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黎青青有些意外,愣了愣,随即意气风发地挥舞手臂:“嘿,自由,字面意思是‘由我自己做主’,也就是随我们自己的便,我们自己做自己的主,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任何人只要愿意,都有自由选择去靠做工赚钱,不至于为人、为土地所制,连靠自己谋生的权利都没有。譬如,女子不‘自由’,我们就组织护厂队,抢她们离宗族丈夫的老拳。保证她们有靠自己做工谋生的权利。不至于全依赖丈夫过活,被夫家‘生生死死随人意’了。
譬如,有些农户,为土地所困,被乡绅所束缚,一辈子只看得见那一亩三分地,简直不比周时的奴人好多少。那么,我们就将他从土地上放出来,不再被土地而困,可以自由地想去哪儿做工就去哪儿。
再譬如,还有一些宗族,族法家规森严,子弟受其所制,就是不想往那族里说的路上走,家中长辈也一定要逼他这么走。那么,我们就庇护他,叫他离开大家而成小家,能选择自己去谋取自己喜欢的前程。”
听完黎青青的话,对面体态瘦削,容貌风流,似乎惯于多愁善感的年轻人说:“那么,我有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我这些日子,写李香兰做工记的时候,经常走动,看些南方办的小报。青青你是好心人。可并不是所有都工坊主都好心。除了向别人租地外,我看很多工坊主也经常动用各种手段,欺骗、甚至逼迫、巧取强夺农户的田地,以用作场地。以致农户失去自己的土地,流离失所,离开田头,不得不去他们手下做雇工。”
“这,难道也是自由吗?既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人想做农户,你却逼得他流离失所,只能从事别的行业。这难道,是自由吗?”
黎青青有点头大了,瞪着林黛玉不说话。
“那么,第二个问题。如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听闻江南一代的商人,动用各种手段,包括上述的收购抢夺土地,雇佣原农户,把原来的种粮食,改为种棉花等。
还有提高价格,让当地农人主动一地只种一种产物的。致使江南一代稻退桑进。这种在别人诱导下的,也是‘自由’吗?”
“这――”黎青青头痛了:“林姐姐……等等……”
她瞪着自己看似多愁善感,其实心细如发,刁顽异常的朋友,半晌,叹了口气:“还有什么,林黛玉,林姐姐,林神仙,你说吧”
风吹得灯笼微微晃动,光焰也跟着晃动,林黛玉稀世俊美的面容在四周的昏暗里,只看得到一个轮廓:
“青青。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自由,有代价吗?”
黎青青悚然一惊。却听到林黛玉说:“青青,这些时日来,我勤加思虑,越想越觉得熟悉。后来我去翻阅史书,我才知道熟悉感从何而来。你当知道周室之时,乃行井田之制,田耕之作多归奴人。后来春秋始,战国终,秦灭六国,乃改井田为私田,废分封为郡县。奴人本如畜牲,虽使尽气力,难得粒粟裹腹,生生死死不由自主,何谈为公室尽力?自春秋战国,周室衰微,井田不行,奴人乃‘自由’。”
灯下,林黛玉的影子细细长长,斜在地上,她坐在那里,虽然蒲柳身躯,但敏锐而深刻的眼睛,深思而庄严的神色,却像是黎青青看过的那些充满理性的西洋雕塑:
“秦之所以灭六国,乃因秦之变法,厚待奴人,举奴人之‘自由’也。奴人既得自由,自有私田,自食其力,终得饱腹,岂有不肯尽力之心?上下一心,秦人举世无敌也。”
黎青青听得模模糊糊,连忙叫苦:“好姐姐,我虽然读过史书,不过之乎者也这一套一念,我也跟没有读过的一样了。你对我,别来那一套文邹邹的婉转,有什么要问的,直接问就好了。”
林黛玉体谅她少读中国之书,想了想,用自己的语言组织,慢慢地说:“其实,我想问的很简单。青青,你看过那个小女孩的手吗?她才几岁,拇指已经顶机枢顶的变型了。你看过那个小女孩的姐姐咳嗽吗?她一边咳的撕心裂肺一边织布,休息时间都没一点舒服。她们一天到晚工作不停,只有片刻喘息时间。我今天,却还看见,你在厂里训斥工人愚笨、偷懒。”
黎青青沉下脸,霍地站起来:“林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黛玉凝视着灯火里扑进去的蛾子,神色怅然,似乎透过那只飞蛾,看到了什么人:“周氏衰微,井田不行,群雄并起。改分封,为郡县;废井田,为私田。从此后,天下没有了奴隶,没有了奴人举旗造反。但,代价是,有了佃农与田主,有了陈涉吴广,有了......‘民变。’”
顿了一顿,她轻轻地说:“我只是想问,自由是什么?有什么代价吗?”
