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他说:“像李白泉这些出身工商之人,他们主张逐渐‘文随时变’,又说四书也尽可以用俗话来讲,还做这些事情,表面是做善事,实则利用这些册子和宣讲堂潜移默化,分明是想在教化之事上占一层先。什么人会想与圣贤抢夺教化之功?无非是盗拓一流……”
他们群情激奋。
姓于的青年看着他们涨红的脸,坐在角落,啜了一口茶,掩盖住了带笑的唇角:
这个姓李的,倒有意思。
......
窗外草地茵茵,柳树垂枝。
由她引起的论战,已经冒出好几拨人,你来我往,几线交战,打的难解难分了。
一拨人人,正在支持变法的海陵派,激辩“人生而自由,包括自由获取财富的权利。谋取利益并不可耻。”
另一拨人,和变法派关于文白之辩,也吵得轰轰烈烈。
变法派文思敏捷,口舌犀利,从古周时讲起,从《诗》入手,讲古时候的话和文本是一体,驳得嘉兴学派哑口无言。
林黛玉放下小报。又看了一场那些老朽的败仗,这令她感到快活。
她本来就是个狭促的人,嘴皮子厉害起来,直教人爱也不得,恨也不是。当下,就想出了念头,去羞一羞老古董们,为白泉先生助阵。
正要提笔,听到响动,院外隐隐人声交杂。似乎是渡儿和叔叔一齐回来了。
她兴冲冲地出门,给他们看寻南小报上的新一轮论战的胜负。
她一向脚步轻,刚走到拐角处,那厢的人还没自觉。
她听见渡儿说:“林先生,大首领叫我给您带信来,南方诸君要与我们结盟,共破这个昏朽的世道,我们的诚意,你们看到了。不日嘉兴就会有动作。你们的诚意呢?”
“不急。我们的诚意,很快,你们也能看到。只是,我们内部还有一些分歧。尚需商量。”
“那么,就等着南方诸君的诚意了。”
她又听见叔叔叹了口气:“好了。正事谈的差不多了。我们叙叙旧罢。渡儿,你也不必忙着联络,旅途劳顿,你到底是个女孩儿,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这样奔波,何况刀剑无眼……你看你这右手……我到底算是你的长辈,况且还有黛玉也算是你的朋友罢?在这,你不必急着走,先修整几日罢。”
“先生,我这条命都不算什么,只怕时间耽搁不起。我要赶去嘉兴。”
林若山叹道:“难为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我有些后悔当年给你信物……”
“林先生!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渡儿似乎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你的信物,恐怕我早死在复仇心切的路上了,哪里能遇到方首领,参加他们。”
林若山的语气越发温和,像一个亲近的长辈一样,叹息:“你们这些女孩儿啊……无论是你,还是玉儿,倒都叫我自愧不如了。”
又说:“只是,你不日如果要走,需得告诉黛玉这孩子一声。她可满心以为你是来看她的。”
林黛玉不忍心再听下去。转身,悄无声息地走了。
第54章 文贼(十)【大修】
“老年的时候, 我虽然怜惜春天,但是满头的白发,早已和姹紫嫣红不甚合搭了。”
李氏读到这一句的时候, 拿着小报,心里一阵阵的悲哀。
她虽然还没到满头白发的岁数, 可是如今的生活, 却早可以一眼看到老。
院子里小小的蔷薇丛, 看起来妖艳得不安分,被打扫院子的寡妇连根拔走。碧绿的爬山虎长过墙头, 不太规规矩矩, 被管理花园的人锄掉。
她想起自己刚刚嫁过来之后, 很少说话。
说什么?
她看着菊花,说“薄雾浓云愁永昼”, 她们私下说:真是怪。
她不做针线, 拿起话本子, 她们说:恐怕不是什么正经人。
她偷拿丈夫的邸报看,她们骇然:这样不安分!
