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内斯特哇哇叫着:“安娜你偏心!”
但是法兰克却垂下眼, 不声不响地拿了一颗, 鼓在腮帮子里,果然是甜的。他鼓着腮帮子的时候, 那股阴郁的气质稍稍散开,面庞上才重新显出一点少年人的稚嫩来。
黑发的异族女子道:“我记得你, 那天,在神教的法场,我看见过你。”
“我叫法兰克。”他说,“你是安娜。”
女子颔首微笑。
克雷梦特长出一口气,对法兰克道:“我一直担心你会无谓地去送死,幸好你是跟他一起去的。”
又对林黛玉道:“安娜,我都听管家说了。这段时间,多谢你......”
此时,外面响起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
克雷梦特去开门,管家站在门口,向他的少爷低语了几句。克雷梦特微微蹙眉,但管家又说了几句话。
大约能听到是“女眷”、“舞会”等单词。黑发绿眼的青年明显犯了难。
管家看见林黛玉,忽地眼前一亮,又说了几句话,一向温柔平和的克雷梦特却略微激动,以至于声音高了一小截:“安娜不行。”
“可是少爷,虽然您身份高贵,但这一次您既然吩咐要隆重地感谢恩人,举行舞会,广邀客人,客人里有不少女眷,按照规矩,我们这里没有女主人出面招待,是很不合礼数的。会给您的名誉造成损伤。”
管家是克雷梦特母亲家族带出来的旧人——又因克雷梦特从小宽宥,一向把他们当作长辈,极少说半句不客气的。在维护主家的名誉上,管家甚至敢于和克雷梦特顶撞。
克雷梦特却难得坚持道:“我有我的考虑。不必多说。”
管家没有办法,只得告退。
克雷梦特才回身向林黛玉致歉:“这是贵族家和绅士的老式规矩,抱歉,老福特不是有意的——”
林黛玉道:“招待的时候,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是否只要女主人出席女客那一边就可?出席后可以在屏风后不直面客人?或者可以以头纱,扇子遮面?”
她是王宫贵宾的时候,也了解了不少卢士特的上流社会礼节。
这些礼节,和当年她在林家,在贾家,所接受的教育,没有本质的差别。
她唯一顾虑的是她本身也在通缉名录上,只怕贸然公开露面,会给朋友们带来麻烦。
如果可以借着屏风,帘子,遮挡面容,自然是最好的。
克雷梦特怔了怔,道:“乡下的规矩没有这么大。自然可以......”他反应了过来,绿得像茵茵草地的眸子,微微一动,连道:“多谢你,安娜......”
林黛玉笑道:“我可记着了。”她伸出两根手指头道:“两次了。”
这是他方才短短的一会,说“多谢”的次数,这是委婉地道他见外了。
克雷梦特便略带腼腆地抿唇微微笑,不再道谢,只对朋友们说:“大家风尘劳碌,都先好好休整一下。”
*
田地前用烂泥糊着的茅草屋,老亨特父子正与那跪在地上的农民收账盘算的时候,布尼尔实在看不下去那些农民的模样,移开眼去。
他之前向父亲与哥哥提了一点儿建议,希望能稍稍免去一个瘦得像柴禾的农民的利息,父亲把他破口大骂一顿,再也不许他插嘴,只教他在一旁干看着“学学哥哥”。
此时,布尼尔百无聊赖,却看到小路那头,一栏粗粗竖起的土墙上,村务官的副手带着人,订了个羊皮卷。
上面还写写画画了什么东西。
在这种乡下地方,连他的父亲和哥哥在内,即使是殷实人家的当家男人,最多也不过是从教会那学了些须几个字,足以应付生活而已。
女人更是大字不识一个。
而那些农民,更不必提。
因此,看到一张似乎写着“文字”的羊皮卷被张贴出来,布尼尔顿时心里升起好奇,像一百只猫在挠。
他看父亲和哥哥都没怎么在意他的动向,便溜溜达达,往那面土墙去了,一眼觑见羊皮卷开头就写着“考试通知”。
仔细看下面,竟然赫然是宫廷下发的,选拔各地各级官员的考试通知。
他心里一动,同副手行了个礼,笑道:“先生,这是什么?”
副手打量他几眼,看他穿得是个殷实子弟,文文弱弱,一看就是读过书的学生,才说:“看么,招官的!要考!”
“在这里贴,有人看么?”
副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谁知道陛下怎么想!上面要求我们一直贴到这种穷地方,连农民都必须看得到,不管乡下人看不看得懂!”