夜色已重,看不清黎青青的神色。
半晌,她笑了起来:“林姐姐,你啊!”
“什么没有代价呢?林姐姐,你想一想外面贫苦女子的命运是怎样的?
出生时,因为是女婴,就被沉入沟渠,不见人间。
成长时,因为是卑贱女子,从小服侍兄弟长大,做牛做马。
出嫁后,因为是卑顺的妻,从此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这样劳苦一生为父为夫为子,到头来,依旧常遭抛弃。世上千般苦,黄莲不如女儿苦。”
“为什么女儿这样苦?无非女子难以谋生,只得依附父兄夫子。现如今,她们在工厂里,虽然辛苦劳顿一点,但是挣得的钱,是自己的。花的钱,由着自己。由于有了立身之地,谋生之途,从此后身价大涨,不用依附谁,自然,也不必卑弱如奴,百年苦乐由他人了。”
“林姐姐,这,就是自由。”
“而想要得到自由,就先要付出。”她握住林黛玉的手,那张脸上英气豪发,又带有精明的诚恳:“林姐姐,我知道你是菩萨心肠。但我训斥工人,也是为了他们好。如果懒惰,不肯工作,不肯用心学习怎么和机器打交道。怎样有一技之长、立身之地?怎样能够攒下钱财?何况,目前,只有我们的工厂,才能庇佑他们这种生活,男工可以脱离土地的束缚免受地主戕害,女工可以不必依附于夫于族。如果他们偷懒,一旦工厂破产了,他们只能又去旧世界里了。”
林黛玉沉默不语。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半晌,林黛玉叹了一口气:“罢罢罢,就如你说的罢。也许,的确是我想差了。”
见此,黎青青笑嘻嘻的拉着她开始撒娇耍痴,玩闹起来。
正在说话,忽然从林黛玉的后方,黑漆漆一片,传来一个声音:“你们说的真好。”
黎青青一惊,一把拉过林黛玉,将手/枪抢在手里,猛地跳了起来,机警地望过去:“谁?!”
林黛玉先是一惊,听到来人的声音,刹那站了起来,凝望过去。
黎青青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
火折子被打亮了,灯笼点燃了,光里出现了一张同水仙似的可怜可爱的面容。
来人对着黛玉嘻嘻一笑,全是熟捻的亲密。
随后对黎青青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咧开了八颗牙包括两颗小虎牙:
“小仙女,初次见面,我姓袁,叫做渡儿。”
第53章 文贼(九)【修】
四月, 暮春将尽。形势越来越严峻。
中原,义军如火如荼,逐渐南下。
北方, 异族面前,朝廷军队节节败退。
而在南方的乡野之间, 那些工厂主、行会商人之间, 以伴随着蒸汽和工厂所到的寻南小报作为联络点, 一些消息口耳相传。
而黎家的气氛越来越沉重。
阿坤正在一阵阵地发火。
“今年的利润,又给那些四体不勤的蛀虫吃了一半!索要一年比一年多。光是路引, 就能卡我们半年。只是想自由地做生意, 这么难?”
张建德双手颤抖, 苦笑:“老弟,沈家已经被抄了。他家还有爵位呢, 财富就全都冲入了国库。何况是这些小小的刁难呢?”
阿坤倒吸一口冷气, 颓然地坐倒, 不讲话了。
黎玉郎阴着脸,侍女递过来的茶,一口都没有喝。看到女儿进来,才问:“怎样?”
黎青青倒是还活力非凡。只是那活力都化作了火力:“父亲, 他们欺人太甚!今天我去工厂里巡视,不见了几个熟练的女工。护场队说, 是她们落单的时候, 被劫走了!”
彭地一声, 茶杯摔在了桌子上。半天,黎玉郎叫女儿:“青青, 你去看看,义军的使者来了没有。”
话音未落, 一个人影穿过几重花门,笑吟吟地把人带来了:
“琅之、从义,你们看,这是谁?”
黎青青一见来人身后的使者,惊讶极了,把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那晚上的......是你!”
