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外面忽然人声嘈杂起来。
明官听见了,苦笑一下,看黛玉瑟瑟发抖,便说:“烦请小姐指条路,哪里是靠近街道的。”
黛玉一边害怕,一边忖道:这贼人似乎要逃,但若是呼喊起来,又怕他狗急跳墙,不如指条能撞上许多人的路,叫他吃个逮捕。
明官看黛玉神色,明知有异样,还是照她指的路爬窗出去了。很快就消失在竹林里,不知哪去了。
看他走远了,黛玉才呼出一口气,扶着桌子慢慢坐下,喘出一口气,淌下泪来。张嘴正要喊紫鹃,就听见凤姐的声音逐渐近了,她就又把喊声缩回了喉咙里。
凤姐身后簇拥着一帮强壮的婆子,掀开帘子就进来了。见黛玉脸色苍白,眼角流着泪,似乎还有点不安的神色,凤姐便皱眉道:“是谁吓到了妹妹?”
黛玉还来不及回答,就瞧见凤姐一边说,一边扫视一周,对身后跟来的人使了个眼色,一些婆子就散下去了,外面隐约听见人说:“快去各房里看看。”
黛玉见此,觉得情况不对,心中有了些料想,便拭泪道:“我一向是伤春悲秋,无事还要对落花淌几滴眼泪,紫鹃姐姐她们过去见了,也经常以为我有什么委屈,还时常劝我。时间久了,见我日日如此,才不理我了。也就是凤姐姐你拿这个当新鲜。”
凤姐笑道:“颦儿的嘴一张,锣鼓都要拜师傅。你打趣打得疯魔,前些日子羞跑了宝钗丫头不够,连自个都打趣上了。”
这时候,一个婆子忽地跑进来,在凤姐耳朵边嘀咕了几句。凤姐听了,就笑道:“得,原来是想来看望妹妹,这才听人说你那不争气的琏二哥回来了,我找他去,就不看你新鲜了。”
凤姐人马紧锣密鼓地去了,紫鹃问道:“姑娘方才叫我?”
黛玉问她:“凤姐姐今天搜得内外不宁的,是府里出怎么样的事了?”
紫鹃看了看左右,才走过去,低声道:“适才听见有小丫头说,大府里住着的那班男戏子,跑丢了一个。东府的珍大爷和蓉少爷气得一路追过去,说跑到了咱们这。园里都是女眷,惊扰了哪一个,传出去都不好声张。我刚听小丫头说完,琏二奶奶就过来着人搜。”
黛玉听罢,又问:“为什么跑?”
紫鹃踌躇片刻,犹豫道:“东府的事,跑,也是难免的。左不过那些人和事。”说着悄悄一笑,拿帕子做擦擦嘴的样子。
意思是说了嘴脏。
黛玉听罢不语,心里已经明白:宁国府名头早就臭大街,任谁不知道?就是养在深闺如她们,也听过一点脏的臭的。
这天的事,黛玉一虑名节,二虑传言,只得憋在心里,再不跟任何人提及。
倘若叫人知道老爷们争的戏子跑到过她闺房,那她成了个什么人?
就是那戏子跑到过大观园,都是不该说的事。
外头对贾家,有一分都能传成十分。那些人,对她这个寄居的孤女,难道能说什么好话?
只是,不日就有人在传,说东府里父子和兄弟争一个戏子的事。还隐晦地提暗示那男戏子跑进了贾家的年轻小姐们住的大观园,不知系不系连姐妹兄弟都共用一个了。
黛玉原不该知道这些话,但是贾家的下人从来是没什么不说的。
就算是大观园这种宝玉嘴里的“女儿清净之地”,也有风闻。
宝钗乖觉,第一时间就托词,搬回了别院去住。她毕竟只是借居的亲戚,家里族里都还有兄弟姊妹叔伯在,也没人敢说什么。
两府里管事的奶奶夫人清查一遍,也不知流言究竟系哪家传出。后来才知道是府里爷们、下人喝花酒,主子,仆人,收了人家几百两银子,就把府里的脏臭事当作取乐,都说给人听了!