布尼尔笑道:“我看上面应该也只是想做个样子。毕竟布告说,是谁都能去考试。哪个乡下人会去呢?”
副手再次翻了个白眼,嘟囔:“是啊,哪个乡下人会去呢?要是他们去考试,陛下说,我们村里还得给出钱,说是什么考试路费。稀奇!幸好他们压根看不懂,省点钱。”
布尼尔连声附和,又和副手闲聊了几句,将布告上的内容全看尽了,才不动声色地返回了父兄身边。
回到家的时候,他直奔二姐贝琪的屋子,一拉开门,就说:“姐姐,我打算离开家乡,去参加选拔官员的考试!”
贝琪正沉迷在安娜的小说当中,闻言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来,把他拉进屋子里:“布尼尔,小声点!”连忙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布尼尔把自己的打算全讲了。
贝琪皱眉:“你和......的婚期近了,父亲和母亲绝不会同意的。”
布尼尔略带稚气的清秀面容上,露出一个冷笑,眼里燃着熊熊的火焰:“贝琪,我已经辍学了。我已经认命一回了。可是,时代变了,姐姐。这一次,我要为自己的命搏一搏。只要考试中了,哪怕是最初级的村官,我也能自谋其力,发挥所学。总剩过讨好一个老寡妇,在她手下讨点残羹剩饭,从此靠收账过活。”
他那颗眼角下的痣,都因这点野心和不甘心而生动起来。
贝琪怔怔地望着弟弟叹了一口气:“我支持你。如果你真有这样的打算,我这里还有一点我做针线活攒下的私房钱......”
他宽慰贝琪道:“贝琪,你不要操心!我以前读书的时候,靠给有钱的同学抄书,给小报撰稿,也攒了一点钱,去一趟的路费,我自己还能出得起。”
贝琪听了,只得握了握他的手:“那么,我只得祝福你。但是,如果你一旦考不中,父母必仍是要为你谋一桩得钱的亲事的。”
布尼尔道:“我知道。我只一条路了。因此,我并不后悔。我所忧的是你。贝琪,你怎么办?”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回来的时候,我在马车上,听父亲对哥哥谈论家中姊妹。父亲并不看好你,说如果这次舞会,那位少爷看不上你。那么,他就要打发母亲,给你张罗着谋一桩乡下的亲事了,甚至,父亲早已看准了一个有钱的老庄稼汉。”
贝琪勉强笑了笑:“你操心好自己罢!马上就要参加舞会了,说不定,我也真能在这里得到一个当‘阔太太’,离开乡下的机会。”
姐弟俩又说了一会儿话。
布尼尔走后,强行撑着的贝琪浑身没有了力气,顺着墙根坐下,望着楼下似乎重新燃起了一点儿希望的弟弟,想:他是男子,多好啊。
婚姻永远不是他唯一的出路。
一旦有机会,就能振翅而去。
贝琪抱着那本《黑面包》,一动不动。
在苦闷的岁月里,她靠安娜的书,激起了心气,也曾经想法设法,通过那些传到乡下来就早已过气,却仍旧被人当作时髦象征的小报,收集安娜的只言片语。
真想见见安娜啊。贝琪怔怔地想,如果是这本书的作者安娜,会怎么做呢?
痴痴地想了许久,黄昏了的时候,贝琪仍是站了起来,将安娜的著作全都裹起来,放到了箱子的最底下。
她凝视了镜子里的自己许久,涂上脂粉,整理发髻,换了一身参加舞会的衣服。
窗外的荒原上,风雨如晦。
布尼尔说,时代变了,姐姐。
但是,她却仍只能和她浅薄的姊妹们一起,使劲浑身气力,和其他女子撕扯得羽毛凌乱,籍此去吸引一个有钱的年轻男子。
最好最好,把人生从乡下的土笼里,换到金子做的美妙笼子中。
想到这里,贝琪苦笑了一下,应着楼下母亲和姊妹们的呼唤,下了楼去,准备登上马车,去往她们向往以久的隔壁庄园参加舞会。
第154章 四十八
舞会开始的时候, 所有女眷都有点不甘心——她们听说,招待女眷们的,将会是那位传说中寄居在庄园之中的黑发小姐!
一位绅士请一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小姐充当舞会的主持者, 这其中的暧昧心思,叫女眷们在心里咬着手帕嫉妒。
但是她们又必须去, 怎么能不去?那座庄园的主人可是大贵族的后人!
何况, 万一呢?
