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在林黛玉门外徘徊许久,举棋不定。
忽地,门被刷一下拉开了。传来一个压抑的声音:“滚进来。”
她挨挨蹭蹭地,慢吞吞挪进来。
黛玉不言不语,只是硬拉起她的右手臂。看了一眼,忽然掉下眼泪:
那条白玉似的胳膊,一直肩头,都有狰狞的伤痕。
这还是能看到的。黛玉眼尖,隐约看见她衣领里望进去,后背也有一条大蜈蚣似的伤痕。颜色已浅。
现在,都这样狰狞。
当时受伤时候,该是如何险恶?
渡儿平生很怕这位朋友掉眼泪,忙笑道:“他们很看不起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以我是文职。只是刀剑无眼,一时也有误伤的......”
“闭嘴。”
渡儿连忙陪笑。
半晌,林黛玉才说:“还能写东西吗?”
渡儿小心翼翼地回道:“能的,只是不大稳当而已。多休整一段时间就好了。”
林黛玉闭上眼,忽然流泪恨道:“你们一个个的,倒都是巾帼!比男人还不怕死呢!倒只有我是担惊受怕的人,是胆小鬼!”
渡儿不知道黛玉嘴里的“你们”是指谁。她张开嘴,不知道怎么解释。
半晌,憋出来几句:“黛玉,我再没有活路了。嫁人生子,一生蹉跎,那不叫活路。自我爹妈冤死后,我……我恨这个世界......”
满眼所见,一片晦暗,凄风苦雨。
她一路北上,所见非人间。
路边枯骨随处可见,荒草冢中散落白骨。
逃难的男子埋完子,埋完妻,最终自己无人可埋。
富贵之家匆匆逃亡,丢下了苍老憔悴的老妾,在路边的白骨旁嚎啕。
土匪冲下山劫掠。但是这群土匪却比他们要劫掠的人更瘦弱。
伴随着饥荒的瘟疫在那些荒芜的村里传播,传不到城镇,就悄然消失了。概因这些破败的荒村里,再没有一个活人了。
她一辈子耿直的父母忠于这个灰朽衰败的王朝,直到死于流放。渡儿却厌恶着毁掉了她一切的灰沉沉的天空。
这个女孩子虽然诙谐笑眼对人,却实在是一个最激烈的人。
就如她的文里,嬉笑怒骂,却总是透着彻骨的讽刺。
她恨这个黯淡的世界。
所以,拿着推荐信,幸运的靠着林若山的这份情面,活到义军攻破城门的她,拉着板车上已经死去的老仆人,毫不犹豫地以一介女流之身,在那些被朝廷称作“反贼”的人开仓放粮给穷人而正苦恼于清点记录的时候,站了起来,说:你们需要识文断字的人?我就是。
话说出口了,也就平静下来了。
渡儿擦擦朋友的眼泪,温声道:“黛玉,你不是胆小鬼,我才是。我害怕这个世界。我害怕人间。所以,我不要笔了。我要剑,要拿得起的武器。要一群凶神恶煞的同伴。”
林黛玉终于忍不住伏案大哭,哽咽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天下无路寻自由,那么,人们便只能自己流血流汗,劈山造路罢。
只是,她推心置腹,生死相交的朋友从来不多。
三姐唱着山歌,远遁在漓江的烟波里。把她远远抛在人间。
与她文章结交,爱笑爱跳的渡儿不再拿笔了。要从此走入金戈铁马去。
即使是喜散不喜聚如她,也害怕,从此后,渡儿一去不复返。和三姐一样,再也走不回她的世界。
过了一会,渡儿听见林妹妹带着鼻音问她:“那边......他们,他们待你好吗??”
“好。一切都好。义军中虽然也有人说女子不该担任职务,首领他们却力排众议,说都是反抗□□的兄弟姊妹,何必男男女女,尊尊卑卑分的这么清楚。”
林黛玉沉默了片刻,喃喃:“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她没敢问渡儿过两天什么时候走。
她知道,渡儿这一去,她们能再次旧友重逢的机会,刀剑无眼,不知道要到什么年月了。
门内一片柔软的沉默。
门外,院子里传来敲门声。
敲门声急促:“袁姐姐,袁姐姐!”
