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没有这样的仁善人家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村里的几家富户中,只有他的主家——丁家,日子越过越差。
而别的地主,比如齐家,日子越过越好,地越来越多。
丁家老爷成日叹气。
刘四弟也为丁家难过。绞尽脑汁地替丁家想缘由。
他有一天,突发奇想,偷偷跑到齐家去观摩——给吓坏了。
原来齐家的佃户一天干的活,本文 由企鹅君羊 幺五二而七五二八一 整理比他刘四弟给丁家干的七天的活都多!就是这样的干活,齐家居然还收七成租!
怪不得齐家拿得出这么多钱买地,买家丁。
丁家老爷肯定比我这个榆木脑袋聪明。他要是也学起齐家,可怎么办?
刘四弟怕得要命,想逃跑,又舍不得这个目前的好主家。
谁料,丁家果然是积善人家,居然没有让刘四弟像齐家的佃户那样拼死做活。
刘四弟感恩戴德,恨不能回去把丁家的长生神主牌都供起来。
不过,没能高兴多久。因为丁家的地全被齐家买了,丁家破产了。
齐家花钱雇了家丁,买通了县太爷,把不肯卖地的丁家老太爷活活打死了。丁家拿不出这么多钱去贿赂上官。
没多久,丁家变得比他刘四弟还要一穷二白了。
把丁家赶出去的那一天,他又见到了来收丁家祖屋的齐家兄弟。
齐狗子嘴一咧:“四弟啊,好久不见呐。你看,早说了人要勤奋。丁家太懒,懒得连督促佃户干活都不会。你看,这不就懒死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们家做活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多久,刘四弟就因为欠齐家的债,不得不把攒下的几亩地卖给了齐家。
林黛玉叔侄终于得到了三姐的消息,匆匆赶往象林县的途中,顺道看望了刘四弟,孰料刚到了那个壮家村寨,就被告知:刘四弟早就跳河死了。
四弟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齐家兄弟说:“因为还不起债。”
可是四弟自来勤勤恳恳,身体健康,没有半点不良的嗜好,怎么会平白欠债?
齐道君说:“因为交不起地租啊。”
齐狗子说:“唉,可怜四弟啊。可叹四弟。他就是懒得慌,而且太粗心。若是多做一点活,若是少弄坏一点我们家的农具,他怎么会至于做了这么多活还倒欠债?”
林黛玉还不待林若山开口,抢先一步,在帷幕下,以冷得掉渣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们可以少收他几成租。也可以免了他的债。”
齐狗子不屑同林黛玉一介女流说话,齐道君就插嘴:“免了他的租,减了他的债,那别人都要求照样,那我家可怎么过活?岂不是成了丁家了?何况,这位小姐,你可不要以为是我们害死了四弟。我们也不想的。我家可不像章家那等劣绅,还要动用私刑的。我们只是把四弟带到衙门去,让老爷们评评理。谁叫四弟竟然怕成这样,还没到衙门,就寻了个机会,跳河了。”
说着,他抹起眼泪,唏嘘不已。
少女忽然想起来,三姐那天烈火一样的眼神,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骸骨。
此刻,她颤抖着嘴唇,恍然大悟,却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现在只想快一点见到三姐。
可是马上就要到了象山县的时候,在船上,林黛玉远远地,早已看见了一个什么东西悬在城门上。
少女的面容一片雪然,牙齿上下打抖,低声问道:“......那是什么?叔叔......那是什么?”
林若山没有回答。伸出手捂住黛玉的双眼。
沉默已经是答案。
她眼前一黑,拨开林若山的手,刹那天旋地转,趴在船边,呕吐了起来。
看着她吐得连胆汁都要出来了,林若山没有去安慰她,只是问:“还要下船过去吗?”