万一......没有订婚, 就什么都不算。
士绅家的女眷们胡思乱想一通,却全都在踏进庄园大厅的一霎化作了惊叹。
灯火通明, 水晶壁房, 金碧辉煌。
光可鉴人的打蜡地板, 香气馥郁的空气,长桌前摆满的精致食物。
乐手们各种乐器齐备, 弹奏着出色的音乐。
衣着体面堪比乡绅的侍从侍女们笑靥如花, 在一旁等待。
陆陆续续进场的宾客不禁咕咚一声, 咽下一口唾沫。他们中的大部分久居外省乡下,甚至往上几辈还是土头土脑的农民,很少见过这种奢华的上流社会场面。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瞪视了半天, 才在侍女们带着笑容的一再邀请下,局促地抹了抹身上礼服的褶皱, 小心翼翼地踏上地板。
贝琪虽然也有些惊叹, 但相比起母亲和姊妹的小心翼翼, 一脸仰羡,东张西望, 睁大眼睛,似乎要把一切奢华刻入眼底的神态, 贝琪显得心不在焉许多。
“妈妈,大姐!”小妹忽然低呼一声,“你们看!”
事实上,小妹的这一声并不失礼,因为所有的女眷都一齐低低地惊呼起来。
不远处,辉煌大厅的正中,灯光最璀璨的地方,走出了一位青年绅士。
他穿得没有想象中贵族子弟那么华丽。比那些富庶的第三等级绅士还要简朴,,内衬只一件素白的衬衣。
灯火下,他黑色的长发微微带卷,波浪一样流下来,只一根绸缎轻轻一系,泄在白得有点透明的肌肤上。
此时低首回眸,那对眸子,碧绿无暇,像春风吹过的湖水,微波。
他虽置身灯火之中,却更像一朵澄澈静美的湖畔百合,被孤独地移栽在金银珠宝之中,与金碧辉煌的大厅格格不入。
并非王公贵族子,更应是与碧草春湖为伴,卧在山石上沉眠,被狩猎女神忠爱的温柔美少年。
此时,仆从如云而前,原来这位美貌非凡的绅士,竟然就是是华宴的主人。
好半晌,小妹才收拾回自己的声音,正想回头兴奋地与大姐嘀咕,却撞见呆呆地站在那的二姐,她那古怪而总带着一丝傲慢火气的二姐,连手中的扇子跌落在地都毫无自觉。
“贝琪。”挡住小妹,布尼尔叫了一声孪生姐姐。
贝琪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拿起扇子挡住脸,只觉脸上烧红一片,不顾接下来可能遭遇的调侃,拿眼睛去觑那位年轻绅士。
一看之下,竟见他微微一怔,向他们一家人走来!
她羞不可遏,忙避向一旁。
那绅士却走向布尼尔,笑着与他握手:“你们终于来了。”
贝琪这才想起,他们一家人竟然是这次被邀请的主角。
也想了眼前的美少年,却是一直以来备受议论的,附近封地原来的主人,大富商与贵族的后裔。
乡居贵族们的龌龊事听得太多。
有外貌又如何?未知人品何如。
她渐渐镇定下来。
绅士又温和地与她行礼,自我介绍名姓。
脸上仍有些发烧,她努力板起平时的脸色,一板一眼地与他回礼。
此时,轮到男士们一阵骚动。
原是招待女眷们,充作女主人的那位黑发小姐出来了,身材纤弱,举止高雅,戴着长长纱布垂到裙摆的古怪帽子,那半透明的纱布后,容貌若隐若现,却仍可见比天上月亮更高洁美丽。
男子们目眩神迷。贝琪发现,原本对所有人都招呼周到的唤作克雷梦特的绅士开始走神。
不明显。但是贝琪就是看得出来,他走神了。
他含笑的眸子频频停留在那位正与女眷们说话的黑发小姐身上。
“贝琪?”布尼尔笑道:“你也过去吧。”
“哦?哦。”贝琪也回过神,发现此时,姊妹们与母亲虽然恋恋不舍地看了好几眼美貌的庄园主人,但仍然按照规矩过去与那位不知来历,此时作为女主人招待女眷的黑发小姐交谈了。
久居乡下的女眷们,正围着那位小姐,说个没完。似乎发誓要挖出她与这座庄园的美貌绅士之间的特殊关系,好伺机搅混水。
但是那位小姐,一看就是纤弱千金,常年不出香闺,气质高洁,似不通俗务,悬在天际的孤独月亮。
连贝琪都怕她常年打交道的这些,习惯粗鄙轻浮,习惯乡下生活的女眷唐突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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