纵然事后贾母雷霆震怒,气得险些撅过去,也无可奈何。
宝玉从来懵懵懂懂,但是心里乖觉,对黛玉说:“我总觉得自己住了一块腐木。”
黛玉一向灵心慧意,听了那些话,想到前些日子闹出来的种种风波,又悲哀,又气的浑身发抖,躺在榻上流眼泪,对宝玉说:“你身为男子,只是住了块朽木。我身为女子,却长在朽木上。”
说完掩面而泣,也不再听宝玉说话。
宝玉呆了片刻,无言以对。去找探春。
探春刚刚被赵姨娘说了一通:“几个年轻丫头整天在园子里,谁都不许进去,亲兄弟都不照顾,好像多干净了得似的。看看,落什么好!”
探春正在为自己,为贾家,放声大哭。见宝玉进来,两兄妹相对落泪。
他们几个虽然是金尊玉贵的小姐公子,寄居绮罗丛。但吃穿用度,生活全赖贾家,对贾家的老爷们、主事者的德行,也没有丝毫发言权。
纵容不满,也无可奈何。
宝玉最后更加不往外边去了。更嫌外面男子混账,只宁愿在大观园这种“女儿地”度日。
黛玉则一气舅舅家,不中用竟如此。想贾家这样的事,内部一日日地这样腐朽下去,还没到彻底青黄不接,就连她们这些闺阁里面的女子都要给染上了。
二悲外祖母与宝玉、自己,也是这贾家一荣俱荣之人。
三哀清清净净女儿家,纵然居大观园里,仍旧躲不过世人诽谤。这大观园终归不是宝玉嘴里“女儿清净地”。
气闷在心里,淌眼泪,时日一久,气病了。
渡儿来看她的时候,她只含泪望窗外竹林萧萧。渡儿只能苦笑着:“黛玉,你这样聪明,就是你们府里的二姑娘探春,虽然才智精明,有时候也不比你见微知著。这话我说不说,你都知道,只是......”
她叹了口气,摸摸黛玉的头:“我还是再说一次,如果有法子,你......可早做打算了罢!”
半晌,黛玉才转过头来,带着泪痕,病容上神光冷彻:“打算什么?不过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渡儿听到这里,无端地难过:“你......你比我还小两岁呢。”说着也掉下泪来。
说到难过处,她只顾着劝慰黛玉,倒把自己想说的事也丢了。
过了半个月,这场风波才慢慢散了一点热度,却也久久活跃在了京城人们的茶余饭后里。
贾府门前,却又出了一桩新鲜事。有一个一身破烂的中年男人找上门,自称是黛玉的叔叔。
第16章 十六
黛玉这场气出来的病,缠缠绵绵月余,一直到了夏末,才慢慢好起来。
她能够勉强起身的时候,只觉得所有人都变得奇怪了。
宝玉似乎最近总是急急忙忙。就算见了面,说不了两句,又匆匆去了。
三春姐妹,探春也是话都说得少了,迎春惜春,本来就不怎么往来,这时候连面都见不着了。
小丫头们都不来潇湘馆了。
紫鹃和雪雁大凡出去,也都人人拿眼瞅着。
她只当是自己因病,天天要用这灵药,那山宝,请大夫折腾,府里人都厌烦了。
更奇怪的是渡儿,渡儿竟然也一直没有来找她。
她病榻之上无聊,想与朋友说说话,宝玉既然不来,她便着人去请渡儿。
谁知渡儿也是三推五推地不来。
她暗想:连你都嫌弃我病?亏我认你做第二个知己!
因此后来赌气也不叫人去请了。
只有外祖母待她依旧,时常过来看望她。
她喝了药就睡,醒来的时候,经常看见银发如霜的老人坐在她床边,喃喃道:“我只一个外孙女……那些混账……老天还不如罚我!”
