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筠庭抿了口茶,没说话,只是忽然想到,周思年其实也算燕怀瑾身边最大的幕僚吧。
“尚可,只是此事还存有变数,黎桡府上定留了人——裴绾绾,你别去了。之前我不在,现在我回来了,断轮不到你去冒险。”
闻言,裴筠庭白他一眼:“我就是要去,前几次我都在,人也是我说要救的,何以我现下不能去了?”俨然一副“我还没消气,你休想管到我身上”的模样。
“裴绾绾,你再跟我吵试试?”
“谁怕谁?”
周思年:……
周思年:你俩别吵了,真是每天吵得我头疼。
……
夜半时分,侍郎府突然走水。
裴筠庭在附近安排了人,早在火势较小时便开始高声提醒,除去偏院外的其他院子,并无伤亡,只是家仆四散,一时难以平息。
府中留下的暗卫和高手都护着府中黎桡亲人逃走安置了,暂时无暇顾及此处。
趁着大好时机,众人顺势将院子里的姑娘们救出。
院外火光熏天,裴筠庭一袭淡蓝色衣裳,清丽芳雅,扶起面前惊魂未定的徐婉窈,对她身后的老妇人颔首示意,随后朗声道:“我等奉大理寺之命,彻查侍郎府,今夜之事,算是给姑娘们一个新生的机会,往后回去寻你们的家人也好,在燕京城中谋生也罢,未来总有活路。若还想留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破地方苟且,等着黎桡回来继续过从前的日子,我也不会阻拦,只是奉劝一句,日后侍郎府人去楼空,满门抄斩,可别后悔。言尽于此,来日方长,望姑娘们各自珍重。”
听完这番毫不拖泥带水的话,院中女子呆滞片刻,短时间内还无法接受突然脱离苦海的现状,随后便有人率先给裴筠庭等行了大礼,哽咽道:“叩谢几位贵人,此等恩情小女永生难忘!救命之恩,涌泉相报,他日若有帮得上的地方,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随后接连有几名女子含泪附和:“在所不辞!”
燕怀瑾吩咐锦衣卫,将她们都带到大理寺去做登记,又给每人补贴了一些银子,倘若想回乡寻父母亲人,便差马车好生送回去;如已无亲故,想要留在燕京谋生,也能拿着银子,找份差事。
大齐不拘女子营生,只要有心,解决温饱完全不成问题。
待做好这些事,他回身,望向一旁的裴筠庭。
只见徐婉窈跪在她身前,泪水盈盈,她身后,那夜求救的老妇人也一并跪下。
她泪眼婆娑,郑重道:“感谢小姐行侠仗义,若没有小姐,窈娘早就身处乱葬岗了。”说完就要给她磕头,却被裴筠庭抬手拦住,顺势将她拉起。
裴筠庭淡淡一笑:“不过是路见不平,举手之劳罢了,你我皆为凡夫俗子,无需对我行此大礼。过后在大理寺领了碎银,你便带着嬷嬷回去找外祖一家吧,他们定未想到你还活着。回去以后,便将在此处的事忘掉,只当是场噩梦罢,往后的日子,都是康庄大道。”
徐婉窈却握着她的手,轻轻摇头,苦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忘呢……我是在鬼门关走过的人,自然不惧旁人的眼光,却怕连累我外祖家姐妹们的名声。相认后,我也未打算长居,且窈娘清白已毁,再无嫁人之心。小姐对我有恩,若不嫌弃,来日我回燕京,做小姐身边的丫鬟可好?”
燕怀瑾抱臂站在不远处,闻言挑眉。
裴筠庭自小不喜院中人多,嫌麻烦,故身边只有三个丫鬟,银儿轶儿乃是贴身服侍的一等丫鬟,厌儿则为二等丫鬟,原先还有个奶娘在身边伺候,前些年因病去世后,院中也未再添仆从,燕怀瑾想给她塞个会武功的侍卫,都被拒绝了。
最后只好拨些暗卫暗中看护她,出了事也好及时回禀他。
虽然这姑娘看上去很可怜,但他猜裴筠庭不会将徐婉窈收入院中做丫鬟。
果不其然,裴筠庭拒绝了:“你莫急,先回去同家人相认,若回去后还未改变主意,便来镇安侯府寻我,我有别的差事交予你做,可好?”