是黎青青的声音,拔高了音量,饱含焦急。
“去吧。”黛玉看了一眼外面,眼眶仍旧有一些红,却半露出笑脸:“青青叫你必然是有事的。”
她从来聪明绝顶,焉能料不到,两个人短短时间能如密友似的亲近,除了性情投契,只能是有不少的正经事,需要借两个女子的密友关系,来进行商讨了。
只是从来不说破罢了。
渡儿难受地点点头。看见黛玉刚痛哭一场,有些怔怔的样子,坐在那。
她更难受了,故意做个鬼脸,笑道:“那么,我先走了。今晚你请我去看你的话本子改编的戏罢?我在军中,可没有这个享受的机会。可要最好的位置哦!看完我们讨论讨论你最近的话本子和新作的诗!”
但是这一出去,直到晚上,林黛玉满怀心事的睡下了,也没有见渡儿回来。林若山也没有回来。
半夜,月光如水,她一向眠浅,忽然心悸,被什么细细簌簌的声音惊醒了。雇来的侍女在耳房睡的正熟。林黛玉穿好衣服,披上外衣,拿起烛台,悄悄地去穿过游廊,蜡烛微弱的光里,见院子进门旁的杜鹃花落了一地,似乎被什么人进出时匆匆的无意践踏了。
她悄悄地往客厅走。
没多远,就听见叔叔压低了的声音,不知道在和谁说话:“生米煮成熟饭,他们自然也无可奈何了。你等一下听与道的话,从城门东侧走。”
她却刹那有了预感。快走几步,拿着蜡烛,披着衣衫,蓬乱着头发,直直地撞了进去:“叔叔,让我送她!”
客厅里静悄悄、黑乎乎的,坐了一圈的人。烛光一照,赫然有林若山,有陈与道,有黎青青,有好几个渡儿带来的“护卫”,还有,渡儿。
看到一向重视容姿,十分守礼的侄女极为罕有的,以这样蓬头散发的姿态,忙乱失礼地闯进来,林若山不着痕迹地叹了一口气。
林黛玉盯着渡儿跟前早就理好的包袱,一句话都没有多问,只是扭过头,那双天生多情的眼,近乎哀求地扫了一圈在坐的人,像是低语叹息,又像是乞求:“让我送送她吧。”
她又看着渡儿:“我不会是累赘的。让我送送你吧。”
她是这样的固执,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人们答应了。渡儿含着眼泪答应了。
渡儿是趁夜来悄悄的,也是趁夜悄悄走的。
虽然已经到了五月末,夜风还带着凉意。
送了一程又一程,黛玉扭了脚,又咳嗽起来了。
渡儿劝说:“你回去罢。别送了。”
林黛玉却显得很固执。忍着脚上的疼,又跟着走了一段路。
最终,都快要离开地界了,她终于停住脚步,把一期寻南小报塞到渡儿手里:“如果在那边,闲暇之时,就看一看罢。”
说着,她低声地:“虽然,你说,你不再拿笔了,你要拿剑。无论你选择怎么样都好。”
“只是,”她紧紧拉着朋友的手,几乎是一字一句的:“保重。请你保重自己。”
“我希望,我们很多,很多年后,还能有重新一起谈论诗文的机会。”
这一次,她没有流泪,渡儿却扒在她肩头,呜呜地哭了。
夜风寒凉,月光如水,万里横渡洒向江山。
但愿故人多保重,他年重与细论文。
第55章 文贼(十一)
“不行!我反对!”姓丁的中年人肌肤白皙, 留着儒雅的长须,穿着像是一个世家公子,看起来, 就是常年养尊处优的人物。
一听到黎玉郎的这番话,他原本的从容态度失去了, 骇然变色地站了起来:“你们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简直是疯了!那些是反贼!和他们合作, 何异于造反?”
这个空荡荡的宅院里, 现在坐满了本地商会的各色人物,只要是说的上名号的, 都在这里了。
姓丁的中年人叫做丁世豪, 号称“云南丁”。是本地赫赫有名的大商人, 不但家有良田万顷,传统的商行, 插手了几十个, 规模庞大的工厂, 也有七八座,独占一行半数收入,而且和云南的省府都能攀的上关系,据说本家有爵位, 还有皇商的门路。是云南商会的首脑。
他身边簇拥的几个人,也都是当地权大势大, 和官府关系紧密, 势力甲于一方的工商代表。
其中一个姓段的, 附和丁世豪:“我们生意人,一向讲究和和气气, 这世道乱了,于我们有什么好处?”
