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山听到,忽然低头问黛玉:“黛玉,当初,你写的烈女祠中,反的那些县官、宗族、神婆、家庭。为什么现在又夸赵大人呢?”
林黛玉想了片刻,迟疑地道:“可是,叔叔。赵大人,并不是那些县官一样地货色啊。我反对的是天下同那些归大人一样的贪官,不是赵大人这样的好官......”
说着,说着,她停了下来,似乎连自己也难以说服。
林若山没有说话。
黛玉也不说话了。半晌,她轻轻一叹:“叔叔,你说,三姐他们抗租,也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如果......如果赵大人真的捉到她,能不能......”
能不能网开一面?
林若山笑了一下,但是眼角没有笑:“你不是说赵大人是好官吗?赵大人的确是个好官、清官。但愿,他能如你的愿。”
赵大人到了永福县,天更蓝水更清。章家被勒令从此依法办事,向许家学习,要依法收租,不得插手税务。
在付出一大笔财产拿去赈济灾民之后,章家终于萎靡不振地一一应下。
一向积善积德的许家,则被赵大人提携为当地德高望重的乡贤典范。
为了安抚民心,赵大人还做了一次大庭广众之下的宣讲,他身形高大,一身清气:“诸位父老乡邻。这场灾祸,乃贪官劣绅不遵法纪之过。此后,众乡邻只管和气种田就是!只要肯勤勤恳恳,遵纪守法,何愁时日多蹇?”
下面作为各乡代表来聆听的乡绅们,高兴得啪啪啪鼓起了掌。
齐家兄弟站在前头,喜得满面春风。他们身后站着一脸神往的刘四弟。
这一年,春风送暖入屠苏,千家万户喜除恶。正是播种耕作时。
刘四弟在这喜洋洋里,终于下定决心,不再想他那个如今不知所踪,又一向顽固不化的姐姐。
他要从今天开始,努力奋斗,靠勤劳发家,白手起家,挣下一份基业。
过去他们一家子,是因为家里人口太多拖累太重,下面有两个生病的孩子,上面还有病怏怏的老人。又碰上了坏人。现在,他一个青年人,既没有家世拖累,又有的是一把子力气。只要挑好心主家,自己肯做活,下死力气,没几年,就能攒下钱来了。
于是,他搬了家。吸收了自己父亲、爷爷的教训,经过精挑细选之后,与一户姓丁的富户做了佃户,积攒本钱。
丁家与一般的土豪劣绅不同,他们家,,是真正的白手起家,全靠自己的汗水致富,辛辛苦苦攒了地,一向是村里的大善人,说收地租三成,就三成。从不勒索,更不多占刘四弟的半点便宜。
刘四弟在他家扛活,满意地很,没多久,就攒下了一点本钱。
只是唯有一点不足:他那个固执的亲姐姐不知道在哪里。否则,恰好叫她看看,谁对谁错。
青青苗,袅袅水。
刘四弟想象着秋收时候的金浪。
“四弟......”一个声音响起来。刘四弟扭头一看,一户姓齐的地主兄弟正喊他呢。
齐家兄弟正领了保甲的活计,巡视乡里。
大哥齐狗子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有没有人来找过你啊?”
刘四弟知道他问的是三姐。他呸了口唾沫,大义灭亲:“她这样的人,只会妨碍我们和气人种田。要是来找我,我第一个就向赵大人举报!”
“好,好。”俨然热心朋友模样的齐狗子喝了一声:“有志气啊兄弟!你好好地使力气种田,现在赵大人治理下,大伙那都是收合法的租,交合法的税。只要你肯努力,还怕挣不下家业?
像我,我家原来也是穷的裤子都穿不起,靠给人种田,辛辛苦苦攒下几亩自己的地,又靠勤劳肯干,成了这乡亲们抬举的名望人家。那些世代裤子都穿不起的,就是懒骨头。我看弟兄你不是那等懒骨头。”
说到了刘四弟心坎上。他简直是把齐狗子当了亲兄弟:“好......好!我会的。”
二弟齐道君也笑着说:“是啊。三姐虽然性子烈,这一点上却糊涂了。你看她至今还沿江唱什么‘地主算盘赛蛇毒’。唉,搞的跟什么后世的害人不浅的土改似的......咳!我是说,她太偏激了,当然有很多地主是靠盘剥起家的,可是也有很多地主,像我家,从前也是苦人家,是靠辛辛苦苦的勤劳致富的。她怎么能一概而论呢?”