“去。”这个连看到自己的血都会觉得不舒服的娇弱少女,咬着牙,从满是灼痛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咸味的眼泪,顺着脸颊,流进了喉咙。
第二天,章家人发现,刘三姐的尸首不见了。不知道被谁从城墙上取走了。
这一夜,黛玉做了一夜的噩梦。
她梦到了自己亲手取下来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看到了那双早就没有神采的眼睛。
可是,这又是一个美梦。因为她还梦到了三姐教她采茶、教她凫水。
最终,一切都在大火里燃尽。散尽风里,散入水中,就像三姐曾经有一次在采茶的时候,对她笑着说:“我如果死啦,我就要变成桂林的山,桂林的水,桂林的风,桂林的百灵鸟,始终唱着桂林的山歌。”
说着,三姐还撇嘴:“我才不愿意埋在地里。说不得什么时候我埋的地方,就变成财主们的地啦,那我不是憋屈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头上是桂林蔚蓝的天,身下是小舟,正在漓江的碧波上微微荡过。而头发丝,都被眼泪浸透了。
船檐边的漓江水,依旧清如镜,依旧水面茫茫起雾波。
正如辞别的那一天。
白雾里那记神异的身影。穿着打重重补丁的农家衣裳,远远地,隐没了在薄雾里。
永远地隐没了。
林黛玉离开的时候,特意去永福、象山农村里转了一圈。
去年分了几亩地的农民,他们那几亩薄田,早就不知道怎的,又到了地主手里。
好像没分过田似的。
地主还是一模一样地收着租,农民们还是一模一样地穷困潦倒。
田野里,一户章家的佃农,得了大肚子病,倒在了地里。他骨瘦如柴的妻子匆匆来扶起他。而他已经死了。
他比去年,多活了一年。
而与林若山相熟的一位朋友,告诉他们:
赵大人在桂林耽搁了一年,平了民变,离开的时候,才安下心来。对继任永福知县的王大人说:“去年归知行和章家,太过了一些,百姓纷纷饿死、逃荒。地就没有人耕了,税也找不到活人交了。本官查看永福县的账本,这是肥了他们私家,公家受损啊。你们难道不知圣人说过,百姓需要休养生息?看今年,百姓活得下去,才能接着交下一年的税,交下一年的租子啊。否则闹了民变,朝廷寸米都收不上来,本官就拿你们是问!”
林若山听了,笑着对黛玉说:“你看,世上总是有数不尽的傻子。一个是收足一百的租税,收一年,百姓立刻就造反。一个是收十年的租税,每年收五十。老百姓感恩戴德。你看,到底是谁傻?是贪官章大人傻?还是清官赵大人傻?”
一个是当下就被章家归大人逼死,一个是困苦三年,甚至是十年,最后劳累病饿而死。
谁傻?
是我傻。
这就是所谓清官。我曾经寄予厚望的青天。
她想冷笑,最后却哭得满眼是泪,大病一场。
林若山看见她的眼泪全都滴在药里,梦中喊着“三姐”。
醒来的时候,这个病中,容色苍白的女孩子,对他说:“叔叔,我要编歌书。”
他默然,吹了吹药,叹道:“傻孩子。”
剩下的一个冬天,林黛玉在寒冷里咳嗽着,在林若山的帮助下,搜集整理了壮家的山歌,替那些不识字的山歌手,编作了一本歌书。
编完歌书的时候,在那个最寒冷的夜晚,她托着病体,流着泪,动笔写下了名作《歌仙》的开篇:
广西有歌仙,姓刘名三姐。
船上往外开,她提笔,在如豆的昏黄灯火里往外看,漓江一片夜色里。夜中隐隐有水波声。
只是,从此烟波里,再也不见刘三姐。
第42章 歌仙(十四)
初春的风, 还带着一点寒气。
小环提着菜篮子走了一段路,忽然两只眼机敏地一扫,连忙蹦到一旁, 避开了一个乞丐试图揪菜叶子的手。
这街上,从来那么脏。破屋子门前堆着垃圾, 淌着臭水。蟑螂和老鼠随时随地准备着窜过去。
富裕人家还好, 那些破落户的家门前, 那就是苍蝇的窝窝。
小环这一蹦,脚下就踩了好些臭泥烂土, 裙子上溅了带着尿骚味的黄黑污水。
她心疼着裙子, 又数了数菜篮子里的白萝卜和新鲜白菜——一片菜叶子都没少。才松了一口气, 翻嘴皮子就骂:“瞎你娘的狗眼!哪里来的不识相的褥货,这是季老爷家的菜篮子!”
那两眼僵直, 瘦骨嶙峋的乞丐充耳不闻, 还是直直地伸着手。
小环才骂了几句, 他就呼啦啦,好像骨头散架子似的扑倒了在了臭水中。
小环被吓了一跳,就很悻悻然。赶紧捂着菜篮子快步走开了。
街上的臭味里,除了惯有的那些烂臭屎尿, 现在又新添了些尸首的腐烂味道。
近来,街上经常有这样的外地乞丐流落, 饿着饿着, 就扑哧扑哧, 死了。
拉这种无名尸的驴车,现在由三天一趟, 变作了一天三趟。
到了季家后院的红漆门前,敲了敲新炸的铜环, 老门房开了门,问:“咋?”