混浊而温暖的眼泪打在黛玉病的瘦骨嶙峋的手上。
黛玉把脸靠在外祖母苍老的手边,闭着眼,这一刻,心里释怀了几分。想道:就算是脏的臭的,又怎么样呢?
祖母、宝玉,爱她的人,都在这里。
就是跟着做了陪葬,全死在一块,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天,黛玉总算能够起身去散心了。她看看紫鹃她们都累睡了,也不想吵醒她们,就披着衣服,独自去看池塘里的荷花。
莲花高高,莲叶团团,遮住了她瘦弱的身形。
几个从外头进大观园送东西的小丫头窃窃私语:“......阖家的人不是短命鬼,就是病秧子,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外面那个疯乞丐,都要做他家亲戚呢!”
另一个小丫头说:“嘘,你们不要命了!说这样的话,传到主子们耳朵里去,有你好看的!他家的人再怎么样,我们姑奶奶不也是他家的?”
黛玉听到这里,浑身一抖。
就听前边的小丫头说:“还不许人说了?她算什么主子,父母双亡,全是吃府里穿府里的。何况这些日子,要燕窝,要虫草,要人参,什么金的玉的都往她那送,也没见好多少。府里姐妹们,我们几个就为她这病,跑出跑外,送药请医洗药,累的比狗都不如!”
另一个小丫头也不吭声了,半晌,才说:“你也别这么说。林姑娘也是可怜的。她自小父母双亡,家里也没有兄弟姊妹,又体弱多病,住在府里,好不容易得一点照料,外面还来了个自称是她叔叔的疯乞丐。闹得府里人都不安心。”
又一个说:“叫我说,叫她跟这乞丐走了岂不好?幸亏府里老爷奶奶拿她当自家的小姐,不叫那乞丐败她名声,悄悄地打点了官司,拿了那乞丐绑起来进了大牢。我听我当差的娘说,主子的意思,是打点牢里弄死,免得出来拖累这位林姑娘。”
一个说:“那乞丐也是疯的。说谁不好,非要攀扯我们家的亲戚。林家族人都不认他。他还非混说自己是林姑爷的弟弟,要见林姑娘。白丢一条性命。”
“他丢命倒不要紧。只怕传出口风,又气倒林姑娘。谁都敢来冒充她去世的叔伯,那还了得?她又多心。所以老太太和奶奶们吩咐了,府里上上下下,谁敢在她跟前说漏半句,都落不了好。你们也别再说了,怕主子不撵你们?”
黛玉早知自己住在这里,又常劳舅舅家的人奔波,府里的人都嫌她。前面虽气的发抖惊痛,也强自忍下,待听到后面,却哇地吐了一口血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披着衣服,失魂落魄地回了潇湘馆。
紫鹃听到响动,起来一看,黛玉衣襟上还沾着血。
见此,紫鹃大惊失色,正要询问,黛玉却忽然哑声问:“你知不知道?”
什么知不知道?
不等她回答,黛玉就喃喃自语:“我问外祖母去......我问宝玉......”
紫鹃追上去要拉着,也不知道病弱的黛玉哪来的力气,一把推了她个仰倒。
小姑娘看也不看紫鹃一眼,幽魂似地出了门,径自往大观园外去了。
只是她刚走出门,到不远处的竹林,就有一个人捂住她的嘴,把她使劲一拉,小声说:“不能去!嘘,是我。”
“.......渡儿?”