徐婉窈点头如捣蒜:“自然是好的!”
皎月高悬,倾泻流光,见侍郎府的火灭得差不多,这头的事也接近尾声后,燕怀瑾漫不经心打个哈欠,将手上的披风给裴筠庭穿好:“裴绾绾,眼下该回府了吧?”
徐婉窈循声望去,月下少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说是洛神之姿也不为过。
方才也有不少小娘子眼神往他这瞟,奈何三殿下始终不肯给旁的女子半分眼神,不是抬头瞧穹顶之上的星屑,就是将眼神黏在裴筠庭身上。
如此一来,姑娘们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
然无人知晓,皎洁清冷的月色下,裴筠庭的耳根是微红的。
一如昨夜缠绵的吻后,她不平静的心。
第十九章 承乾殿辞岁(上)
临近年关,宫内外都十分忙碌,燕怀瑾身为皇子,自身公务更是应接不暇,故腊月以来两人统共也没见上几面。
周思年亦忙得不可开交,近来大理寺中邪一般,年末各种事务堆积不断,琐碎案子全落到他头上。裴筠庭偶有一回在外碰见他,也是匆匆打过招呼便分别了。
家中事务虽不由她主持,但也理应学着帮衬一二,于是近来她跟在裴瑶笙身后学着处理了不少家务事,夜里累得沾床就睡。
除夕这天宫宴,林舒虞带着裴筠庭、裴瑶笙,二房的裴萱裴蕙,以及三房裴苒入宫赴宴。二三房虽为庶支,林舒虞却未曾有过苛待。然而横壑在他们之间的,是裴家嫡庶几代的矛盾,一时半会无法消解,所以二三房的人向来只有表面亲热,实则背地貌合神离。不过每逢佳节盛宴,条件允许,林舒虞依旧会尽量带上姑娘们一道。
路过长街,车窗外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她想起不久前倚在车壁闭目养神的少年,掰指一算,竟有整整十日未见。
华灯初上,夺目的灯火照亮夜空。房屋商铺自天桥以至大街,鳞次栉比,百姓出门夜游,流连火树银花间。
林舒虞正在矮几前沏着茶,裴瑶笙凑近神游天外的妹妹,手掌正覆心口:“绾绾,我这心不知为何怦怦直跳,半晌不见好,你说,今夜可是要发生什么大事?”
裴筠庭闻言回神,宽慰道:“阿姐莫要自己吓自己,许是你近来过于操劳,没休息好才会如此。今夜除夕,是个好日子,阿姐该开开心心的。”
话虽如此,裴瑶笙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但愿如此吧……”
行至宴前,裴筠庭终于见到许久未见,面容略显憔悴的周思年。只见他缓缓朝林舒虞行了个礼,寒暄两句,才望向裴筠庭,见她面露几分担忧,扯着嘴角笑了笑,示意自己并无大碍。
自他出现,裴蕙便投去含情脉脉的视线,奈何周思年目不斜视,上演了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裴筠庭与裴瑶笙对视一眼,心中难免冷笑。
唯独裴苒温顺地低着头,未曾节外生枝。
……
灯烛次第列开,一如白昼。往日紫禁城仿佛仅有一个模样,雕栏玉砌的宫阙,星罗棋布的亭阁,从未更改。唯于歌舞升平,金觥玉筹交错间,才显出几分与平日不同的热闹人间气。
金盏醉挥,殿中舞姬舞姿妙曼,管弦丝竹不歇,琵琶落珠玉,如莺语花底,幽咽泉流。
