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为了不麻烦穷苦的老乡们,三姐和老乡们“约法三章”,如果去哪个寨子传歌,只在那个寨子吃一顿饭,别的,不是做活所得的,一概不要。
有些寨子过于热情,“犯了规矩”,那下一次传歌,三姐就不往这寨子去了。
这样,才遏止住了乡亲们的热情。
两人刚刚休息了一会,听见外边嚷嚷的。三姐小心地看了看,转了回来,神情冰冷:“又加租了。”
过了一会,这户人家传来一阵阵哭声。瘦弱的女主人拿肮脏的手背抹着眼泪,绝望地坐在布满鸡粪、烂泥的地上。
脖子上挺着个瘤,因为去年交不出租子,被地主活活打断了一条腿的男主人,麻木地坐在烂泥稻草糊成的土炕上,看着自己仅剩下的两担香茶,和仅剩下的一条腿。
外面的寨子附近,一片片的土坯屋里,都是一阵阵的哭声。
他们瘦骨伶仃的小儿子受不了弥漫着的绝望氛围,跑进来,哀求三姐:“姐姐,唱唱歌吧?”
三姐看着这一切,哪里还唱得出歌!
外面别家的小孩子也跑来了:“唱唱歌吧!姐姐!”
一个小女孩说:“姐姐,我明年就要被卖掉去还债了。那地方太远了,我听不到你传的歌,你唱唱歌吧。”
一个瞎眼的老大爷过来了,他挺着个大肚子,满头白发,其实不过只有四十岁。他做长工时,被地主婆烫瞎的双眼里流下浑浊的泪:“我明年可能就死了。三妹,你唱唱歌吧。”
最后,这家的男主人也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绝望地说:“明年的歌会,我恐怕是去不了。太远了,明年我就没有腿了。孩子他娘生了重病,也背不了我。三姐,我们知道这是坏规矩,但是求求你,你唱唱歌吧。”
三姐闭了闭眼,忽然猛地站了起来,咬牙往门外走,放开了嗓子。
她的声线特殊,优美洪亮的声音十分具有穿透力。
山歌声一飘出来。就远远地盘旋在大半个寨子:
“十箩稻米九当捐,十担香茶九交租。”
棚窝里,满身油垢污垢,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人们,情不自禁地从满是悲伤与痛苦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边倾听着歌声,一边往这边走来。
“剩下一箩养儿女,儿女饿肚哭不住。”
砖房里,丰满美丽,穿着绸缎衣服的小姐,和她穿着长衫的肥硕父亲,同时流露出了憎恶厌烦的表情,命人把房门关死一点,嘟囔着“鄙俗之音”。
“......勒紧肚皮难藏恨,吃糠咽土不认输。”
很多人已经走到了一起,难以自已地跟着一齐唱了起来。
他们唱的投入,似乎将痛苦,将愤怒,把对即将面临的更加悲惨命运的悲哀,跟着三姐清亮热辣之极的歌声,汇聚到了一起:“河水涛涛卷大浪,世上何处有此理。一年百日无闲暇,世上千般皆无份!——”
人们看着你,看着我,看着他。在汇聚的歌声里,听到了与自己一样的痛苦,一样的悲哀,一样的愤怒。
歌声停止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寨大部分的贫苦的乡亲都聚集在了一起。人们围着三姐,都在无声无息的哭泣。
这个无声无息,最可怕。
终于有人说话了。是一个孤寡的老婆子,她的丈夫、儿子,都因为得了大肚子病死了。她哆哆嗦嗦地说:“再唱一首吧。再教我们一首吧。”
三姐点了点头,她教他们唱“送硕鼠”。
人们听这首山歌,听到“硕鼠吃我过冬梁,强盗叫我去交租”的时候,问她:“这是哪里的歌?”