这个齐道君,说话不像他哥哥这么直白,倒很像书生。只是有些词怪里怪气的。什么“土改”之类的。
刘四弟从前很认为他怪,今天听了这文绉绉的一番话,有些词不太懂,但是大意却明白了。不由心里一热:
当年三姐听说刘四弟想当个地主的时候,就说不认他这个弟弟。刘四弟为此伤心了很久。今个听到齐道君这一番话,才算是有一种遇到明理人的感觉。
自赵大人来了之后,齐家兄弟的日子越过越好,他们逐渐白胖了。他们白胖的脸上,此刻满是同情,穿着代表乡绅身份的长衫,安慰了短衣短褐、又黑又瘦的刘四弟一番,笑呵呵地走远了。
从此千家万户勤劳作。只有刁民刘三姐,仍旧不肯伏法。不时还能看到她沿江岸唱反歌,甚至还说赵大人是“杀人会使两面刀”。
不过,这一回。刁民被镇压了,剩下的人,没人和歌了。
大家都忙着种田。满怀对赵大人说的“合法交税”的盼望。
于是,对于赵大人通缉她,大家也都渐渐默认了:刘三姐却确实是一个不怀好意,挑唆他们不得安心种田的贼人。
这一年,岁月渐渐渡过去,到了秋末。
永福县衙门处,正几辆驴车拉着满满的粮食,进了粮仓。
几个衙役都哼起了小曲。
官府的税收、粮仓,都堆满了。
而许家和章家,今年收到的租子,也多了好几倍。
这一年,粮食的收成非常好。
好到刘三姐躲得有些疲惫了。
那一天,她正躲在一堆麦秸后面休息。衣衫破烂,面目黧黑,只有一双眼睛,还是又清又亮。
一个老乡发现了她。
“赫!”老乡发出一声惊叹:“三姐!”
“嘘......老乡,我讨杯水喝。”刘三姐悄声说。
这个老乡,曾和三姐认识。看到她这样,心里不忍,就悄悄把她带到家里去,藏在屋后面,给她去舀水。
喝水的时候,老乡劝道:“三姐,大伙都知道,你全家都是给地主害死的。可是你看,四弟都安心种起田了,也没人追究他。你看,前些日子,我们都活不下去,现在,衙门、章家也不敢再捏造太多的苛捐杂税了,好歹日子能过活。赵大人难道还不是好官?你就别倔强了。”
刘三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同章家来前一样,还是瘦骨嶙峋的老乡,忽然一笑,轻轻问道:“老乡,那赵大人来了之后,是不是就不叫地主们收租了?”
“收。”老乡莫名其妙:“当然还收。就是包青天在世,这租子也是得交的。”
刘三姐喝完水站起来:“那我就不愿意回来。”
只是刘三姐刚刚离开老乡家不久,忽然,前面响起喊声、哭声,人声。
刘三姐被捉住了。
第40章 歌仙(十二)
十月, 天高云阔,天气渐冷,桂花簌簌香。
小可怜流浪到象山县的时候, 身上长了疥疮,头上生了癞, 饿得只剩了一层皮。她哆哆嗦嗦地, 趴在墙边, 踮着脚摘桂花吃。
那桂花是从一户富贵人家的墙内伸出来的。
正在院子里观赏桂花的小姐看见一树桂花被摇秃了,尖叫起来。护院探头一看, 见是个小乞丐, 就放了狗去咬。
小可怜慌不择路, 一头扎进了街上的人群里。
幸而街上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人格外地多, 狗吠人叫了半天, 小可怜总算甩掉了狗。
许多穿着好衣衫的人里, 被挤进来一个小乞丐,人们纷纷避让。她被推来搡去了半天,才勉强立住脚,听到身边的人都在说:“......刘三姐......混账......”
什么刘三姐?是黄奶妈嘴里经常念叨的那个吗?