花园子的半步,没有丈夫陪同,都是不许出的。
她婆婆看着她, 说:“别人都说你是才女。”那么,恐怕是不安分的女人。
从此后, 除了念经, 就是叫她陪着念经。叫她抄女戒。
这里唯一读书识字的, 或许能和她说得上话的,是她容貌英俊的丈夫。
昨晚, 她的丈夫来了,除了他额头的皱纹深了一道了, 别的都没有改变。他每个月的行踪固定得像是泰西的发表——一个月里的前五天,在她这里睡下。
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第一句话是:“贤妻,后宅的事,你多费心了。”
他们一齐用了五样菜。
走的时候命令:“贤妻好生侍奉母亲。”
后来,她每次见他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仍旧是:“贤妻,后宅的事,你多费心了。”
他们仍旧一齐用了五样菜。
走的时候还命令:“贤妻好生侍奉母亲。”
她甚至不能回返家中,皆因丈夫和婆婆实在不放心她过去的“放浪形骸”。
当然,丈夫也曾和她有过轻怜蜜爱的时候。
毕竟,她会弹最柔软多情的琴音。
画最美丽活泼的画。可以他聊聊外面遇上的烦心事。
甚至可以经营自己的财富,减轻他的负担。
所以,偶尔,关起房门,他们也曾灯下共写李杜诗,也曾月下同抚凤尾琴。
那时候,她的匣子里放满了他命人打造的名贵首饰,她却只偏爱他折下的花枝歪歪地簪在鬓上;她的荩箧中叠满了他招人裁剪的华美衣裙,她却只怜惜他为自己梳妆时划破的旧罗裙。
只是,他在外面养着扬州瘦马,瘦马多才多艺,能做胡旋舞。他有好几个外室,温柔小意,擅长吟诗作赋。他只需要一个会看管后院、能算一点账、安分守已、负责生下嫡子,身家清白的妻子。
这个妻子不但能看账本,能自己补贴家用,温柔和顺,还青春美貌,识文断字,是一朵解语花,那当然更好。
如果不能,那么,就不能罢。
她一辈子记得,丈夫明明夸她的诗写得好,却在发现她把诗作流出闺阁和人场和时,回头阴沉的神色。
更一辈子忘不了,她有一次向寻南小报匿名寄了文章,结果被众人称颂时,他发现是她的笔迹后,那一顿毒打。
李氏出神了很久很久。
直到小道姑急得哑声问她:“奶奶,您可好了?”
她才回过神,把小报卷起来藏好,把一卷用细绳捆起来的文章递给道姑,又给她一个不值钱的小坠子并一点散银。
小道姑年纪虽小,却很机灵,把文章放到宽大的道袍里,装模作样:“谢奶奶赏!”
等走出房门,门口院子的婆子眼瞟过来要搜身的时候,她忙笑嘻嘻地把散银给了婆子,婆子也就放她出去了。
天空高远,白云辽阔,她坐在低矮的屋檐下,看小道姑唱着潇湘君子书中的一首《笑鸿鹄》,逐渐走得远了:
“折桂枝,编金线,铸宝笼......掌中雀,笑鸿鹄:朝东海来暮苍梧,人生南北无依傍,不如金笼玉锁长安居!”
眼泪打湿了旧罗裙,这个遭夫家厌弃,独自困居在此的女子不由喃喃自语:“朝东海来暮苍梧,人生南北无依傍......”
……
小道姑回来了,拿回来稿子并图纸。
寻南小报的负责人是个瘦骨伶仃的读书人,脸上露着商人似的精明,眼睛前驾着西洋镜。他拿到稿子,立刻在雕花木窗边细看了一遍,立刻叫人拿去校对,准备印刷,才松了半口气。
还没等另外半口气松出去――使者来了。
一个年约十九,作女冠子打扮的女人,跟在小道姑身后进了门来,开口就笑道:“卡了这么久的嘉兴,这就有突破了。诸位果然神通广大。”
“不是我的功德。”读书人有点看不起女子,却念着这位是义军使者,不敢多话,只是心里嘀咕了几句怎用美貌女子做官,捋着胡须笑道:“使者要谢,就感谢潇湘先生罢。他虽无意,却帮了大忙。这就是,不可轻视任何一个人啊。”
又压低了声音:“不知道贵军接下去做何打算?”
女冠子两条缨络垂胸前,生得柔弱娇嫩,眉心一点红痣,越发衬得肌肤如雪,穿着道袍,身材矮小,顾盼间却大是阴冷之色。
闻言,瞥了这读书人一眼,假笑道:“我看,君子们想问的是,接下来,你们能得到什么,对不对?”
这瘦骨伶仃的读书人讪讪一笑:“这个......我们毕竟在嘉兴受挫已久......”
