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说,在她们相逢的那一日,谢袅便一定不会再活着了。
话已至此,陆时微恍然,“所以,我即是谢袅?”
她从前有过鸠占鹊巢的羞愧,总觉占据了他人应有的人生,如今竟告诉她,她们属于同一个灵魂。
“小明,你才该叫骗子吧。你都骗过我多少回了?装着不知道谢袅的身份,累不累啊你?”她都懒得再和小明计较,冷笑着问。
小明答得冠冕堂皇:“说了实话,于你也没什么益处。此事我是有错处,但勿要再细究了。”
“哦?既然你有错,那我亏欠的功德呢?还要还吗?”她一下子抓住重点,干脆想着不如尽快坐化重归神身,让她也美滋滋地呼风唤雨一回。
小明犹豫片刻,仍是铁面无私地回答:“自然要的,毕竟您做陆时微时,确实做了不少亏心事吧。”
原来做神也不能随心所欲?岂不是无趣。她想得意兴阑珊。
也不知重明神鸟的灵魂究竟有多少份,能经得起这样翻来覆去的折腾。
她转生后,幼年能视死气和鬼魂,大抵源于谢袅体内灵力的日渐觉醒。
她莫名为谢袅感到悲哀,虽然严格来说不过是她本体分出的一缕魂,生出的小小精怪,不足挂齿。
可谢袅也曾在滚滚红尘里经历过爱恨嗔痴,与沈临熙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怨,甚至凭执念都得以滞留在人间,是一个那样鲜活的生命。
可现在小明不痛不痒地告诉她,谢袅从出现到离世,都是必然。
一只倔强长大的小鸟,只不过是为了迎接她的归来而生。从前的那一点存在,没有一丝一毫是值得记在心上的。
细细回想一番,残念里的谢袅和她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说话声是冷冷的,摆出的姿态亦是高傲的。虽曾为爱折腰,但谢袅有自己想要追寻的大道,青春年少而亡,实属太短暂的一生。
难怪单单是抽骨铸的箭能有此等惊天动地的威慑力。
“可是谢袅的记忆,对我来说很稀薄。她留下的恨太强烈,诸多事情都是在怨恨沈临熙。她是我的一部分,我也该知道那些过往吧?”
陆时微尤其拧巴这一桩事,试图询问如何找寻记忆。
“反正再跳一回湖是没用的了。”小明声音里带着些机械性的漠然,开解道:
“前尘往事不过二十余载,哪有神明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于漫漫神生而言,这都是沧海一粟罢了。”
“我为陆时微时,只活了十七岁。后入幻境,又活了十几年,再加上重生修炼的这些日子,我对人间的印象也只有几十年。对我而言,二十年已经足够久了,不该随意舍弃。”
她振振有词,执拗得很。
“这事儿不是当务之急。”小明转移话题的速度飞快,问:“你真的是吗?看起来不太像啊......千年前我见过的神君,真真是能被称作谪仙人。”
小明虽是跪得飞快,观她不靠谱的模样,仍是有些不放心。
果然,今生落魄。
“我算不算抱上大腿了?”陆小煦眼睛亮闪闪的,抓着她的胳膊,恨不能整张脸在她手臂上滚一圈,沾沾神气,眉开眼笑地说:
“时微姐姐,重明鸟呀!那可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神,民间都用画像贴来辟邪呢,你怎么这么会投胎?”
她面无表情地抽出胳膊,严肃道:“会投胎的话,我觉得做棵草就不错,身负重任,我的小肩膀承受不住吧。”
“不不不,你一定可以,时微姐姐!”陆小煦定然是更适合做个狗腿子的。
她倒是不理谄媚,捉住九罗的大脑袋,上下摩挲。九罗伤势渐好,然而仍是郁郁寡欢,没有太多起色。
前些日子,九罗除却体力不支伤重不起外,还一直是一脸的忧郁愁苦,她也没找到机会问它的伤心事。
如今想来疑点甚多,九罗天生九首,在雍州城现身两次后,被仙门合力斩杀,只剩下三颗头颅。
但它缩小后,只有一颗头,十足古怪。她本以为是妖兽便于行的障眼法术,但照料这么些时日,也不见它的体型有多大变化。
“看来一时半会它做不了你的坐骑了。”小明凉凉地开口:
“我估摸着它的头肯定是被沈临熙夺走炼化,如果不是寻机化小逃生,大概也该去鬼国重新投胎了。它现在的灵力......你去摸摸看,我猜至多只有一百岁。”
“不用再摸了,我捡它回来的时候就知道对我构不成威胁。”她答。
“九罗,你是不是智商很低?”她瞟了蔫巴巴的小妖怪好几眼,虽觉同情,但仍是忍不住扎它心道:
“你说说,活了有千年,也算老妖怪了吧。你还能为人驱使到这种境地,捡条命回来都算是不错了,沈临熙到底是怎么诱惑你和它结契的?”