女眷席上,裴筠庭端坐着,感受到某处频频投来热切的目光,一次也未曾回望。
讲过几句提酒词,再由嫔妃们献完礼,帝后便会点出几位才艺出众的小郎君与小娘子上前来作诗献艺。
南平郡主自告奋勇,上前献出那支同外邦舞姬学了许久的舞,并得到了帝后的赏赐,正满心欢喜地望向燕怀瑾,心想自己苦练多日,这回总该入他的眼,殊不知燕怀瑾仅在开始时看过一阵,随后转头吩咐身后的展昭,并未认真欣赏她的舞姿。
南平见他神色平平,心中难掩失落,回到位上只顾闷头饮酒,没再对任何人的表演提起兴趣。
而镇安侯府这头,向来是裴瑶笙名声最盛,所以献艺这事,自然头一个落到她的身上。
裴瑶笙一手箜篌弹得极佳,昔日宫宴诗会常因此大出风头,曾获盛赞——“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嘈嘈切切错杂弹,犹如花底下婉转流畅的鸟鸣,行云流水,悦耳动听。
一曲终了,帝后没再说场面话,如同等待已久般,皇后边笑边朝身后婧姑姑摆手:“本宫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如今你都有婚约在身了,真乃流光易逝啊。”
裴瑶笙对皇后忽然提及此事的行为一头雾水,却仍谦道:“瑶笙及妹妹多年来得圣上与娘娘关照,自是感激不尽。”
座下的裴筠庭了解皇后性情,在她说完第一句话的当下便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随即似有所感地瞥见殿门外玄衣的一角,骤然清明。
“本宫向来最喜欢看你们小年轻欢欢喜喜的模样……瑶笙,你回头,瞧瞧是谁来了。”
裴瑶笙一僵,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皇后的用意,满眼不敢置信。
蓦然回首,便目视这那许久不见的人,此刻缓缓自殿门而来。
皎月高悬,倾泻流光,凝如雪,冷如霜。
此情此景,如梦如画。
玄衣男子迎着她变幻几番、五味杂陈的目光,在裴瑶笙身旁跪下,朝帝后行君臣之礼:“微臣来迟,还望圣上责罚。”
仁安帝呵呵一笑,大手一挥:“何须如此多礼,除夕之夜,你紧赶慢赶,不就是为给心上人一个惊喜?朕可不能棒打鸳鸯。行了,你二人退下吧,待回了府,再好好叙旧。”
“是。”他全礼后站起身来,又伸手去扶裴瑶笙,见她目光闪躲,脸颊泛红,沉声道,“是我不对,待明日,我定亲自上门赔罪。”
裴筠庭看着殿中执手相望的两人,心中微暖。
除夕夜,果真是个团圆的好日子。
……
“莫叹春光易老,算今年春老,还有明年。”
裴筠庭在席间收到展昭递来的口信,称燕怀瑾让她三刻后离席,承乾殿见。
她与林舒虞知会一声,便独自起身离席,且未引起注意。
行至廊下,忽闻有人吟游感伤,顿住脚步,看清前方的身影后,大方施礼:“无意惊扰阁下清净,不过除夕这样好的日子,何不开开心心醉酒归去?”
那人回头,是个纤瘦清隽的青年,看起来柔柔弱弱,风一吹都要随之散去。
“无妨。说来你我曾有一面之缘,何须拘谨。”
她寻遍脑海,却并这号人物的身影:“敢问阁下是……?”
“你忘了?”他缓缓直起身子,细细打量,“倒是长高不少。”
不说倒好,这么一说,裴筠庭真觉得他颇为眼熟:“敢问我在哪见过阁下?”
