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仆拨了一下炉里的炭火,竖起耳朵听主人们的闲话。
她的几位女主人,老祖母,当家的夫人,还有两三位未成年的小姐,正围坐在一起,谈论着这几日,轰动整个巴伦特郡的新闻。
“大概是庄园主人的亲戚。”老祖母捶着腿,咕哝:“该死的天气。”
“可她看起来是个异族人。这座庄园的主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亲戚?”当家夫人忧心忡忡。
“她说不定是前来居住的客人。”大姐说。
小妹妹驳回:“这座庄园,早就归属于一位年轻的有钱的单身的绅士了。绅士怎么邀请一位年轻的未婚女子独自在他的私产居住呢?再好的客人也不行。”
争来争去,争不出个结果,便拉着唯一没有发言的二姐,要她也说说。
二姐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撇着嘴,冷笑:“你们真是自欺欺人。说不定,这位女士,就是庄园新的女主人呢?”
“贝琪!”小妹妹、大姐叫了起来,“你比我们都还想成为那位绅士的妻子,你怎么能这么胡乱猜测?哦,吾主庇佑,无心的话,是当不得真的!”
二姐贝琪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脸色涨得通红,竖起眉毛:“你们别以为我和你们一样!”
“你哪里和我们不一样?别装模作样了。难道你不曾发过嫁给那位绅士的噫语?”
贝琪怒不可遏,将手中的针线活丢下,转身上楼回屋子了,把门狠狠一甩。
“砰”,炉火震动了一下。
“说她几句,还给我们甩脾气来了?”小妹说,“就属她脾气最怪,活该她熬成老姑婆,从来没有男子过问。”
“你也少说几句。”夫人说,“毕竟是你的姐姐。”她咕哝,“反正,我见多了,我几十年了,什么没见过。等出嫁后,什么毛病也治好了。”
“好吧。”小妹说,她忘了她的二姐,转而撒娇:“妈妈,我要一件最时新的衣服。新的舞会要开始了,听说这一次要来不少的单身汉,我的朋友们都换上了波拿来的新款式,我可不要穿落伍的旧衣裳出场。”
“我也要,妈妈。我还需要一副画具。吉米说他喜欢绘画。”大姐也说。
女主人们的话题转换得如天上的云一样的快,她们兴高采烈地讨论起了衣服的新款式、布料、宴会、新加入宴会的未婚年轻男子。
热闹声从楼下的壁炉前传出,温馨的谈话里,不时夹杂着几声笑声。
贝琪趴在桌子上,压着《社会修道院》,凝望着窗外的风雨,以及风雨下的世界。
天是黑的,云是沉的,
野蛮凄厉的风,狂暴无休的雨。
原野上,那些日间清新得只适合娇小姐游览的树林,在这样的风雨里,东倒西歪,变作了一团团虬乱狰狞的黑影。
她甚至能想象得出来,这样的冲刷之后,隔日,那些娇嫩的花草,那些美丽芬芳的花树,倒伏一片。大地上光秃秃的,只有那些冰冷冷的,铁青的石头,将流露出来,顽固地伫立在一夜荒芜的原野上。
贝琪凝望着,凝望着。
但她喜欢这样凄厉的风雨。
它好像把世界的精神用最严厉而迅疾的手腕,洗去了矫饰,洗去了脂粉。
它最公平,该光秃秃的,便光秃秃,不以一些华美虚伪的花草矫饰贫瘠。
该冷冰冰的,便冷冰冰。石头不必披上一层的青苔,把自己混在树林里,假冒是一颗植物。
凝神久了,她忽然望见,风雨中,有一辆马车,正艰难地在赶路。
是家里的男人们回来了吗?
门被打开了,风雨声一下子倒灌进来。
炉火被扑来的水汽和狂风打得摇摇晃晃,女仆连忙向里面添煤炭。
“你们就不能文雅一点么?”夫人抱怨着回头,却被吓了一跳:“布尼尔!神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们放假的这么早?”
这是个体面的年轻人,年纪在少年与青年之间,生得很清秀,眼角下有一颗痣。
但此刻,他一身黑衣,拎着手提箱站在门口,湿得一拧就能拧下水来,雨水沿着他的脸颊,不断地往下滴。
年轻人站在门口,垂着眼睛,声音低低的:“我辍学了。”
他似乎是被雨堵住了嗓子,几乎是说不出来的,一梗一梗地吐了这几个字。
“哦,放学了。”夫人说,“你爸爸还是你哥哥去接的你?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是不是他们叫你趁雨没落先回来,结果半路下雨了?”