九罗晃动着脑袋,示意道:“身份。”
是假话。
小煦善识人心,毫不留情地戳破说:“胡说,在扶风城楼那儿我就知道了,你明明是嫉妒沈临熙。”
它爱上了温渺。
那个神色温柔的纤弱少女,言笑晏晏地邀请它结契,它才会甘愿为人驱策,盼望借机修得人形。
感天动地。
陆时微实在不敢再告诉它,所谓的温渺,其实是沈临熙未斩净的下尸彭矫而已,它真正爱上的,大概算得上是沈临熙?
恐怕它若是知道真相,只会当下气绝而亡。
“温渺已死,和沈临熙脱不了干系。你想为她报仇吗?”她循循善诱着问。
九罗浑浊的小眼睛里在刹那间燃起怒火,但又很快熄灭,委屈巴巴地闭上眼小憩。
听了长长的故事,顿感疲累的小煦拎起九罗,窝到榻上打起盹来。
一时得到的信息太多,三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其实共属同一个灵魂。
陆时微呆愣地枯坐许久,摸出镜子来,手掌一遍遍地擦拭着镜面上张开的眼睛,喃喃说:“我该怎么把你拿回来呢?我也想看看,这天上的神明,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这鬼镜不能解开,沈临熙大概就等着你把镜子破了,放出里面锁住的魂。”小明急急劝阻。
她疑惑,“鬼镜?这镜子都不完整。”
小明道:“确实奇怪,我听闻鬼国至宝鬼镜有三面,可封印天下亡魂。镜与镜之间应当是有所感应的,但这镜子并没有啊,好生奇怪。”
“九罗说沈临熙去鬼国有大阴谋,他会做什么啊?”她拄着下巴,愁眉不展。
“时微,你是应当想想如何去鬼国阻挡住沈临熙,绝不能让他为祸人间!”小明的论调忽地慷慨激昂起来。
“啊?”少女澄澈的眼睛瞪大,极为不情愿地问:“为什么?鬼国就没有鬼帝什么的吗?还得我去?我现在这点本事,哪里够用,我的瞳孔都不知道在哪里!”
“重明鸟本就是守护人间太平的神鸟,九罗能在此时点破你的身份,也是天意如此。不要抗拒自己的使命。”小明分外有耐性地劝导她,而后忧愁地说:
“你倒是问到点子上了,鬼国似乎的确出过大乱子,酆都鬼帝已经消失许久了。”
她闻言更为不满,埋怨道:“一个不见了,还不能新推选一个鬼帝吗?再说了,你一口一个神明,既为神,受人供奉,你们没能管人间的事,这鬼国的事也不管?”
她越想越气急败坏,重重一拍桌子,“还寄希望于我这一只可怜巴巴的小鸟?我现在还是只雉鸡!最低等的精怪!”
忽然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怎么办?
小明头痛。
争执不下时,陆时微突然捂住心口,身形如落叶般晃了晃,呕出一口血来。
心上悬着的一根丝弦扣动,颤动得她只觉心脏都被人捏紧。
江予淮的小命,危在旦夕。
情牵一线,命亦如是。
“时微姐姐,你怎么了?太高兴了?”小煦还没睡着,见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大惊失色。
她尚不能开口,摆在桌案上的碎镜陡然剧烈地抖动起来,只见镜面上浮出两个仓皇奔逃的人影。
纵然模糊,亦是她能一眼认清的人。
是本该好生待在扶风郡的江予淮和纪轻舟。
画面戛然而止,再无更多讯息。
而镜面上风云变幻,慢慢地排开一行血色字迹。
“鬼国苍山,静候神君到来。”
第59章 浮生了了
镜光雪白,映衬得血红大字分外醒目,飘逸的字迹洋洋洒洒,嚣张地停留约一炷香后才袅袅地散去。
陆时微瞪视着镜面,用力得眼珠都快弹出来了,两根手指屈起按住碎镜的边角,稍一使劲就能拧得分崩离析。
各大仙门提着剑满天下找的魔头沈临熙竟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仅是短短一句话,飞驰般在狭小房间里蔓延出丝丝的冷意。
他是好整以暇,请君入瓮的姿态。
小明的说话声瓮声瓮气的,“你想救他们俩?不如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不救?”她也学着小煦折了瓣花,漫无目的地掰着,似是在叩问心声。
“前些日子费那么大劲,又是阵法又是一剑穿心的,是做什么呀?就为了再美救恶鬼一回?”小明连连发问,尾音扬得很高。
没等她表露良知,小煦扑上前来,劝说她:“不行呀,得救那臭道士!”
她不解,“他这么要紧?你同他什么时候如此志同道合了?”