阿申站了起来, 他去年在工厂里因为拒绝勒索,被权贵子弟打断了腿,现在走路都还是一瘸一拐的:
“你们这些没种的软蛋,也忒短视!你想和和气气做生意,那些蛀虫就会放过你?看看这段时间的动静!中原旱灾南边水患,民变四起;北边朝廷打蛮子一场败一场;皇帝老儿要修陵寝;达官贵族要吃喝玩乐。哪里不要钱?朝廷现在就是个无底洞。钱从哪里来?”
姓段的一时默然。
阿申沉着脸,步步紧逼:“老百姓造反了,地皮都刮不出来了。可不就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了?平时层层官吏,都敢随意勒索我们。现在这样的境况,京城好几家做生意的贵族之家,都被抄了底朝天。何况你我之辈?现在不早做打算,被抄了家底才哭?”
“自己吃喝了军款,腐败了国库,现在打仗拿不出钱了,就来勒索我们!”一个小商人听阿坤这样说来,举起拳头,一砸桌子,也十分愤然。
不少人都面露激愤,显然是想起了平时的遭遇。
“那也不能和那些反贼参合到一起。虽然当今有些事,令我们都受了点委屈。但我们有家有业,扎根桑梓。虽有产业,从来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更是从来没有参与过那些打仗的事。怎比那些反贼?反贼们敢起来造反,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败了,也不过是贱命一条,我们呢?诸位的家业还要不要了?”
丁世豪捋着胡须,语重心长:“不如坐山观虎斗。朝廷要钱要粮,我们给他们就是了。反贼要钱要粮,也给他们就是了。保得自己最紧要。”
一番话下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
的确,那些反贼贱命一条。他们呢?
“呸!”黎青青疾步从院子外走进来,一进来听到这番话,就翻了白眼,语带讥讽:“你丁家家大业大,委屈求全,一身充作两家奴,损失了一半家业,照旧还能够东山再起。在座诸位,谁有您的‘魄力’?”
丁世豪身后的护卫一下子喝道:“女子口出狂言!”
一个丁世豪一拨的人,骂道:“哪里来的撒泼女子?这哪里是你们这些小女子来得的地方?还不快快退去。”
陈与道拉住黎青青到他们身后去。黎玉郎朗朗起身,十分真挚:“真知灼见,何分男女?诸位不必如那些腐儒做派。青青性情耿直,但说的未必没有道理。先不说,我们谁有丁会长您的财力,可以损失那么多钱还能若无其事。就算我们咬紧牙关,割了这肉。两边下注,实在是善终的少。当今圣上一向多疑刚愎,义军那边也不是好相与的。朝廷缺钱,义军就不缺?朝廷如果平叛退敌了,打完仗,国库一空,诸项事务,老百姓又一穷二白,钱从何来?义军如果改朝换代功成,百废待兴,重建河山,一样要钱。钱从何来?到时候,只怕无论哪边赢了,都能以资敌的借口,把我们送上断头台。”
“不错,正是如此!”一个和胖子阿申相熟的大胡子盐商站了起来,向丁世豪他们说:“老丁,你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不认得吕不韦?有什么买卖比得过谋国?那不只是十倍、百倍的利润。你不要干大事而惜身,平白辱没了这等良机。”
黎青青站在黎玉郎身后,眼看着眼前这些人到现在还举棋不定,有犹疑之色。她不由想到工厂日益艰难的处境,想到工厂里被礼教所害的女工们,想到官吏们日常的打秋风,冷笑起来,几步并作一步,绕到院子中心。
在所有人骤然看过来的视线中,她提高了声音,目中有烈火熊熊:“你们枉为男子汉,还不如我有骨气!平日里,层层官吏,都把我们看作肥羊,肆意盘剥。一年辛劳,权贵靠着地租,躺着就分走我们一半的辛苦钱。我们凭借双手获取财富,还要被那些假道学骂做‘小人’,士农工商,居于末尾;衣食住行,都有规矩,不得享受。从事商业,还要处处承奉那些道学的限制,东不许卖,西不许开。难道这些,你们都心甘情愿?”
“人生而自由,人生而平等,靠辛劳地从事工商业而获取财富,乃是天经地义,上帝所赐!为什么还要受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鸟官的气,什么都要服从着他们的条条框框!”
她咬着牙,眼睛扫过每一个人脸上。
有少数人受到感动,听的出神,面容激动。
有些人受了震动,还是犹疑不定。
还有些人看她是个女子,左耳进,右耳出,面露轻视。
更多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黎青青忽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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