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 浑身上下一见沾满了泥水的单薄衣服贴身显出瘦巴巴的身材,湿漉漉的黑发成条状黏在深深凹陷的脸颊边。
林黛玉的视线却看向她的腹部——被雨水湿透的衣裳黏在身上, 显出了一个挺起的肚子。
......是孕妇。
她感觉到了黛玉的视线,下意识地缩瑟了一下, 尽量遮掩腹部,声音更低了,“我只要一小片......”
“你是怎么进来的?这里的院子门都锁着。”林黛玉从桌上的面包里递过去一片,已经认出了她——这是那天在马车上,一面之缘的那个小修女。可是,她不是在那个青年家里吗?
“后门”,小修女却没有认出眼前的人。她接到面包,甚至顾不得高兴,就着雨水,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他们都说,这一片最仁慈的夫人是这一位,经常会,会施舍,我看后面,嗝,开着,嗝”她吃的太急,噎了一下,张开嘴拼命喝雨水,想咽下去。
黛玉叹息着将水杯递给她,见她一边吃,一边在寒风冬雨里瑟瑟发抖。也不问她怎么流落在此,只说:“你怀着孩子,恐怕淋雨是要生病的。你进来吧。我给你开门。”
小修女吞咽的动作明显慢了下去,她吃惊地望着黛玉,又低下头,望了一眼自己高挺的肚子,
摇了摇头。
“你”,见她摇头,黛玉蹙着眉,刚吐了一个字,身后忽然响起一阵尖叫:“天呢!”伏盖小姐扑了过来,手里的拖把穿过窗子,乱打在小修女的身上:“走开,快走开!”
小修女被劈头盖脸的打下来,抱住头脸蹲下,剩下的一点儿面包掉在了地上。
“住手。”伏盖小姐还想动作,林黛玉反应过来,沉下脸,阻止了她。
这位娇客在这里住着时,从来语言温和,态度得体,仪态大方,伏盖小姐从没听过她这样严厉的语气,一时呆了一呆。
趁这机会,小修女从泥泞里挣扎着爬起来,回头向这边望了一眼,一瘸一拐地逃走了。
电闪雷鸣,一刹那照亮了天地间的凄风苦雨,即使隔着雨幕,林黛玉仍清楚的看见了这个小少女的神情:
惊恐的黑眼睛张得大大的,望着人世间,流下的,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人影湮没在越来越冰冷的风雨里了。
伏盖小姐急得跺脚:“安娜小姐,您怎么能和这种人接触呢!”
“哪种人?”林黛玉重新阖上窗,眉仍蹙着,语气淡淡:“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而已。”
“不过?孩子?”伏盖小姐的嗓门不自觉拔高了,“您看她的肚子,看她的服饰和头发,小姐!她没有成婚,是个修女,就......这样不洁的人是不能接触的!”
她们在楼下的声音,终于惊动了热朗夫人。
“怎么了?”热朗夫人下楼来了。
伏盖小姐压低声音:“没什么,夫人。您怎么下楼来了?”
热朗夫人叹道:“我昨天去做圣礼的时候,从我的朋友那听闻了一桩噩耗,总觉得心神不宁。你去打扫一下祈祷室,我要在神前为有罪而不幸的人们诵念经文,以祈神宽恕她的罪孽。”
伏盖小姐愣了一下,看了若无其事地坐回软椅上的黛玉一眼,只得去打扫祈祷室了。
室内平静下来,林黛玉的心里却乱糟糟地。过了一会,她向热朗夫人打了个招呼,说自己要去库克剧院一趟。
热朗夫人惊讶地劝她:“孩子,你一个女子,怎么在这样的天里独自出门的呢?世间可不全是好人。”
“库克爵士说找我有急事。剧本方面的。他们会派人来接应。最贵最安全的私人出租马车。夫人,您难道信不过库克爵士的人品吗?”
这位夫人对着贵族阶级的绅士、神教的神职人员,都有着盲目的信任。
果然,热朗夫人怔了怔,半是犹豫地答道:“那么,请您务必要小心。”
林黛玉笑了笑,夹上雨伞,匆匆地出门了。
库克爵士见到林黛玉的时候,她的衬裙和袖子,小半还是湿的。送她来这的车夫还在对他的管家抱怨,“让我在雨里转了大半个街道,拉着窗帘,雨都把马车的皮椅子打湿了,也不知道到底找什么。嗨!先生,现在的小姐,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你需要一杯热茶吗,女士?我们可以先不谈那些剧院的俗事,你先好好休整一下......”库克爵士试探着问,生怕她是因为《错姻缘》的业绩而受了太重的打击发了疯。
毕竟,演出《错姻缘》已经整整有一个月,当初热捧牡丹夫人的阿巴特的观众们,却好像一夕之间都消失了。
“不必担心,爵士。我很好。”她拒绝了热茶,“您找我来,是为了《错姻缘》的事吗?”