嘉兴的士绅是保守派里也最为顽固的,非常看不惯现在江南“民风渐移,不以工商为耻”的现象。
每次保守派和变法派打打擂,他们不说打前排,肯定也是次次不落地摇旗呐喊。
但凡有人贪图嘉兴水利方便,可以兴蒸汽,意欲在嘉兴设立工厂,嘉兴的这些老绅士,就组织子弟亲友去闹事。说是要维护“嘉兴不出逆徒贼臣,浪.荡.女子”。
这些嘉兴地主,盘踞当地久矣。他们不但自己是本地的乡贤。嘉兴又学风浓郁,这些人家族里多有人做官。门生故旧遍布大半浙江,上官也就往往包庇他们。最后,大部分建厂的事,都不了了之。
连随着工厂建到哪里,就把据点建到哪里的寻南小报,也为此遭了当地士绅的排挤。几次给砸了报社。
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嘉兴这边上官对待工商提议建厂的事情,越发严苛,他们也就越发处境艰难。
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自然是要把握的。
女冠子笑道:“君子们不必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果决定结盟,我们自然不至于亏待盟友。就算结盟不成,君子们与我军一向往来友好,多有相助,我等虽然是鄙下之人出身,也知道知恩图报,诚意既然已经拿出,就不会再收回去。至于更具体的......”
女冠子瞄了他一眼:“抱歉,这是机密。如果君子们当真想知道。那等南下的使者回返到了江浙,带来好消息。那小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读书人顿时不敢造次,连忙陪笑:“哪里,哪里。这个道理在下还是懂的。岂敢窥探贵军机密?只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罢,请女冠子一坐,叫了小道姑招待,辞罪去忙新一期小报的事宜了。
女冠子坐的无聊,背着手在室内踱步打量。
翻见新版的一张刚印出来的寻南小报,一眼瞧见上面腐儒连篇累牍地陈腐之说,顿时轻蔑地一笑,又往下看,顿时“咦”了一声。捻起来,一目十行地扫过:“这个潇湘君子,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小道姑倒茶。忽然插嘴:“潇湘君子可有意思啦!您不知道,大家都喜欢他的话本,和他话本改成的戏呢!”
“哦?”女冠子对着小道姑,倒是和颜悦色:“怎么说?我只知道首领很欣赏他的《歌仙》。别的都不清楚。小道友不妨给我讲讲?”
小道姑说:“你听!‘折桂枝,编金线,铸宝笼......掌中雀,笑鸿鹄:朝东海来暮苍梧,人生南北无依傍,不如金笼玉锁长安居!’这是李香兰做工记里,一位小姐唱的。多好听。不少姑奶奶听了就哭。”
女冠子看这小道姑小大人似的,十分有趣,不由逗弄她,柔声询问:“那本《李香兰做工记》里,那位小姐是什么人?”
小道姑想了想,说:“是大才女。能算账,能写文章,能作诗。”
女冠子追问:“然后呢?”
小道姑简洁地回答:“然后?然后她就死啦。”
“我是说,她为什么要唱这首词?”
“她天天哭,眼泪流光了,就死了。死前唱了这首词。”小道姑这么说。
“那她为什么哭呢?为什么死呢?”
“你真笨,因为她是个大才女。大大大才女。”小道姑的目光像是在看个大笨蛋:
“戏文里面写,才女,总是要哭的。哭完了就要死的。”
这算什么回答?因为是大才女,所以就要哭?就要死?
这真是孩子气的傻话。
女冠子哭笑不得,正想逗弄她,却忽地一怔,想起郁郁而终的姐姐,想起“才藻非女子事也”,刹那明悟了这孩童无意间说出的箴言。一时再也笑不出来,心头恻然。
半晌,摸摸这小道姑的头:“你年纪还小,以后不要多唱这词。”
鸿鹄明明有海阔天空的梦想,却被困于金笼玉锁之间,还要面对那些庸俗之辈的嘲笑。
这是一首十分绝望的唱词。不适合这些涉世未深的孩子。
“哦。”小道姑懵懂应下,蹦蹦跳跳地去一边玩了。
女冠子却对这个一直出现在别人嘴里的“潇湘君子”上了几分心:不知道这个能写出如此绝望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次结盟,听说潇湘君子,似乎也在南方那边?
而被女冠子惦记的潇湘君子,正在发脾气。
林黛玉叔侄已经冷战了好几天了。
渡儿很踌躇,她知道,这场冷战恐怕是因为自己。
想去问黛玉,又鼓不起勇气。
可是,总不能教人家叔侄,因为自己,家宅不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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