“小弟,你快进来,擦擦身上的雨水。”大姐连忙给他递上干燥温暖的布。
“妈妈,不是‘放学’。我辍学了。”年轻人的声音更低了。
“父亲说,家里的田产,他和哥哥两个管不过来,而且,亲事也给我找好了。他们为我申请了退学,把我押上了马车。”
“你爸爸说的对,”夫人一听是丈夫的决定,就松了口气:“你读了这些年,上这么贵的学校,就是浪费钱,读出个什么玩意来?要我说,你爸爸早该在当初,把你随便送一个教会学校就好了。快点去擦擦吧。免得生病。”
“可是,妈妈,我不明白......”
“你怎么还杵在门口?”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
布尼尔抿唇,接过大姐手里的毛巾,拎着行李箱进门,往楼上走。
“过来烤烤火。这该死的天气,冷得。”他的父亲叫住了他,大哥已经坐在了壁炉边,女性坐在稍远处。
“杰夫,”父亲一边烤火,一边嘱咐大哥:“明天,你带上布尼尔,跟着我一起去巡视田庄,你得好好教教你的弟弟。他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等成亲以后,他也要管理他和妻子的田庄。”
布尼尔回头说:“不了,父亲,我不烤火了,我太累了,擦干头发,换套干净的衣服,就要睡下。”
“好好休息。巡视田庄可是一项体力活。”
“是。”
布尼尔垂着头上楼的时候,贝琪已经在楼梯上听了半天。
“布尼尔,到我屋里来。”
她把孪生弟弟拉到自己的房间,拿了干布,一点点擦干他的头发。
布尼尔看着二姐桌子上摊开的《社会修道院》,那是一本旧书,纸张泛黄,被翻得都起了毛边。但主人保存得极好,一页都没有破损。
他打开行李箱,说:“贝琪。我为你带回来了。父亲和哥哥来得仓促,我别的都来不及带回,但你要的,我都带回来了。”
贝琪顿了一顿,弯腰去翻行李箱。
《牡丹夫人》、《错姻缘》小说版,剧本版。
《社会修道院》修订版。
《决斗》。
还有半本,还散发着墨香,手抄版的《母亲的黑面包》。
她听见布尼尔说:“对不起,贝琪,我向你保证过,这次放假,一定会把你喜欢的,安娜.林的小说都给你带回来。只是《母亲的黑面包》,实在太难买到了。同学间有手抄本,我原本想抄了带回来给你,但,我只来得及抄了半本......”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低到几乎不可闻,
“......只抄了半本,我就被退学了……可是,贝琪,我不明白,我是那所学校里最好的学生。那些贵族子弟也比不过我。老师明明都喜欢我的。”
她无言以对,只能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
布尼尔在她怀里,闷闷地问:“贝琪,她......她是什么样的人。”
贝琪知道,布尼尔问的是父亲给他定的亲事,据说能改变布尼尔毫无地位的次子身份的亲事。
“她三十七岁。丈夫新死。”
小弟弟布尼尔便在姐姐的怀里,一言不发了。
不一会,她怀里有些湿漉漉的。
别哭,别哭。贝琪劝了一会,却发现是自己在落泪。
*
风雨大作,荒野莽莽。
乱窜的雷蛇,偶尔照亮人间,一线光明。
远处,小小的村庄如海中一孤舟。
林黛玉在窗前望着这一片出神,忽见风雨中,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少爷来了!”
“少爷!”
楼下忽地一片惊呼声,还有仆人们噔噔噔的下楼声。
克雷梦特回来了?