三姐告诉人们,这是一个隔着山的寨子的歌。人们在歌声中,听到了熟悉的痛苦,不由都沉默下来。
老婆子喃喃自语:“呀,那不是我女儿嫁过去的寨子吗?她总托人说,她那寨子日子好过的很,还托人给我带吃的。原来她是骗我的。”
一个人说:“老菜婆,哪里的穷人的日子能好过?你女儿女婿是好人,自己咬牙接济你,不想你难过。”
人们要三姐再唱一首,三姐却说:“我是嫩鸟才学唱。乡邻们教教我才对。”
另一个老渔民叹气:“我来唱一首吧。”他唱的是打鱼歌。唱到“江上打鱼汉,鱼比老汉肥。”
,自己先岑然泪下。
药阿公唱“采药曲”,唱着唱着,想起自己家上山采药,结果被山主放狗咬死的大儿子,拍着胸膛大哭起来。
歌会的气氛越来越浓烈。而寨子里财主家的家门越闭越紧。
黛玉帮不识字的乡民们和三姐修改过歌词。她倚在门口,看着传歌会的场面,愣愣地出神。
人们说是要三姐传歌。但是在传歌的聚会上,唱得最多的,却是自己家受尽的苦难,流尽的眼泪。
无论看几次,都是这样地令她......不安。
“不要唱了!”忽然,歌声一停,骤然安静。一个脸皮发黄的瘦高个青年,突兀地插入了歌会,“三姐,算我求求你,不要唱了!”
人们一愣,纷纷看向三姐。
三姐冷笑:“怎么,我们唱歌也要管?”
来的是刘四弟。
在这一双双眼睛里,刘四弟势力孤单,不由地咽下去一口唾沫,硬着头皮苦劝姐姐:“阿姊,你想想,就是因为你总是唱歌,老爷们才恨你。你总是四方漂流难安身,不就是因为你总是唱歌、传歌!”
“恨我?呸!要是能唱死那些害人虫,我天天唱呢!”三姐逗的大家都笑了。
刘四弟就转过身子,对着几个最苦的,甚至衣衫看起来就是布条的几位乡亲说:“我从丁家借了点粮,乡亲们苦,先拿去填填租子。哦,放心,放心,丁老爷是个大好人。这粮不要利息的!行行好,行行好,我同阿姊说几句话!”
说着,硬把手里搭着的粮分开来了。
乡民手里都被赛了一点粮。不少人还是围着三姐不愿意走。
刘四弟就往那几个人手里又塞了一把粮。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办法,忽然泄了气,都苦笑着散开了。
歌会散了。
财主的门,也悄悄地又开了一条缝。
三姐气得把刘四弟的粮搭子砰地甩在地上,怒目而视:“滚!”
刘四弟拉扯她:“阿姊,你听我说,你跟我去山脚的那个寨子吧。丁家是真的好人家。不骗你!我求了丁老爷几天,他说只要你别唱歌了,他可以帮你们同其他老爷求情!”
他就差赌咒发誓了。
黛玉看到三姐手背上青筋直跳,似乎是犯了恶心。
虽然她觉得刘四弟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但是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三姐和四弟闹起来,伤了姐弟和气,叫寨子里的那个劣绅看笑话。
她连忙按住三姐的手,笑道:“四弟,你走罢。我们知道你的好意是担心三姐,只是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你也不必强求,我们会想想的。也会小心的。你走罢。”
刘四弟也怕姐姐打他,听了林黛玉说和,忙不叠一边叫着三姐仔细考虑,一边快步地走了。
离开这个寨子的时候,三姐还是神情郁郁,很不痛快。
黛玉劝她:“好了好了,唱歌不差这一回。别气坏了自己。”
三姐很烦躁:“你懂什么!一次都不能少!唱歌不唱忧愁多,大路不走草成窟。这回气氛正好。四弟这个糊涂虫,真是坏了事!”
那种不安感又上来了。
黛玉蹙眉问她:“唱歌,真的这么重要?”
刘三姐没有回答。
过了几天,再到这个寨子去的时候,听说上次那个老渔翁死了。
因为抗租,被财主和章家收渔租的打死了。
瘦得脱了形的尸体就被残忍地挂在寨子门口。
三姐和乡亲们帮他收的尸。
回去的时候,面前草葱葱,三姐忽地含泪指着森森的树木:“你不是问我,唱歌重要吗?我告诉你,在我们这里,山歌只有穷苦的乡亲们唱。所以,山歌就十分重要。”
她神色漠然,又似乎十分自责痛苦:“走夜路,夜里有狼,你举着火把,狼才顾忌。你不唱歌,财主不会顾忌。如果上次歌会的这歌能唱完。这个寨子里的财主,得有几天不敢提租子的事,老鱼头也不会死!”