杜邦.库克礼貌地请她坐下:“你想必已经接到消息了。小姐,我请你来,是商量《错姻缘》改名的事。”
林黛玉的眉轻轻一跳。
“改做《金玉良缘》,故事上稍作修改,换一位著作人的名字,放到市民剧院演全场......或者,就此停演。”
“是怎样的修改?”她盯着杜邦.库克。
库克爵士苦笑一下:“您知道,我跟您说过的。”
《错姻缘》虽然也是喜剧,却并没有那些刻意讨好市民的下流低俗内容在。不少奔着“喜剧”两个字去找刺激的市民,一见开头的唱词,就打着呵欠睡过去了。
而那些口袋里稍有几个钱的市民,则观望着绅士剧院的做派,更不愿意去丢人现眼。
“所以,某些更......的修改是必须的。否则,在市民剧院,也恐怕是......”库克爵士尽量委婉地暗示。
“那么,您是放弃它了吗?”林黛玉不为所动。
“小姐!”库克爵士十分无奈,“我是个生意人。我当初看好您的新作,才全价买下《错姻缘》。可是现在已经一个月都过去了。绅士剧院里,仍只出售了寥寥几票。市民剧院里试演,更是业绩不佳。我总不能折本吧?您放心,不会有损您的名声的。只要,改个名字,再杜撰个作者......‘修改’的内容,我也会另外找人执笔,不会为难您一位未婚小姐......”
“我两个都不选。”林黛玉从位置上站起来,她的眉毛总是淡的,像是蹙着,又像是含笑,她的眼睛,总像是含着露水。此刻,却眉峰似剑,两眼凝霜,冷声静气:“我知道您是生意人。所以,我也不会为难您。请不要在绅士剧院停演《错姻缘》,更不要对它动什么手脚,我不喜欢有旁人擅自改动我的作品。至于继续演出《错姻缘》而造成的您的损失,我愿意以另一部作品来偿还。这部作品,我可以以最低价卖给您,并绝不要此后的分成。”
库克爵士犹豫了一下。
她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无非是怕再一次买砸了手。
无妨。
“如果您实在执意如此,我便不打扰贵剧院了。”
听出她言外之意,库克爵士面色剧变,连忙笑道:“小姐哪的话。只是......”
“我会提前给你看一半的稿子。”
这样的大家苗子,一次失手,不代表次次失手,他又不是承担不起这一出戏的损失,倒是把人拱手让给其他几家剧院,才是真的得不偿失。库克爵士咬咬牙:“那么,希望您尽快拿出新稿子。”
出门的时候,风雨已经停了。
只是天仍压着乌云,似乎酝酿着下午的暴雨。
报童倒是趁这个间隙又开始叫卖了。
“号外,号外:《牡丹夫人》作者新作《错姻缘》遇冷!”
“号外号外:男女淫奔之喜剧上演于库克绅士剧院!”
一张报纸掉在了马车附近泥泞的水洼里,报童舍不得,连忙跑来捡,因怀里抱着诸多报纸,辛苦得直不起腰。
林黛玉帮他捡了起来,报童连声称谢。
她一眼就瞄到了这一版面的标题下面被泥水浸了的大字:
剧作家查理.贝克特联合诸多作家施压库克剧院:行当之耻,喜剧创作者应该从所有绅士剧院除名!
“不用谢。”她把报纸递回给报童,笑了一笑。
登上马车之际,她听到行人纷纷惊吓起来,原来是一辆特别华丽,装饰着家徽的马车疾驰而过,停在了库克绅士剧院门口,下来了一位大胡子的霍克男爵,并一位衣着风骚华美的年轻贵族,两人被库克爵士亲热地迎了进去。
她耳旁还隐约听到霍克男爵爽朗的笑声:“老库克,好消息!”
