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琪真的傻住了。
布尼尔来找她,说自己攒了一笔钱,想要逃离家庭,去报考官吏选拔的时候,她还鼓励了他。
却从没有想过,她也能跟布尼尔一起走......
她想起布尼尔当时说的话:【哪怕是最初级的村官,我也能自谋其力,发挥所学。总剩过讨好一个老寡妇,在她手下讨点残羹剩饭,从此靠收账过活。】
【自食其力,发挥所学】。
贝琪像给这几个字魇住了,竟然痴痴起来,眼里开始有了神光。
黑发女士见她意动,却反而泼了冷水:“但是你要想好。一旦去了,选中了,你跟原来的自己就不一样了。你作为女子,要和男子担一样的肩,一样面对人世的风尘冷雨、宦海浮沉。倘若要后悔,便莫起意。倘若想明白尚且不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就自己承担。”
贝琪定了定神:“谢谢您告诉我......我......我......”
她说不出来话。
但是黑发女士看到她面庞上的光彩,眼里的神光,就知道贝琪大概是必定要去的了。
女子想挣脱樊笼,就必然要能在世上立身。这个道理,最早还是叔叔和青青教她的。
“你想脱土笼,弃金笼,就首先要能在人世立足。”黑发女士想了想,自腰间取了一个小袋子递给她:“皇帝无论初心如何,他总归是给了你们一个机会。即使......即使天翻地覆,大部分时候也照样要用知书达理的低级官吏。你要用心。”
贝琪其实听不懂黑发女士后面两句话在说什么。但是她摸到了袋子里是......钱币。
她像被烫到了手:“不!您对我太好了,我不能要这钱......”
黑发女士却将钱袋放在她手里,纤细而有茧子的手握了握她的:“拿住罢。这些钱对我不算什么,但于你却是必要的。”
林黛玉看了这么多年的风雨风尘,早知道帮人帮到位的道理。
她既然提出了这个建议,就是心念一转,早已在心里思虑周全了。
“去选考的马车班次,是这几班......”
贝琪想拒绝,但黑发女士几句后之间就说得她晕头转向,最后,她表情茫然地,不但捏着钱包回了大厅,手上还拿了一张马车座次表,甚至管家还告诉她,可以为她安排班次。
“贝琪,宴会都结束了,你去哪了?”
“我......”贝琪回头去看,黑发女士的身影早已不见了。而手里的班次表和钱袋带着人类的体温。
她下意识地藏了起来,回答了母亲:“没什么。”
第157章 五十一
过了两天, 父亲和哥哥出门巡视,母亲和姊妹都出去社交的一天。
布尼尔私下来找姊妹告别:“贝琪,一切都准备停当, 今天正合意,我要走了。”
可是他的姊姊望着他, 咬着下唇, 涨红了脸, 似乎说不出离别之语。
布尼尔体谅她,他以为她只是太难过了, 就张开双臂, 抱了抱姊妹:“别难过, 你在家照顾好自己,等我出人头地, 立刻就来接你出樊笼。”
“不、不, 我......我......”贝琪支支吾吾, 但始终没有说出口的勇气。
布尼尔的心神已经飞往了远方,皇帝、考场、他的远大前程,钟声敲了三声,他没有再注意姊妹的异常, 急切道:“贝琪,我走了。再过一会, 马车就要到站了。考场设在城里, 去城里的马车只有这一班。”
再次拥抱了一下姊妹, 他提着行李箱,匆匆下楼, 打开门,头也不回地奔向了外面的世界。
贝琪愣愣地望着他冲出家门的背影, 不禁攥紧了手中的那张纸团。
半晌,她抚平纸团,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起来:“马车班次、马车站......”
*
布尼尔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巴伦特郡的马车站,总算赶上了,马车还没走。
甚至于,今天的乘客也不算多。布尼尔抱着行李挤上车,看见车里快坐满了,只剩了几个位置。
马车夫正不耐烦地在自己的驾驶座上东张西望。
陆陆续续有人来上车,渐渐,车里的位置只剩了一个。
最后一个人要上车的时候,强壮的马车夫不客气地拦住了他:“先生,请你等明天那班吧!今天车上的座位已经满了!”
