趁着这个空档,生下孩子,再通过孩子,真正掌握侯府的爵位以及兵权,介时,她便不用再被困在这西京城中。
“他知道吗?”
顾挽澜心头一滞,系带的手也停住。
她猛然发现,她似乎从未想过,她和崔珏的以后。她和崔珏的开始,本就是她的蓄意为之。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缠绕上心头,顾挽澜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向来果敢的她,头一回生了想要逃避的心思,“再说吧。”
廊下。
端着一碟枣泥糕,立于窗外的崔珏,垂下了眼睫。
院中的寒风卷着什么东西吹了过来。
崔珏抬眼,才发现,不知何时竟是下起了雪。
崔珏不知怎的、又想起前世,顾挽澜和他第一次分别的那个下雪之日。
长平关地处边境,城镇破旧,和花团锦簇的西京城,天差地别。
那时的崔珏刚过十五岁生辰,因着被家族放逐,形容被毁,本就生了厌世之心,虽然被闯入马车的顾挽澜一时蛊惑,两人一起从崔家人手中逃了出去,却也不知日后的人生该去向何处。
“哥哥,长平关里好吃的吃食这么多,我们为何不留在这里?”衣衫褴褛的女孩看起来约莫只有十二三岁的年岁,她紧紧抓住了崔珏的衣袖。
少年嗓子被炭火所灼,早已说不出来话,只伸出手将自己的衣袖从女孩手中扯了出来,伸手向她指引另一个方向。
意思不言而喻,要她走。
没想到小女孩却就此赖上他,“不行的,哥哥,方才我们路过的时候,这条街上所有的阿婆伯娘都知道了我们是一对从外地逃难过来的兄妹,你若抛下我,我就去哭,你去到哪儿,我就哭到哪儿。”
崔珏简直要气笑了。
她年纪不大,心眼倒是多,当真是把他当做傻子来戏弄。之前,她逃到他马车上躲避追捕之时,他曾掀开车帘,隐约地看了一眼。追捕她的人,皆为下盘稳固的练家子,其中一两人还有柔兰口音。她如此行事,分明是想利用他,杜撰新的身份,彻底避开他们的搜捕。
若他还是之前那个,曾被家族教导,要高情远致、怀瑾握瑜的世家少年郎,事关柔兰,他或许会先救下此女,然后细细探查一番事情真相。
可不巧,他原本信奉并推崇的东西,在不久前,被人打碎了彻底。他如今,对一切事情,只觉厌烦。
思及此处,崔珏慢悠悠地抬起头,伸手拨开黏在面上的乱发,看向了身侧的她。冬日阳光之下,少年左脸上狰狞的伤口,瞬间暴露无遗,它们就像是一条条丑陋的蚯蚓,嚣张地盘踞在崔珏白净的侧脸之上。
面前的女孩似乎也被这一幕吓懵了,嘴巴一张一合,在原处呆立了半晌,却没能说出话来。
崔珏没什么所谓放下了手,等到这张可怖的脸重新被头发遮住,他拨开了她,径直往前走去。
连他都无法接受他如今的这张脸,更遑论旁人。
擦身而过之际,袖子却又猛地被人扯住。
“不要走!哥哥这样真的是太好了!”
……太好了?