马车错身而过。
她收回了视线,开始构思许诺的新作。
第117章 十一
金色的浮尘在空气中起伏, 阳光穿过画廊的水晶顶,照在经历百年,色彩依旧鲜明的画作上, 照在廊柱的圣贤半身浮雕上。
侍从走过地上柔软的波斯地毯,嗅到空气中隐隐绰绰地残留着一丝香气, 丝缕不绝, 如夏日的玫瑰。
香风一路不绝, 沿着画廊,香风越来越浓郁, 似乎早已预见美人面。
廊柱到头, 巨大的拱形窗门朝着花园, 上面镶嵌着十七面镜子,天花板上画着名家的油画, 一幅幅都是卢士特波澜壮阔的百年历史故事。
而镜子里则倒映着一个开顶的皇家温室花园。建在昂贵的地热上, 四季如春。
侍从走出画廊的刹那, 蓝得没有一点杂色的天扑面而来,微风拂过,芳草碧丝摇曳成海。
绿茵上,精致的下午茶桌椅旁, 环佩叮咚的贵妇人们正簇拥着皇后说笑。
这位年轻的皇后正拿着折扇,似乎被逗笑得厉害, 以至于晃得与阳光同色的发髻微微偏了, 碧得天然如宝石的眼睛里水光浮现, 夺人心魄;衣裳滑落小半,露了半边肩膀上比雪脂还腻的肌肤, 饱满丰润的胸脯起伏,直直刺入人的眼。
她不知自己之美, 大方地展现人前。
侍从却一眼就看得酥倒了,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位目睹了皇室婚礼的贵族诗人,曾感慨地形容这位皇后:
阳光织就了金发,
绿眼睛里藏了所有多情,
玫瑰花想要吻她同色的唇。
神国遗落了一朵玫瑰花儿,
轻轻地,轻轻地
落在了卢士特的王冠上。
难怪当年艾伦陛下大婚时,民众为少女皇后的光艳绝伦所倾倒,狂热地在马车后面一直跟到了皇宫。
一位贵妇人发现了侍从,派侍女来询问。
侍从连忙收敛了遐想,不敢多看皇后一眼,生怕教人告了状,惹了陛下不高兴。恭顺地回道:
“布朗夫人进宫了。正来看望皇后的路上。”
侍女传达了这一消息。
皇后便拿折扇一敲手,兴高采烈地对左右笑道:“海瑟薇总算来了,我可要无聊死了。”
一位贵妇假意不满:“您这话可算是伤到我们了。难道我们日日的陪伴便不作数吗?”
“大家都好”,年仅十九岁的皇后托着腮,叹了一口气,“只是安妮和海瑟薇都很久没来了......”
另一位贵妇羽毛扇掩面而笑:“您要是之前答应了我们一齐去看戏,保准有乐子,怕是一时连惦记布朗夫人和安妮女士都忘了。您身居宫廷,却不知近日波拿沸沸扬扬的两出戏呢。”
皇后一向爱好戏剧、绘画、音乐、文学等诸多艺术,听了,忙不迭地问:“哦?那真是我少见识了。不知是哪两出?”
“一出叫做<牡丹夫人>,一出叫做<错姻缘>。这两出戏最近在波拿横扫各大剧院,有无数的文人雅士各为其倾倒,甚至各自在报纸上争论不休到底哪一出更胜一筹。”
“<牡丹夫人>?”皇后首先对前一出表示了兴趣,“我听过家庭教师提起过,说是遥远的东方,推崇一种有雍容华贵之美的名花,叫做牡丹。东方人认为花中以牡丹为尊。牡丹夫人......这是一位东方贵女子吗?”
不待贵妇人回答,一个笑吟吟的声音解了皇后的疑问,“您真是聪慧过人,确实如此。牡丹夫人是东方历史上一位大皇帝的心爱妃子,是东方的一位传奇美人儿。”
“海瑟薇!”皇后一听这声音,便惊喜地望了过去。
海瑟薇春风含笑地走到了皇后面前,屈膝行礼:“殿下,久违了。”
皇后活泼地朝她蹦了一步,随即被胸衣一勒,想起多年的教养,忙又小步地端庄地急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教她起来,嗔怪地:“你真是!离开七月之都,也不与我打招呼;回返都城,也不第一时间来见我。叫我想念非常,你该当何罪?”
美人娇嗔,原本就妖艳绝伦的容貌更添一丝天真。海瑟薇瞧了自己的皇嫂一眼,心下道:妖艳出天然,绰约但天真。难怪皇兄看的比眼珠子都还重。
“您万万要宽恕我。待来日,一定献上礼物以偿罪孽。”说着,海瑟薇微微笑:“现在,我先为您解惑,来赎一点儿罪吧。您之前不是说牡丹夫人吗?”
“你也知道这出戏?”皇后被这么一提,便忘了追究,转眼又想起了之前的话题。
“这出戏讲的是东方妃子和皇帝的爱情悲剧。虽则美,却含悲意甚重。我倒是更欣赏另一出《错姻缘》哦。”另一个清脆干净如女童的声音突兀地插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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