里面又隐隐有歌声传来。
小可怜从大人们的腿和腿之间钻过去, 挤到了最前边。
这里是刑场。
刑场里,有一个头发蓬乱、浑身肮脏的女人被绑着跪在地上, 面前摆着一盘雪白的馒头, 她看也不看, 却昂着头在断断续续唱歌。
坐在刑场上面的人反复地,大声地, 严厉地喝问什么,那个女人却依旧只是唱歌。
气氛十分紧张。
“这是什么人?”小可怜听见自己身边一个好人家的小男孩悄悄问自己年迈的祖母。
“就是她挑唆人, 烧了我们家的仓库。带人撕毁了你叔叔家的租契。”祖母这么回答。
别人也都说是坏人。
小可怜没听懂这个女人在唱什么,只看到了馒头。
她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却扑通一声,是那个小男孩作弄她,她跌在了地上,竟然咕噜噜滚到了刑场里。
两边看守的人是彪形大汉,看到一个癞皮狗似的小乞丐擅闯法场,就抬脚要踢她。踢得她咕噜噜滚。
小男孩笑了,说:“奶奶,她滚得比我的球圆。”
刑场的地上有一层长年累月积下的血污。小可怜身上染满血痕,她晕头转向地爬起来,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待人踢,就自己望着馒头又跌倒了。
在这一片肃杀里,冒出这么一个滑稽的小玩意,那些围在法场边的人们——大多是穿绸的,人人脸上都带了一丝笑。看守的人似乎也觉得有趣。想要再踢一脚。
只有那个女人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她停下了唱歌,说:“喂,别踢。”
刑场上首坐着一个衣服很威风,胡须长长的大人:“女贼首,你有什么想交待的?”
女人说:“把馒头拿去给那个小孩子吧。”
“你要死了。还有什么话要交待?”大人挥挥手,刽子手就把馒头拿给了小可怜,继续问那个女人。
女人却继续唱起歌来了。
知道女人不会说什么了。大人从鼻子里哼出一股气,看看天,挥挥手,刀挥落下来了。
这时候,小可怜的馒头都还拿在手上,还没来得及走远。血从腔子里喷出很远,有一点洒在她的馒头上。
刑场两边,也种着雪白的桂花。
桂花旋旋落落,带着香气,飘零委顿在血泊里。那个咕噜噜滚到小可怜脚下的头颅上,也沾上了桂花香。
那天晚上,小可怜依旧沿街乞讨,喊哑了嗓子,喊了许多遍的“好人”、“菩萨”,都没要到一个铜板。
去赈灾的方领粥喝的时候,因为癞头和一身的疮疤,也被人赶出来了。
缩在桥下的一个破洞里时,又饿又冷的小可怜终于摸出了那个早就发硬发干的馒头。
馒头上的血迹早就干了。
月光照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像是那个女人的眼睛。
她咬了一口那个馒头,想:那个女人是坏人。
可不知道为什么,小可怜忽然难过极了。
非常,非常难过。
第41章 歌仙(十三)
挑起民变的刘三姐在章家盘踞的象山伏诛了。
赵大人亲自审的案子。
章家痛恨刘三姐, 等她伏诛以后,就把这个女贼首的尸首花钱买下,浑身的皮剥了, 脑袋和一具血肉模糊的躯体,就悬挂在象山县城门口, 以儆效尤。
赵大人看了, 说:“章家, 残忍啊!”
但因悬挂的是逆贼的尸首,只当杀一儆百了, 他最后也无话可说。
他原本是想网开一面, 只是这刘三姐, 她不仅反抗那些苛捐杂税,她还反抗收租这种基本模式。
照刘三姐的话, 只要是收租, 就不应该。那普天之下, 上至皇家,下到普通的官员、举人、秀才,家中大多是靠地租过日子的。
只是有些多点,有些少点。
她若是反对那些凭空捏造的苛捐杂税也就罢了, 竟然敢说“皇帝是天下强盗头”,说大凡是靠地租度日, 而自己不劳作的, 都是强盗头。
这不是逆贼, 又是什么人?
死不足惜。
刘三姐死了,赵大人又调动兵马, 把桂林的最后一波刁民也给镇压了。
他只能大哭了三天,就继续过自己的日子了。只是越发下定决心, 要靠自己的双手致富,要让后人从此不再吃苦,让三姐看看,他想清清白白当地主,不是想错了!
丁家是个好主家。
丁老爷是个埋头苦干的人,有了半点闲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连翻新一下家里的破房子,都舍不得。一家人穿的没比普通人家好多少,只是少了点补丁。钱,全都拿来买地了。
这样过了两辈,到丁老爷孙子都进学了的时候,他们家,总算跻身附近的地主行列了。
当然,最难能可贵的是,丁老爷合家都是善人。说收地租三成,就三成。从不勒索,更不多占刘四弟的半点便宜。
给吃给穿,也不会因为四弟不小心用坏了锄头,就吆喝着要他赔。
还会给刘四弟时间耕种自己那几亩薄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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