崔珏甚至有些恍惚,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他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值得说一句太好了。
这一回,顾挽澜没等到崔珏再次扯出他的袖子,就直接打蛇上棍,牢牢抱住了他的手臂,“方才我还在担忧,哥哥你的身形看起来如此单薄,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要怎么保护我。可如今便不用担心啦——”
女孩踮起脚尖,伸出手,仔仔细细将崔珏落在额前的乱发全部往两侧拨了过去,一双看向他的眼里写满了认真之色,“草原上的野兽,一旦落单,就极容易被合谋围杀,可有一种它们却不敢动,那就是身上有伤疤、一看就是从刀山火海里滚出来的兽。”
“而如今,哥哥你脸上的伤疤,可是你用来震慑旁人的珍贵爪牙呢。”
或许是当时顾挽澜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又或许是他突然不讨厌有这样一个人短暂地陪在身边,等崔珏意识到的时候,他们二人已经成为长平关里一对小有名气的乞儿兄妹。
口不能言的少年用那张曾以为耻的脸,护着顾挽澜,乞讨完每一条街,偶尔得到的银钱比较多,顾挽澜便会把它藏起来,留着日后给崔珏去抓药。而顾挽澜最开心的时候,是在酒楼里讨到了别人吃剩的食物,因为少年从最开始烧火都不会,如今却练出了只要尝一口就能复刻出美食的顶级厨艺,她爱极了崔珏做的饭。
崔珏便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等到他治好了右手和嗓子,他或许就能去酒楼里谋一份厨房里的差事,日后便能让顾挽澜过上好日子,也替她寻一门……好亲事。
只是,同一年的除夕,长平关大雪。
因为昨日顾挽澜便说想在除夕之日吃他亲手做的炙羊肉,崔珏一大早便踩着厚厚的积雪出了门,临走前还打手势吩咐让她关好破庙的门,女孩还笑着嫌他啰嗦。
去的时候一路顺利,只是回来的时候,崔珏遇上了一群曾和他们有过冲突的乞儿,他们在神色兴奋讨论着女人,崔珏不想让家里的顾挽澜等得久了,便侧身到小巷子里,避开了他们。
可是没想到,等到他抱着怀中买好的食材回来,迎接他的只有破庙被明显踹开过的门,和雪地里的一滩血。
还留在门框上摇摇晃晃的门,像一头巨兽张开的嘴,大喇喇地嘲笑他,然后彻底吞掉了他。他冒着大雪,发了疯一般到处去找她,却得到了方才他特意避开的那波乞儿,曾到过破庙这边的消息。
他强迫自己从雪地里爬起来,又揣着锋利的石头,去找那波乞儿,可上天似乎在他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等他找到他们之时,他们被闯入的柔兰人杀了个干净。
他彻底失去了顾挽澜的踪迹。
那一日,他恍惚间明白了顾挽澜当初那句话的另一层含义。
假的永远只是假的,没有长出真正的爪牙,在这个世道,他保护不了任何人。
那是前世,他和顾挽澜的第一次分别。
所以,他厌恶雪天。
廊下的崔珏将思绪从漫天落下的鹅毛大雪上收回。
屋内姐妹二人谈论的话题早已换过一轮,变成了胭脂。
崔珏端着一碟枣泥糕,踏入了温暖的内室,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厨房里的枣泥糕还是热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见着崔珏来了,顾乐欢收好药箱起身,暗中朝着顾挽澜眨了眨眼睛,“姐姐,你左臂上的擦伤我已经帮你上过药了,日后在府中行走可要小心,切莫再摔倒了。”
“放心,日后不会了。”在崔珏目光看过来之后,顾挽澜也顺势放下了袖子,遮掩住了左臂上一道明显的擦伤红痕。
这是方才,顾乐欢察觉顾挽澜并不想让崔珏知道她左臂上真正的伤势后,提出来的法子。趁着崔珏不在,顾乐欢提前用胭脂,在顾挽澜手臂上画出了擦伤状红痕。
崔珏扫了一眼,见顾挽澜左臂上伤势并不严重,便也没有多问。
等到顾乐欢走后,崔珏支走了想要进来清理床铺的丫鬟,在顾挽澜旁边的桌上放下了那碟枣泥糕。
闻着枣泥糕的香气,顾挽澜食指大动,伸手就要去拿——
“夫人是想要孩子么。”
“什么?!”
崔珏猝不及防的开口,抛出来的问题差点将顾挽澜砸晕。
“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
崔珏俯下身,原本垂在身后的发丝顺着肩头滑落下来,扫在顾挽澜面颊之上,带了些酥麻的痒。
顾挽澜怔怔地看着崔珏的脸在她面前放得越来越大,直到二人鼻尖相触,呼吸交缠。
就在顾挽澜心跳加速,以为崔珏要吻上她的时候,崔珏却是一错身,脑袋埋在了她的肩膀之上,声音有些发闷。
“可是挽澜,你什么时候能够记起我。”
第38章 当年人
这场突如其来的雪, 下得又快又急。
原本在扫洒的丫鬟婆子们早已避到了各自的居所当中,院中只剩下漫天的飞雪,和快要被积雪压得承受不住的点点红梅。
“哐”地一声响,似乎屋内有什么东西撞到了窗边, 连着原本紧闭的窗户都被撞开了一条小缝。
一声闷响, 夹杂着室内熏人的暖意, 从小缝中溢了出来。
“把窗户……关掉。”
轻声的喘息中, 有人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会热。你出汗了。”
“都是怪谁?!”
“怪我。”
“那你还——呀啊!”