贾琏正从衙门出来的时候,乌云遮天蔽日,风惨惨,天地间一片昏昏沉沉的灰闷。
片刻,就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了。
有顽童冒雨敲瓦,唱道:“衙门口,向钱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仆人给贾琏打伞,他们走过那顽童。他们身后,一个浑身血痕,满身邋遢的犯人被人押着,出了公堂门。
押送的官差向贾琏眨眨眼。意思是保证这个人流放途中活不到十天。
贾琏心里有凄然,更多的是一片轻松。他笑了笑,丢给那个街边顽童一摸碎银子:“唱的好,爷赏你的。”
顽童欢呼,踩着雨水跑开。
犯人的浑身也早就被雨湿透了。他垂着头,听着官差的辱骂,一声不响地走着。
直到一双瘦弱的手臂拦在他们面前。
雨里站着一个俊美绝代的小姑娘。
她乌黑的头发黏成一团,粘在脸颊上,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身上套着一层蓑衣,衣衫湿了一半。
她盯着犯人,脸上早就分不清是泪是雨。
雨声渐渐大了,滴滴嗒嗒,淅淅沥沥,恰如她流尽的眼泪。
尽管多年未曾见,犯人依旧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谁。他呆住了。
后面跑来另一个把伞撑的七倒八歪的少女,手里还抓着一顶斗笠、一顶帷帽,气喘吁吁地喊:“跑的这么快,斗笠都掉了,再淋病了怎么办!”
看到这一幕,少女忽然止住了步伐。
贾琏听到响动回头的时候,听到有一个熟悉的女孩声音,低低叫了一声:“叔叔。”
第17章 十七
这一年快要中秋的时候,杭州边住了一对叔侄。
叔叔带着侄女。
叔侄两个,叔叔清瘦。侄女病弱。穿着虽像是殷实人家,但一个丫头小厮都没有跟着。
他们据说是一路往浙南去。
到杭州的时候,侄女病了。
他们就在余杭租宅子住下,又请了婆子照顾侄女。
这一天,叔叔坐在床边,摸着侄女的头发,问:“黛玉,你后悔吗?”
黛玉半睁着眼,看窗边的桂花树。
桂子的香味久久缭绕在屋里。
半晌,她说:“我想念外祖母。”
“可是,我也不想叔叔死。”
她又闭上眼,眼里有泪水流下来:“缘何不使永团孪?”
他们离京的时候,正是秋初。
黛玉对着贾府,三拜辞行。
那时候,这桩逸事已经京都遍传。
贾家的表姑娘,林家的小姐,抛头露面地跑出来,认了一个疯乞丐做亲叔叔。
也有人说,是贾家侵占林家财产,联合林家族人,要把大难生还的林家二老爷害死。
还有人信誓旦旦,说见到了林家那位小姐,说是具有稀世俊美。
这一回,林家小姐的名讳,算是不好了。
外头议论纷纷的时候,贾府里,男男女女齐聚一堂,史老太君,生平头一次,对自己的外孙女发了震怒:“黛玉!你糊涂了!”
黛玉跪在地上,不断咳嗽,但是始终说:“外祖母,那就是我叔叔。”
老太君气得流了泪:“叫你娘知道,我对不起她!”
黛玉也流泪:“祖母,那的确是我叔叔。”
看祖孙两个相对流泪,旁边人都连忙劝解。
凤姐道:“林妹妹,你想仔细了。你叔叔早就出海祸……去世了。恐怕只是长得像,来攀污的。”说着,命人捆出去林若山。
又命人捆渡儿:“我家好心报恩,倒报出个祸害来!招人来审!自己不尊重,为什么倒要教唆我们家金尊玉贵的清白女孩子!”
婆子往抿着嘴,一言不发的渡儿走去的时候,黛玉忽地站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因为过于愤怒,布上了红晕。
她站在渡儿身前,伸开双手,拦住了要捆人的婆子。
这个一向娇弱的深闺女孩子,从不曾真正违逆长辈,即使再痛苦,也无非是流泪痛哭。
而这一回,她被过于汹涌的怒火所鼓动,也好像被昨天过于勇敢的举动所鼓励,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逆着从前学的孝道、礼教,哽咽着冷笑:“要审?那就审我罢!我才是祸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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