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你们不信也无妨,反正梁家该杀的人,我都杀了,甚慰我心啊。”她自顾自地长叹一声,抹去了刀身上的血迹。
梁郁大错特错,以为天下女子都是只谈风月的菟丝花,只消娶进门来,就会心悦诚服地爱他。
他错认了她的脾性,血海深仇,至死方休。
话毕,她大力推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江予淮,他完完全全地挡住了她的身形,轻轻地说:“向榆,这些日子里,你太辛苦了。”
他的手里紧握着一把不知从哪儿抢来的剑,大有和她同生共死之意。
梁家失了主心骨,也没人认得江予淮,况且京都非富即贵的人颇多,众人都生怕一不小心得罪了权贵,居然一时不知如何举措。
然而官兵来得飞快,在外围高声喝道:“上头有令,如有反抗,杀无赦!祝氏向榆,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她本就没打算在新婚之夜活下去。
祝向榆暗骂他不计后果,电光火石间,高举起刀横在他的脖子前,呼喊道:“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官职啊?也不知杀了要不要紧,你们要是再敢上前,我立马杀了他。”
话音刚落,她贴在他耳边,嘴唇几乎是亲吻着他的耳垂,呢喃道:“小江哥哥,你活下去吧,不要再想着我了。”
而后将他一把推开。
官兵以为她再度行凶,齐齐放箭。
感官相连,她是在极度的疼痛中死去的。
是该回到几百年后的现实中了吗?盼了离开许久的陆时微竟有些依依不舍。
然而幻境并没有随着主角的死而结束,她很快再度拥有了意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祝向榆万箭穿心的死状。
她还不太能习惯自己脱离了原本的身躯,后知后觉地想着是又附身到谁的身上了?难不成是哪个不起眼的仆人?
但奇怪的是,她丝毫不能感知到自己的实体存在,如一缕幽魂般飘飘荡荡,没有半点可控的地方。
但知觉尚存,她察觉到阵阵的痛彻心扉。
“大哥,你跑来梁家做什么?祝小姐闹出了这么大的杀人凶案,即使是有昔年旧情,你也不能急着贴上去吧。幸好官兵来得快,否则呀,你是想陪同她反吗?”
喋喋不休在说话的人是江衍之。
如此说来,她所处的位置,是在江予淮的身边吗?
忽然间,她什么也看不见了,伴随着长长的一声叹气,只能听到他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些许的沙哑问:“你跟踪我?官兵也是你引来的?为什么?”
江衍之怪异地笑起来,诚实地回答:“是我啊,大概是因为我见不得你们再续前缘吧。再说了,祝向榆再活下去,对我江家也不是什么好事吧?大哥,你闭着眼做什么?不敢看她死了的样子?”
“要我说啊,她这嘴巴说出口的话太难听,还是不会说话了好看些……”打断他说下去的是一个脆响的巴掌,她也跟着重获光明,江衍之被重重地打翻在地,捂着半边面孔还笑得起劲。
她突如其来地觉得,她是活在了江予淮的眼睛里。
但江予淮没能如她所愿地从这桩案子里摘出去,因为一句证词:“祝向榆和江予淮在雍州同窗读书,早生情意,一定是情杀。他们二人共谋杀了梁郁及其家人。”
于是新科状元锒铛入狱。
生既无欢,本来他想着认罪了事也未尝不可。
但祝向榆生前的小丫鬟豆蔻千辛万苦地赶来狱中劝说。
“江公子,你得活下去啊。我家老爷被害殉国,小姐身死,我虽活着,但终究人微言轻。你读过那么多书,只有你能脱罪后,才会有人愿意为小姐平反,这般冤情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虽然祝向榆赴死前,有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但那日在场的人又怎会大肆传扬她的话,祝家到底还是蒙冤的。
豆蔻原本饱满娇俏的一张脸上满是尘灰,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多日,而她眼前的江予淮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已是失了希望。
读过那么多的经史典籍,他还是不知道怎样力挽狂澜已然颠倒的是非黑白。
“豆蔻,向榆的尸骨可有留着?”在豆蔻以为他不会再有所回应的时候,他慢吞吞地开了口。
她急急地回答:“我偷偷去挖出来了,好生安葬了。”
但豆蔻没有敢告诉他的是,尸骨并不是完整的。
“我和祝姑娘昔年旧识,前来祝新婚。不是我杀的人,我只是个读书人。”
梁家喜事,新婚夫妇横死,家中主事人被杀,所有知情人都把严了嘴。这桩事惊动了天子,听闻和新科进士扯上干系,要求七日内查清。
这样的话,这般陈情,江予淮说了一遍又一遍,谁来审他,他都是这样回答。
很快府衙的人就失了耐心,从一遍遍问话变成了一次次杖刑,从背到小腿,无一疏漏。江予淮平日里惟有读书高,先前奋力恶补的武艺,在科考的重压下荒废许久,眼下身子骨柔弱得很。
但祝向榆活生生死在他面前,又有天大的冤屈,他硬是撑住了一口气,咬死不松口,不愿画押。
她让他活下去,那他就得还祝家一个清白。
他在大牢里反反复复地发烧,整个都瘦得没了人形,过后三天,许是案子始终没有进展,也找不到任何目击证人。
当日梁府中来往人流如织,下人被祝向榆刻意支走,都在前厅奔忙,一方角落无人把守,无人眼见他们二人合谋杀人。
府尹认定了他是共谋者,下令将他十根手指的指甲盖一个个剥落,他痛得几乎晕过去也不松口。
疼痛加身,他奇异地想起年少时课堂上过大的辩题,称得上可笑。
他们都做不了匡扶大厦的人,反倒死于滚滚洪流之下。
“惟愿向榆,此生顺遂。”他又回想起在寺庙里,他再三叩首,赤诚许下的心愿,也是反反复复地念了许多遍。
难道是菩萨厌烦他的啰嗦,才没有能保佑她平安?他的向榆,向来美好热烈地盛放,竟会落得这样一个惨烈的结局,他不甘心。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求神拜佛,你是不是真读书读傻了?”一个细细的嗓音响起,不见其人。
“你是谁?”