小环舒口气:“好歹还有几根萝卜。什么怪毛病,好鱼好肉地吃不下去,倒看得上萝卜白菜。”
老门房摇摇头:“老爷的贵客看得上啥,我们这些人哪里想得到。”
小环刚走到门内,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带着乡音,斯斯文文地喊:“老丈,敢问这里是黄大人府上吗?”
老门房的声音响起来:“姓季的,又说得上大人气派的,就我们老爷一家......你往前走,门口蹲着石狮子,挂着季府牌匾的,那是正门。这里是偏门,不许外客进。”
小环撇着嘴走进去了。
她把菜放到厨房,又问那个哑巴厨娘:“都没吃吗?”
厨娘摇摇头,把那盆白花花的鸡肉又好好地端了出来。上面腻了一层冷的油光。
“她不吃,那你辛苦了一天,你吃罢。”小环这么说。
哑巴厨娘摇摇头,退了一步,把鸡肉又放回去了。自己坐在一旁洗萝卜。
小环看着那碗完完整整发着腻的鸡肉,却不再说话了。心痛又眼馋得厉害,几乎想骂厨娘:怪道伊是帮厨的,却长不肥实。怎么这样的蠢?那位挑剔的林姑娘不吃,你可以吃啊。你吃了,我岂不是也可以吃了?
端着那盆经过炮制的萝卜炖白菜,小环穿过走廊,踏过垂地而发满鲜花的枝条,到了纱窗前。
纱窗半敞着,里面的人影影绰绰。
小环叫了几声“林姑娘”。
没有人答应。
这位客居的娇客,从来到季家后,就生了一场大病,经常流着泪唱什么山歌,半夜惊醒,嘴里喊“三姐”。好不容易将养过来,又开始日日埋头在书堆里,挣命一样写什么文章,疏忽饮食。
今天,这样的饮食不进更是已经持续一天了,这位客人这样文弱不堪。不会出事了吧?
小环连忙腾出一只手,推门进去了——她惊的萝卜炖白菜,“彭”地掉在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汤汤水水。
屋里散了一地的书、图卷。
前几日刚刚被她们惊为天人的林小姐,正坐在地上,东揪着一卷书,西拿着一张图,头发散落,衣襟、袖口,都是黑乎乎一片,笔杆子搁在裙子上,墨水把裙摆晕染了一圈,也没有察觉,只是呆坐着。
听见那一声碗碎盆裂的响声,她才抬头茫然地看了一眼小环,唇畔也沾着一点墨水。
“白玉点墨种的王八!”
小环脱口而出,没多久就反应了过来:她已经失手砸了碗盆,又侮辱了老爷的客人。如果是在五小姐她们跟前......
她忙扑通一声地跪下,使劲磕头,战战兢兢地看她:“小的臭嘴,小的胡诹喷粪,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林姑娘坐在地上,微微一愣。
......
小环把碎碗端回了后厨。
哑巴厨娘还坐在那里昏昏欲睡。碎碗一放,她就给声音惊醒了,看到碎碗,咿咿呀地向小环比划。
小环没理她,托着下巴坐在烧火凳上:“噯,你说这位林姑娘,怎么那么奇怪?”
大约月前,黄大人领回来一对叔侄。说是家里的客人。
说是客人,却安排客人住在偏院。家里伺候的人,也不多,就找了一个哑巴厨娘,调了自己这个二等末流的丫头过去。
说不重视罢,府里老爷最疼爱的几位小姐,又经常听老爷夫人的嘱咐,常来带着林姑娘一起到园子里解闷。
但凡林家客人有半点的头疼脑热,就急急忙忙吩咐下人去听凭吩咐。
不过那位林老爷是镇日不在偏院里的。通常只有他的侄女林姑娘,支着窗子,在屋里奋笔疾书。
这位林姑娘,乳名似唤作黛玉。生得稀世之俊美,只是身形过于纤弱。言谈举止,自有风流态度,却常怀忧郁之色。虽然出口成章,显见是一位才女。却脾气古怪,不似一般女儿和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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