使者露出小虎牙,微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
这几天,林黛玉的心情阴郁极了。
这一期的寻南小报上有几个专门也是做小说的人,自称嘉兴学派,吹嘘自己将潇湘君子的《杨柳树》、《歌仙》、《李香兰做工记》等,一改,改做了更好的小说。
将《杨柳树》中那位追求爱情,厌恶功名利禄的不肖子,写成了个贪花好色,下流无耻之徒。
讲那位清高自首、高洁孤傲的不肖女,写成了尖酸刻薄、只会不分缘由使小性之人。
然后差遣了几个满口“功名利禄”、“三从四德”的男男女女,来打击、教诲这一对有情人。
最后更是生生拆散了有情人,叫厌恶功名的不肖子“痛改前非”,不再“私相授受”,而是娶了个温顺贤良的“贤妻”。
《歌仙》里的刘三姐,则成了一个爱上章家大少爷而不得的毒妇。因章家嫌弃她鄙下之人,抛头露面的砍柴女。所以蓄意报复,煽动民众唱反歌,害死了心地善良,一意帮助她的村里地主。
最后她造反时,赵姓上官请来章家少爷感化她。她听说章家允许她给章家少爷做妾了,感激不尽,赶紧投降,做了一个幸福的小妾,从此殷勤侍奉丈夫与大妇。
后面的《李香兰做工记》根本不必再看,也知道是被改成了什么玩意儿。
这是彻头彻尾的侮辱。
偏偏还有不少人追捧这几篇的改法,说是“明小说之真理”。
渡儿进来,就看到林黛玉眉头紧锁,气得浑身发抖的模样,吃了一惊:“谁惹你生气了?”
黛玉郁郁地翻了报纸,递给她。
渡儿接过这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一看,见上面写着“寻南小报”几个字样,先是稀奇:
“我最近出去转,经常见到有文人读这东西。或者是车夫走卒,男女老少围在一起听人读这个。则个是什么?”
黛玉这才压下满腹郁怒:“这是近年来新出的稀奇东西。大抵是模仿朝廷的邸报,与西洋的报纸,编篡而成,杂糅奇闻异事、文谈杂言之流,半月一期,可以远传京都。不少人登载了文章在上头。近来很受时人欢迎,很多不识字的,也愿意听人念小报的内容。不过,因路途遥远,你在北边,每期恐怕很难按时看到,就算看到,到你那里的,也是几个月之后了。”
渡儿啧啧称奇,径自看内容,眉头一皱:“腌臜之人,自有腌臜之文。”
又怕身娇体弱的黛玉气坏了自己,说:“跳梁小丑罢了,千万别放在心上,没的气坏自己。赶明我替你写个文章骂他们去!只是我刚到云南,还没有吃好喝好,骂腌臜东西也没气力。你知道哪里好玩的好看的好吃的,给我介绍介绍罢。吃了玩了,再骂不迟!”
黛玉撑不住笑了,阴郁的心情稍稍散开,白她一眼:“偏你好意思!”
前几天故人久别重逢,渡儿说是不远千里来探望黛玉的。
黛玉因此心情大好,兴致勃勃地计划带着渡儿去看她新写的《李香兰》,看“稀奇的南方景”。看前段时间公演的那些出戏。
只是,渡儿总是这天有事出去了。那天不知道去哪里了。
黛玉道:“还好意思叫我带你去吃喝玩乐,我倒是想。可惜你说是来探望我的,缘何见天地躲着?你还叫我带你去寻古觅胜的?好你个小鼠,今可教我这这猫儿逮着了。”
渡儿连忙求饶:“我的错,我的错!”
闹了一会,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袁姐姐,快来!”
是黎青青的声音。
“我得去了。”渡儿忙说。
黛玉哼了一声,笑道:“呵!好听话!我左请右请,难得见你踏门一步。青青叫一声,你就迫不及待地去了。真真是‘只闻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醋坛子!”渡儿做了个鬼脸:“这怎么一样?”
“怎么不一样?”黛玉不依不饶。
渡儿笑而不语,挥挥手,跑出去了。
远远地,渡儿和黎青青一齐走远了。
林黛玉脸上不再有笑意。
渡儿这次不远千里而来,真的是来探望她的吗?
渡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虽然仍旧可爱可怜,但是她雪白的皮肤被晒得近了麦色。
她言谈之间,已经有了铁马金戈之色。
她甚至不再拿笔。她的手上,除了写字的茧子,还多了拉弓射箭的茧子。
而跟着渡儿远道而来的,还有些口音奇异、人高马大的“护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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