小煦绞着手指,支支吾吾地说:“好歹他把我带在身边不少时日,还喊他一声道士哥哥。还有……噢!我体内恶念消散的那一天,也是有他助力才能安然无恙,我是很知恩图报的。”
听小煦一席话,她开悟般跟着点点头说:“该救,我是为了救纪轻舟。他可是正道之光,得拉拢。”
小明嗤笑。
用这俩人来威胁她,沈临熙倒是挺了解她,两个都谈不上多放在心尖尖上,但都不能舍弃。
尤其是江予淮的命,是要攥在她手里的。
无非是他看她还有些良心在,尚存情义。
但陆时微今时今日虽被突如其来冠以尊贵无比的头衔,实际没有半点与他叫板的底气。
在听到鬼国祸乱时说出的退缩不情愿之语也都是由衷而发,说穿了她也只是神鸟轮回的一世,虽有灵力,尚且难堪大任,又岂能和修诡道的人抗衡。
方才鬼镜有异动之后,九罗就簌簌发抖地扑腾到她脚底处缩着,显然是惧怕至极。
脚边毛绒绒一团,她诧异道:“沈临熙又不能破镜而出,你都害怕成这样啊?”
九罗放出的信息都是颤颤巍巍的,如果说之前的字迹像是拿左手写的,眼下的大概就是挑断了手筋写的。但她还是粗略地看懂了,“要实施那个计划了……”
计划。
无疑是颠覆鬼国和人间的阴谋诡计。
其实于平凡的陆时微而言,她更想独善其身。
她一直都是以一个小角色的身份活着,也从未妄想过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后来一朝得以修道,不外乎是想着有了无上灵力才能血刃仇敌。
她的世界很小,只容得下三两个挚爱亲朋,再有几个至交好友,只消他们安乐无忧,她便能快快活活地过好这一辈子。
但现在的种种,都在警示她,小明说的话不是危言耸听。
沈临熙一旦得逞,放出冤魂厉鬼,人间将成炼狱,不见白日的鬼国将吞没人间的每一缕清晨朝阳,长长久久地堕入无边永夜之中。
在那之后,她想守护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倾倒的大厦下的尘土。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道理她从小就懂,前世的祝向榆也懂。因而在国之将覆时,她在最后幡然醒悟,不如推翻阴沉沉的王朝。
“小明,我说真的,有什么办法能恢复原身吗?不然就算我舍生取义,和送死有区别吗?我看鬼国和人间也都得覆灭,我真的打不过啊。”
她愁容满面,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摆出瑟瑟发抖的模样。
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下垂,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打上层层阴影。
小明沉吟片刻,痛下决心般回答:“找回眼珠,只有这个办法。”
“眼珠会不会已经彻底销毁了?祝向榆都用它来救江予淮了,可能已经不存在了呢?”她不敢孤注一掷。
小明鄙弃道:“你以为什么是神?神明身上的,哪怕是一根毛发,亦可以生生不息。我既能来世间,便是神明对人间的怜悯,此事一定有解。”
她沉思,尝试着问:“我是不是该把江予淮的眼珠挖出来试试?”
“鬼道力量霸道,神眼向善,故而不会长期寄居,应会自己去寻觅安身之处的。”小明亦是庄重地回答。
峰回路转,她脑子早拐了多个弯,不满地说:“沈临熙怎么也不想想,我哪儿认识去鬼国的路?小明,你知道从哪里走吗?”
他一时语塞:“我当时弹指一挥就跨越了空间,你要真问我怎么走,我哪儿知道……”
据无辜的九罗表态,在沈临熙一路窜逃的半途,他猛然发狂以契约的反制力夺去它的两颗头颅,几乎是抽干了它的灵力。它为了保命,强断连接,变换成最小的形态,逃亡数日。
所以它也不知鬼国的入口在何处。
九罗也是在刻意寻找陆时微的庇护,毕竟名门正派对它喊打喊杀,恐怕真的会趁机剁了它。而陆时微虽和它有砍头之仇,它也曾打得她半死不活,算得上扯平。
还有共同的仇敌。
她摇头叹道:“咦,还挺恩怨分明。你敢来找我,还当你是有非凡的气度呢。”
说话间,她掌心施法,变幻出一张地图虚浮于半空,轻轻一点道:“我猜,入口就在雍州。”
一日后。
二人本想先偷偷摸摸去扶风山巅找找蛛丝马迹,指望失踪的江予淮和纪轻舟还能留下些标记。
九罗不安孤身一妖地待着,被她揣在兜里疾驰,晃晃悠悠地吐了好几回。
因着她在扶风约莫是重伤山神的罪魁祸首,想必是臭名昭著,故寻了个帷帽遮住面容。
却仍在山脚下被翘首以盼的苏子衿截住,小丫头满面泪水,大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哭哭啼啼地抱住她的小腿,“时微姐姐,婆婆不见了,呜呜呜呜。”
熟稔的人,无需第二眼的确认。
在她抽抽噎噎的话语里,陆时微大致听明白原委,是苏大娘的丈夫久未归家,她便动身前往南阳郡寻找,可久久未归,音讯全无。
她心下觉得不妙,问:“南阳郡?具体是什么地方,你们可知道?”
“爷爷的信里说的也不清楚,好像是什么山里的门派,在帮着修筑,我们也不懂这些。”难为苏子衿小小年纪,还能条理清晰地说完话,眼巴巴地盯着她。
她扯出一个笑,安抚道:“我替你去寻婆婆回来,会没事的。”
山中门派,南阳。
38/50 首页 上一页 36 37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