急促的吟哦声刚刚泄出窗外, 就被窗外的大雪卷着,瞬间没了声息。
过了半晌,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从半掩的窗户中探出,“啪”地一声,彻底合上了窗户。
红梅上的积雪颤颤,终是从枝头上滑落了下来。
*
大抵是开窗之时,被抵在窗边的顾挽澜,在羞恼一瞥中,透过半掩的窗, 见到了屋外的雪。
这次入梦,她也梦到了漫山遍野、白茫一片的长平关。
如之前两次一样, 她灵魂出窍一般, 看着瘦小的自己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男装,躲在大树的阴影后,看向不远处的那座破庙。
顾挽澜想了许久,才忆起, 这是刚从柔兰草原逃出、那一年的她。
那一年,养父病逝, 在死去前,亲口告知了她的身世,然后她假借承养父遗愿,想将骨灰抛洒至两国边界之处,试图逃出柔兰,可离开之时,萧隼因着担忧她丧父后心绪哀痛,竟跟随而来。
逃出柔兰是顾挽澜当时的头等大事,顾挽澜没什么犹豫地,骗了他,伤了他,然后逃走。只是好不容易等她逃到了大夏地界,却发现长平关里也有柔兰人的内应,他们接了柔兰王的指令,要把自己抓捕回柔兰,极刑处死,以儆效尤。
大抵是因为,她名义上的生父,对大夏而言,他是臭名昭著的叛徒,但是对柔兰而言,他却是柔兰强大的象征,他们暗地里对他多有磋磨,但是明面上却是高高捧起,试图用他来招揽更多的反叛者。却没想到,他的女儿率先开始了对柔兰的叛逃。
当时,她差点就被那伙人给抓了回去,幸好,她趁人不备逃入了一辆马车,在那里,她遇到一只被折了翅膀、陷入沼泽的鹤。原本她只是想利用他结成兄妹关系,好避开那群内应的搜捕,可少年在短暂地别扭之后,竟是真得把她当做妹妹来宠爱,她从未见过这般性情温良之人,便是发火生气,也从来都只怨怼自身,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日子。
只是,除夕日的那次意外,却彻底打破了原本平静的日子。
趁着少年外出,那群与他们曾有结怨的乞儿一拥而上,捆了她。他们洗净了她的脸,把她卖给了一喜爱幼女的富商,她想尽办法杀了那富商,却也因为沾染了一条人命,再也无法回到破庙之中。与她有着同样境遇的女孩季嫣,感激她的相救,提议让她先去她家中避上一段时日,季嫣家中如今也只剩一名兄长尚存。
只是临出发的那一日,顾挽澜仍是忍不住回到了那座破庙前,她不好在人前现身,季嫣便替她去前去问了话。
季嫣拢了拢身上破旧的斗篷,一路小跑,从破庙那边跑了过来,还未开口说话,呼出来的气已凝成了缥缈的雾气,“方才我借着身上家传木钗被窃的由头去问了问,你说的那个左脸有刀疤的乞儿是不是还是个哑巴?”
“他不是哑巴!他只是嗓音有疾——”
顾挽澜看到自己下意识反驳了过去,迎着季嫣有些惊讶的目光,又移开了视线,声音有了两分涩意,“在这个世道,他……是个好人,可好人不该被折辱成那副模样。他们可说了他现在在何处?”
季嫣摇头,抬起眼,小心地睨了对面的顾挽澜一眼,“据说除夕那日,他发了疯一般到处寻你,最后得知你是被那群乞儿所害,就去找他们拼了命,可那日恰逢有一群柔兰人在长平关作乱……总之,从那日后,长平关无人见过他。”
明明这个梦境已经是自己五年前曾经历过的事情。
可在这一瞬,意识漂浮在空中的顾挽澜,又和那个缓缓蹲在地上的女孩,情感产生了共鸣。
“太糟糕了。”
隔着五年的时间洪流,她听见自己抱住膝盖,喃喃自语。
季嫣此时才终于发现,像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把她从富商囚牢中救出来的顾挽澜,原来蹲下来也只是小小的一团。
她手忙假乱试图去安慰地上的顾挽澜,“或许他没事,或许他只是离开了长平关了,你莫要伤心了。”
顾挽澜摇了摇头,将脑袋朝着怀里埋得更深,“是我太糟糕了,我早该想到的。”
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了下来,在雪地上晕染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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