最后一个人是个小商人,他生气地指着布尼尔位置旁边的那个空位:“你胡说什么?这明明还有最后一个空位!”
“不好意思,这个位置早就有人订了。”马车夫拒绝了他。
小商人还想闹一闹,马车夫不善地盯着他,撸了一把袖子,露出了手臂上精壮的肌肉:“怎么,想闹事?”
马车站的管理人见此也出来:“先生,您等明天吧,这辆车上确实有个客人早早就订好了一个位置。可是托当地的一位贵族订的!”
听到贵族,小商人愣了愣,嘀咕了一句,还是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可是等了一会又一会,眼看着时刻都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车上的乘客开始抱怨。
布尼尔倒是没有在意,反正只要今天能到城里就行,考试是后天,还不急。在车上,他甚至还抓紧马车没有开动前的安稳机会——马车在路上太颠婆没法看书,取出了自己在学校里的教科书,开始温习。
乡下没人考过皇帝的文官,他也没人可问。但学校教育的数学、语言语法,想来总是用得着的。
他看书忘了时间,乘客们的抱怨却越来越重,有人提议马车夫先走,可是马车夫就是要等最后一个客人,还说什么“这可是重要的大人物特意预定的位置”。
忽然,乘客们的抱怨停下了。
一个气喘吁吁的年轻女声传入马车:“呼,呼,这辆马车,是去城里的那一班吗?”
布尼尔听到这个声音,霍然抬头:
站在马车前的是个同样黑头发的年轻女人,她生得很是清秀,只是眉峰太浓,显得过于英气与锋利。嘴唇略厚,又有些倔强。背脊挺直,总是平直地看人。少了姑娘们的柔媚之气。
一眼看去,她长得和布尼尔至少有七分的像,毕竟他们是双生姊弟。
“贝琪,你怎么来了?”他注意到贝琪手里提着一个包裹:“你装了什么给我?是我漏了什么东西在家里?”他以为贝琪是来给他送东西的。就伸出手去接包裹。
谁料贝琪不让他拿,摇头:“不,布尼尔,我......”
一旁听到贝琪名字的马车夫却说:“小姐,您就是贝琪?”
贝琪点了点头。
马车夫仔细打量她几眼,果然对得上形貌,就抱怨着说:“小姐,您来得也太晚了,全车人都等您呢!”
“抱歉......”
“快上车吧。我们得走了,否则天黑前到不了城里了!”
贝琪踌躇片刻,在乘客们惊讶的目光中,错过布尼尔的手,依言上了马车,坐到了布尼尔身边唯一一个空位置上。
“架——”最后一个客人也上车了,马车夫一甩长鞭,马车开动了。
懵了好一会的布尼尔被马车的颠簸颠回了神,不敢置信地看向身边的姊妹:“贝琪,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他有太多的疑问了。
马车里都是男子,而且大多是些为生计奔忙的寻常市民,车里有烟味、酒味、一些汗馊味,他们大声地吵嚷,还惊奇地在贝琪身上梭巡。
同样惊奇的还有孪生弟弟的目光。
贝琪面对同车的打量、弟弟惊讶的目光,有些窘迫:“我也要去城里。一位好心人帮我订了这班马车的位置。”
“去城里的马车只有这一辆。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去城里?还是——这么,这么一个人跑出来?”
车上的贝琪早就换下了裙饰,解下了头上的珠宝,素面朝天,穿着一身方便行动的简单衣裙,包着头巾,打扮得像个不起眼的寻常乡下姑娘,而不是一位新晋乡绅家的小姐。
乡绅家的小姐也不会一个人跑过半个城镇,跑到马车站,坐上一辆挤满了烟味、酒味、汗馊味的公共马车。
“你去做什么,我也去做什么。”贝琪答道。
“可我是去考试,难道你也——”
“对。我也去考试。”贝琪说,她的声音低了一些:“跟你同一场考试。招考条件上,没有说女子不能报名。”
布尼尔先是惊讶,他是个聪明人,细细一想:布告上确实说了,选拔官员、文员,是不限出身来历。同样,也没有限制性别。
“贝琪,是谁告诉你这些的?是那个帮你排了马车的人吗?”