黛玉一怔,忽然浑身一抖,明白了她的意思。脑海中,闪电一般的,捕捉到了自己不安感的来源。
她也忽然恍然大悟,为什么乡亲们这么尊重传歌人,这么尊重三姐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
“只有穷苦的乡亲们唱山歌”,因为大人先生们视这个做粗鄙的俚语乡音。
有共同的语言,就容易变成暗号乃至于旗号。
难怪……这哪里是传歌,分明是威慑,是聚众演练的威慑!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们“只是唱歌”,就得罪了当地绅士的缘故。
想起这些天看到的传歌过程,想起自己叔叔,也提到过,广西好几次轰轰烈烈的大抗租,一开始,都是唱山歌!
……
……
刘四弟正在做梦。
刘四弟年纪还很小的时候,他爷爷刘大川还活着。
那时候家里总共七口人。
刘大川,刘大石,刘大石的老婆李云娘。还有四个孩子:大姐、二郎、三姐,四弟。
刘大川吃够了苦,只想靠勤劳攒出几十亩地,好不再让全家饿肚皮。于是领着全家到了一处荒山荒地居住。
成日里,刘大川和儿子刘大石辛辛苦苦开荒种田,比老牛都还吃力,在水稻田里踩着淤泥低着头,来来回回,累得脊梁都弯了。
儿媳妇李氏,则总是在山里来来回回,领着大孙女芳娘劈开荒山造茶林,深山砍柴。
而剩下的几个孩子,大郎十一岁,去给一个地主放牛。
九岁的三姐,就领着四弟,在别人嫌恶的驱赶,到处去捡粪回来给土地添肥。
每天全家出动,钱全拿来买种子,租用犁耙等。
全家七口人,只有两件勉强完整的衣服。睡三卷爬满虱子的破草席。勒紧肚皮度日。
幸好年来风调雨顺,眼看着丰收了几次,刘家总算慢慢攒出十二亩地。下一步,应该是买牛了罢?
只是,一年,收成的不久前,刘三姐和刘四弟俩捡粪回家,只见家里的破土屋,烂泥墙倒了一面。他们爷爷正在一个穿绸衣服人的跟前,低声下气地叫了一声:“这位老爷......”
穿绸缎的人,身边站着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那个穿绸衣的死胖子,剔着牙,打断了刘大川,说:“我是最讲道理的人。你看,地是我的,山也是我的。你们在我的地上种东西,怎么能不交税不出租子?”
刘大川颤抖着说:“可......这地分明是荒地,山也是荒山,那山上的茶树、地里的庄稼,都是我们自己种起来的。这、这怎么就成了你的地了?又怎么要交租子?”
那胖财主哼了一声:“你老爷我前几天刚花银子从官府那买了地契,那这地和这山,上面的东西也就都是我的了。”
说着,他看了看这破土屋,转了转玉扳指,说:“你们私自在别人的地上建屋开荒,理应该把你们赶走。只是看你年老,又拖家带口的,老爷我不像别的劣绅,却是个最慈悲心肠的人。所以也不赶你们一家人走。这样吧,你这水稻田和茶林,都交十税三的租子,你们以后就就是我家佃户了,也不用从这里搬走。”
刘大川抬起头,忽然问:“我要是不交呢?”
“这地是我的。你们不交租子,凭什么住?你们滚蛋,我另外找个人来种这茶林和这水稻田。”
刘大川的老老实实的眉毛,一下子怒火万丈地竖起来:“你凭啥子!这水稻和这茶林,都是我们家辛辛苦苦买种开荒种起来的,没花你家半分钱!你凭啥子赶走我们,再把我们的茶林和水稻田霸占之后拿去给别人种?”
几个打手蠢蠢欲动。
胖财主安抚了一下打手,笑道:“老头,我说了,我是最讲理的人。你说的是,这地是我的,这些水稻和茶树却是你们的。这样罢,你带着你的水稻和你的茶树走人,离开我家的土地。怎么样?只是嘛,虽然水稻和茶林都是你们的,但好歹也花了我家田地几年的肥力。你把这肥力钱,折算作五税一的租子交给我,就放你们走,怎么样?”
“茶林没有脚,离土怎能活?水稻没有脚,离田怎么长?眼看要丰收,拔树毁稻,你叫我们庄稼人,怎么下得了手?!”
“那我不管,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退一万步说,假若天上神灵开眼,茶树生脚,水稻长翅膀。也同样不成:
他们家一向不借高利贷,自家的孩子都勒紧腰带,饿得面黄肌瘦。所有的钱,都花在置犁、买种这些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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