少年哑然失笑:“姑娘贵人多忘事,罢了——吾乃韩丞相的小儿子,难得随父亲来赴宴,怎料一时高兴,席间贪杯,不胜酒力,便出来吹吹冷风。”
裴筠庭明白他在说谎,他亦知裴筠庭是看破不说破的聪明人。
她对青年所知甚少,连名字也想不起,只知道韩丞相的小儿子,打小便是人尽皆知的病秧子,据传他在母胎中先天不足,出生后请遍名医,也无力回天。
冬夜的寒风刺骨,瑟瑟吹来,扬起裙裾,她半是抚慰,半是试探:“你……不要难过,若找不到人说话,与我说也一样。我言而有信,定不会往外透露半句。”
少年望着她煞有其事的模样,乐不可支:“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她分明很认真,究竟哪里好笑了?
还想再说什么,远处传来燕怀瑾唤她名字的声音,裴筠庭朝廊下的人行过一礼,道:“我该回了,世子也莫要再吹风,当心着凉,有缘再会。”
“好,你去吧。”
他收回视线,方才裙角翩翩的地方仿佛从未有人来过,而他自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
“镇安侯府……裴筠庭啊。”
第二十章 承乾殿辞岁(下)
酒过三巡,银烛将残,玳筵初散。
承乾殿内的屋檐下,有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紧挨,凑着头不知在捣鼓什么。
“写这里!笨手笨脚的……你这狗爬的字真是半点不改。”
“你管这叫狗爬?”
“别废话了,再晚一些,过了时辰,下起雪来就不好放了。”
“知道了知道了,不过放个灯,哪里来这么多讲究。”
只见燕怀瑾双手虚扶着孔明灯,暖光将他眉眼间的冷冽尽数化开,他指尖还沾着点墨迹,催促道:“好了没,我放手咯?”
裴筠庭点好火,直起身来,拍拍手:“行了,放吧。”
二人并肩而立,目送孔明灯缓缓升空。
燕怀瑾忽然想起前两年,也是如现下这般,他们一起坐在承乾殿檐下,裹着毯子辞岁。
他鼻息间萦绕的满是裴筠庭那若有似无的香味,一转头,一低眉,便能清楚瞧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四目相对,那双眸子亮得惊人,他敛起眉目,沉声问道:“仍记有年辞岁,你同我说想要走南闯北,游历人间。我一直好奇,你为何突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经他一提,裴筠庭也忆起旧事。
彼时她将慈庵的游记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心生向往,萌生出想要走南闯北,踏遍大齐江水山河,看尽世间繁华的愿望。
天高地迥,宇宙无穷,何必拘于一格,循规蹈矩。
所以才会许了那样的愿望,才会有后来两人都铭记于心的小约定。
一番解释后,燕怀瑾借洁白如玉的月色,凝望她的侧颜,声音不自觉压低,其间分明带了刻意的蛊惑:“那你今年的愿望是什么?”
裴筠庭抬头,风萧萧瑟瑟,毫不客气地灌进衣中。她抬手将鬓边碎发勾到耳后:“愿四时皆安,亲人朋友,岁岁常相见。”
接着她转头:“你呢?”
燕怀瑾未置一词,半倚阑干,仰望星空穹顶,许久才道:“我本想着,若你的愿望多一些,便由我替你许。”他偏头,四目相对,“我的愿望,自己可以实现。”
一簇烟花冉冉升起,点缀了黑暗的长夜。
烟花颜色几经变幻,映出裴筠庭的片刻呆滞,却掩盖不了自心底涌出的悸动。
孔明灯散发着暖黄光晕,悠悠飞向夜空,直至与星屑融为一体。
雪花纷纷扬扬落入她额前碎发间,裴筠庭心跳如烟火初绽般剧烈,半晌,她在这片喧嚣中莞尔一笑:“燕怀瑾,新年快乐。”
……
马车悠悠自宫门驶出。
裴筠庭被燕怀瑾带走后,便仅剩裴瑶笙与林舒虞共乘一车,赶回镇安侯府同亲人守岁。
这个时辰,正值各家欢聚一堂,辞旧迎新,故道上空无一人,唯有一串整齐清脆踢踏的蹄声不绝于耳。
母女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忽闻车壁外传来一阵车马的疾驰声,由远及近,最后缓缓停在她们的车辇旁。
10/72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