贝琪点点头。
布尼尔没有接着追问那个人是谁,他只是盯着姊妹:“是你自己下的决心吗?贝琪,这可不是一般的决定。”
贝琪回答:“是我自己下的决定。布尼尔,你想振翅高飞,我也不想呆在樊笼里等待。”
布尼尔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神态逐渐坚定的姊妹一眼,忽然伸出手去,环住了贝琪,挡开了她和另一个故意蹭过来坐的男子:“我这里挨边,我们换个位置,你坐我这。”
换完位置后,他一直没说话,也没再看贝琪,只是打开行李箱埋头翻捡自己那些书去了。
贝琪见此有些忐忑:难道布尼尔他也觉得她太离经叛道......难道他也......
“给。”布尼尔终于翻出来了一本书。
贝琪怔了一下。却见他露出一个笑来:“那,姐姐,这是我的学校教材。考场上我可不会让你哦。如果被我考下去挤走了名额,哭也没用。”
半晌,贝琪也笑了:“小时候大家都说我比你聪明。你才是,考不中别哭鼻子。”
离经叛道的姊弟俩相视一笑。
挨挤在马车上,车里的气味同样冲鼻,但贝琪觉得,她好像渐渐适应了颠簸的马车和车里的声音、气味。
看着车窗里逐渐远去的,她生于斯长于斯的小镇,贝琪抚摸着包裹里随身携带的那本手抄本的《错姻缘》,眼睛越来越明亮:
谢谢您,女士。我不会后悔的。
*
“她上车了吗?”林黛玉问管家。
克雷梦特的管家答道:“小姐,您放心,我去问过那车站的管理人,他说那位小姐上车了。”
“看来她想通了。”林黛玉道。
“您真是好心。”管家道:“对这样一个陌生人,都安排得如此细致周到。”
“总不能见死不救。”林黛玉道:“算不上好心。她不醒,浑浑噩噩也是过。她既醒了,我便顺手为之罢了。”
看到贝琪,她就想起了中原旧事旧人:人既然醒了,就要找出路。找不到出路,恐怕要误了性命。那么,便指一条路,救一条命罢。
他们话语间,大厅门口,她的几位朋友面色凝重地走进来了。
克雷梦特叫管家退下,等管家走了,关上门来,朋友们才说:
“安娜,你准备一下,我们可能要离开这里了。”
“出大事了。”
第158章 五十二
一路颠簸, 坐马车快坐到屁股疼的两个人终于到了城里,他们放置行李,找住处, 找考场,打听考试要准备的物件, 总算在考试之前备齐, 赶到了应卯入场。
一进考场, 包括考官在内,所有人都盯着贝琪。
准确来说, 是盯着贝琪和另外两个女考生。
考场很大, 乌压压都是人。
但这个小城的考场里, 只有三个女子。她们穿着裙装站在考生堆里,别提有多显眼了。
但另外两个女考生和贝琪完全不一样, 她们裙装华丽, 衣饰蕾丝, 涂脂抹粉,还拿着折扇,看起来像是来参加舞会的,而不是赴考的。
贝琪进考场的时候看见她们俩都是坐马车来的——不是公共马车, 是那种有家徽的、贵族的私车,下车的时候还有仆人搀扶。
只是因为考场内不准仆人入内, 她们才不情不愿地自己慢吞吞挪了进来。
考生们大多系领巾, 穿衬衫, 披马甲,着马裤, 看起来是绅士家庭出来的学生打扮,也有不少趾高气扬的败落贵族、一些低着头, 打扮普通的市民。
因为考生众多,考场略显拥挤,还有人是远道坐公共马车来的,身上的衣服也难免褶皱和沾了些许汗臭味。
这两位衣着华丽的女士当中的其中一位,一进场就深深地皱起了眉,语气类似咏叹调:“噢,这样的地方,这么多下等男子。”
转身就走。
另一位女士虽然也面露嫌恶,但想到自己跟上流社会的女伴们炫耀说要来考试,想起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女伴,她用折扇遮着脸,眉头打结,总算没走。
但等考官说完了考场规则,让考生们入座时,这位女士却出了点问题——她的裙子太大太蓬了,是那种龙骨鲸撑起来的,一个人能占三四个人的身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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