林黛玉惊讶地推开房门,准备移步下楼,去迎接朋友。
却听见,楼下有人说:“他受伤了,你们最好不要随意移动他。”
她停住了脚。
这不是克雷梦特的声音。
也不是欧内斯特这些熟悉的朋友的声音。
楼下的人似乎在指示仆人们:“把剪刀给我。去准备热水。”
有人受伤了,恐怕还不轻。
陌生的声音,却依旧平静和缓,冷得清透。
如竹林里,月光照进幽泉,染得泉水也在发亮发冷。
但,她听过这个声音。
第151章 四十五
移步下楼。
楼梯口响起脚步声, 她在楼梯上顿足,看着他。
他径自低头,只顾着低头为受伤者处理伤口。灿若阳光的金发束在颈后, 轻轻垂下。
受伤者不是她平日所熟识的,而是一个五官柔美, 却神色阴沉的红发少年。
少年意态昏昏, 左臂血淋淋的, 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由他处理伤口。
管家一边急得满头汗, 瞧见了她, 才想起介绍:“林小姐,这两位是......额, 是少爷的朋友。他说您也曾见过的。”
此时, 那柔美阴沉的少年男子闷哼了一声, 似乎是伤口被烈酒痛的狠了。
“忍住。”
金发的他抬头:“医师还未请到?”
“须快。有一片碎片较深,需要专业的工具。”
管家擦着汗:“家里的下人已经全派出去了,但是这外省地方,本来就偏僻, 十里八乡的,不一定有一个医师, 我们只能派人去更远的地方问。”
“我听说, ”林黛玉道。
他微偏过头, 金发滑过脸畔,终于看见了她。
她道:“距此西边不远的地方, 有一户人家,姓亨特的。世代务农, 但是小儿子在学校里自学了医科,有志做一位医生,听说成绩上佳。今天应该回来了。可以去试试。”
“小姐您是哪里知道的这个消息?而且......”管家有些为难,“人都去得差不多了,再走,就没人能帮忙照顾这位受伤的先生了。”
林黛玉道:“我也,略懂医术,可以帮忙。”
儒医通常不分家,中原的读书人,大多也会通读一些医书。
她同样通读医书,更兼久病成良医,便托了海瑟薇的渠道,购进了一批中原的药品,以作不时之需。
管家还是踌躇:“可是......”
见那少年脸泛潮红,她蹙眉道:“生死关头,岂论男女?”
管家想起,当初少爷嘱咐,勿必要尊重这位小姐的决定,如尊重他的决定。咬咬牙:“麻烦小姐了,我亲自去,我这就去!”火急火燎,叫上剩下的年轻力壮的男女佣人,就去请人了。
剩下三人,彼此都不熟悉,更不是什么热络的性格,替那受伤的少年简略处理完伤口后,那少年一直昏昏沉沉,室内登时静默下来。
*
“碰”、“碰”、“碰”。
风雨大作的夜里,大门被用力地近乎砸地敲着。
“亨特先生!”门外好几个声音混在一起,高叫。
亨特全家人都被惊醒了。
老女仆披着破旧的外套,嘟嘟囔囔,提着灯开门。
亨特先生和亨特夫人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几个女儿躲在楼上往下看。
“天呐!”几个女孩子捂着嘴,险些惊叫起来。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隔壁庄园,那位经常高高在上的管家。
他挂着得体而略带急迫的笑容:“请问,小亨特先生在家吗?我们需要一位医生。”
亨特夫人亲自喊起来:“在的!布尼尔,快来!”
“我不是医生。”布尼尔赤着脚,冷漠地答道,“我甚至没有毕业。”
“胡说八道!”亨特先生急得额头也冒汗了,“你不是说你的医科老师很赏识你吗?还带了一个装满了古怪器械的箱子回来!”
他推了小儿子一把:“快去!”
布尼尔只得穿鞋披衣,拎着自己的大箱子,默默不语地跟上了隔壁的管家。
*
在少年的神色恢复平静,沉沉睡去后,已经是天边将明。
管家送走了布尼尔.亨特。
她满面倦容,低声问:“克雷梦特他们如何?”
金发的青年观察了一会少年的脸色,替少年掖上被子,才简洁答道:“无事。”
她轻轻地松了口气。
忽地听他道:“我听欧斯特提起过你。”
“举手之劳,称不上救命,不必放在心上。”
他,原来是记得她的?
大概是因为她面上带出的诧异,也大概是因为她疲惫却还强撑着的倦容,
他竟微微笑了:“我没有名姓。你也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叫我卢斯恩。”
林黛玉才想起,卢斯恩,是卢士特语言里“光明,光亮”的意思。
这时候,管家回来了,“林小姐,卢斯恩先生,您们也快去休息吧。”管家眼下也带着两个大大的青痕。庄园里所有人都疲倦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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