那声音极具蛊惑地引诱:“你与我立下血契,我们共享这具躯体。为人诸多苦楚,与我共修鬼道,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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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回忆就快结束了!!!没想到会写噶多的来着。
第45章 巧取豪夺
狱中凄冷,已是十足悲惨的境地,江予淮竟还被恶鬼缠上了。
他颓败地问面前缥缈的影子:“成了鬼,我就可以为她翻案了吗?”
鬼影愉悦地笑了起来,信誓旦旦地保证:“自然可以。你还可以杀了所有害过你们的人,甚至是王。”
他没能立刻下定决心,将身体献给恶鬼。
匆忙间他与家人见了一面,母亲见他受如此牢狱之苦,哭成泪人,父亲因雍州一事,也无法明着为他走动。
梁府血案备受瞩目,官府再三施压,他死不认罪。
江府,一片愁云惨淡。
“老爷,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受了这么大的冤屈,他怎么会敢杀人啊!你想想办法救救他吧!”江母连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已哭得半瞎。
江父亦是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叹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梁家势大,可是京中谁会知道予淮和祝小姐相熟,怎么会有那句证词呢……”
爱子心切的江母自然不会放弃救儿子的机会,她也不知是受了谁的鼓舞,孤身一人跑去府衙外击鼓鸣冤,上达天听,总要想想办法的。
但是她再也没有回过家里,演练过无数遍的字字句句掩埋于无尽的黑夜里。
只有一句没有实证的证词,江予淮又确实没动手,以至官府也无法推进案件,只得搁置。
他在狱中写了很多封诉状,都如石沉大海,写到第三十五封时,他等来了母亲的死讯。
陆时微没有半点自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枯瘦的手不停地写,有时甚至是血书写就。
她依旧没能琢磨明白,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江予淮的眼睛分明好好的,她如何能寄生其中?
那时距离江夫人音讯全无,已经过去半年之久。
而他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已达一年。在得知噩耗的夜里,他近乎疯癫地撞上了墙,留有一道深深的血红色印记。
江父又来看过他一回,告诉他祝家的事情尚无转圜的余地,而雍州城破仍是帝王的禁忌,无人敢提及。
“予淮,是爹没用,眼下人人自危,唯恐受波及。我现在没了官职,在京城度日很艰难,你母亲也出了事,都说我们家是天降灾星……”
他眼中燃起的希望一点点湮灭,呢喃着问:“那您这次是来……?”
“耽搁了太久,我们要搬离京城了。予淮,活着总是能有希望的。”江父垂着眼眉,不敢看他的眼睛。
其余的江予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知道,他爹是来通知他,从此他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可江衍之......”他本想说,他入狱和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脱不了干系,但转念想到他爹只有两个儿子,想来说了也无甚用处。
倘若不能报仇,他此生大抵是不能瞑目的。
于是他在粗粝的墙面上割破了手指,用殷红的血迹在地上慢慢地画了一个简易的阵法,是他从昔日抄录的《神仙传》里看到的奇异术法。
时至今日他终于承认,祝向榆在看书一途虽是不务正业,但也是很有品味的。
《神仙传》被列入禁书,非但是因为有关修仙求长生的术法不能为百姓所知,还因其中记载了几个鬼道术法。虽不知是真是假,会否反噬,他全不在意。
“鬼先生,只要您助我诛杀仇敌,我便将身体献给你、供养你。”所言虔诚,他叩拜时的姿势,和在庙中拜佛时,别无二致。
一年前找上他的尖利声音响起,嘻嘻笑道:“年轻人,你终于想通啦。我可等了你好久了!”
由恶鬼入体后,一人一鬼尚不习惯,魂体缥缈不清,江予淮便大摇大摆地迈出了府衙,循着气息找到了迁居幽州的江府。
他径直寻到了江衍之,他的庶弟一如既往的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只一个影子便已辨认出他,强笑着问:“大哥?你这幅尊容,是鬼还是人?”
“是杀你的人。”他答得漠然,恶狠狠揪住江衍之的心脏,寒声问:“官兵是你引来的,你对向榆的仇恨从何而来?”
江衍之竟是嘻嘻笑起来:“她可恨啊!我恨她趾高气扬,恨她不正眼看我,更恨她爱你!”语调倏地拔得极高,他怨毒地瞪大眼说:
“凭什么你能拥有这么多?你我有何不同?只因我母亲卑贱?不过啊,还好你没能娶到她,你说说,做她的夫君,会被她杀啊!多恐怖,毒妇也!”
江予淮的眼眸发红,几乎沁出血色。
大婚当日的祝向榆是沁着毒液的娇艳花朵,仍是他此生最为珍视之人。
他不容许旁人对她有一丝一毫的玷污。
不再遏制恶鬼的冲动,他几乎失了神智,将江衍之的心脏直接扯出吞吃。
再次清醒时,他惊觉自己身体的虚影变得清晰了许多,他这才明白恶鬼的生存之道,是靠吃活人修炼。
除却江衍之,他又一一寻觅仇敌,从端坐高堂上的操盘者,再到和梁家里应外合的羌人,他一个都没有放过。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他如是说着。
他从前是个只读圣贤书的谦谦君子,如今墨黑的发纷飞,漆黑的瞳孔大得出奇,脸色泛出诡异的白,活脱脱是恶鬼降临世间的样子。
大仇得报,此间事了。但恶鬼沾了血腥,胃口大开,又操控他连着吞吃几人。
鬼魂积蓄的力量霸道无比,江予淮是还活着,但与死了没有两样,是一具彻头彻尾的行尸走肉。
乍见此景,陆时微恨不能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边,奋力拉住他自毁的举动。
她想穿过百年的光阴拥住他,可她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个过客,无法触及他的衣袖。
假如当时能有一个人来拦住他,也许就不会有踽踽独行尘世几百年的山鬼江予淮了。
铺天盖地的眩晕感袭来,她只觉心脏跳动得剧烈,连带着她的神经都突突得挣扎起来,如一只猛兽在冲撞她的心脏,在一遍遍冲击她灵魂的深处,她莫名得有无限的流泪的冲动。
他全力抗拒与恶鬼彻底融合,唯恐自己的神智全失,难得他心志坚毅,恶鬼也就无法用自己的力量操纵他行凶。
一人一鬼互相牵制,一事无成。
她不知道江予淮最终是如何摆脱了这一缠身恶鬼的,在他一次次的痛苦挣扎间,她忽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如同永远堕入无边的黑夜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出现在了山巅的小屋里。
但面前所见的画面,令她大为惊恐,面前的江予淮狼狈不堪,被几根笨重的锁链重重地束缚在木架上,插翅难飞。
这是什么情况?他不是弹指一挥就能操纵数千条锁链吗?
外界暮霭沉沉,屋内燃着幽幽的烛火,忽明忽灭,除此之外再无一星半点光亮照入。
她仍是没有自己的肢体,大约只有灵魂附身于一个走动的身体。
入目是两根最粗重的锁链,由骨头做成,坚固异常,贯穿了他的琵琶骨。
有一个脚步声渐渐靠近,所有锁链骤然收紧,勒出数道深可见骨的痕迹,他浑浑噩噩地醒来,哀叫一声,琵琶骨上的洞口又磨得深了些。
他身上素白的长衫破烂成条,几难蔽体,其上沾染着斑斑血迹,已然难看出原本的颜色,至于衣服上的锦绣暗纹更是不可分辨。
“今日感觉如何呀?”这声音清脆又熟悉,是陆时微自己的嗓音!
她附身到她自己身上,她还绑了江予淮?
从江予淮的角度看来,来人正是与陆时微一般无二的样貌,偏生作出从不出现在她脸上的天真无辜的情状,探出白皙的手指抚上最深的伤口处,饶有趣味地用力摁住。
他果然咬紧牙关,浮现痛苦神色,但不再吭声。
对面的少女半眯起眼睛,大约是对这样的反应极为满意,笑眯眯地关怀着问:“予淮,很痛吗?其实我很怕你疼呢,都叫它们乖乖的,可我现在还很难控制好锁链。”
说到末尾时,她又委屈起来,泪眼盈盈地解释。
冷汗涔涔,江予淮痛得生出眩晕来,被这一番话激得倍感恶心,说出的话仍然是恶声恶气的:“你别用她的脸和我说话!恶不恶心?”
“你不是很喜欢她的样子?否则纸人其实可以改换容貌吧,你为什么照着她的模样做纸人?”她的话语急促,转而又娇娇地说:
“我也是小纸人,我也想描眉画眼,就画成她的样子吧,好不好?她一点都不听话,时不时就惹出麻烦。我可就不一样啦,只想永永远远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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