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恭敬道:“回姑娘,奴婢听姐妹们提过,那李公子生了副英气逼人的俊俏模样,令人不敢直视,足以将城中那些纨绔子弟甩开十条街。还说不愧是燕京来的,到底同这些混日子的天差地别。”
世间哪有小娘子不钦慕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听完丫鬟的一形容,两个姑娘皆萌生出了极大的好奇心。若非外头雨未停,只怕这会儿二人就该打道回府,窥得庐山真面目了。
杜箬桃将茶水一饮而尽,道:“不行,改日我得寻个机会,去你府上做客……欸,他们可是亲兄妹?”
丫鬟迟疑道:“大约——大约是吧,二人都姓李,妹妹也唤他哥哥,错不得。”
几人交谈间,云妙瑛并未插话,只沉默不语地听着。
恰逢高台上的戏开场,听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杜箬桃这才止住话头。
一曲终了,浑然未觉时光飞逝,一问才知,眼下早已过午时。
亭外的雨早就停了,只剩些滴滴答答的积水从檐边落下,仿佛意犹未尽。
杜箬桃挽着云妙瑛的手走出亭子,兴致勃勃:“时辰尚早,我陪你一道去荣阳楼买糕点,再同你一块儿回去,若赶得巧了,说不定还能见见那对燕京来的兄妹。”
“那便走吧。”
长街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燕怀瑾乘着马车,忽闻雨声不再,掀开帘子,便再瞧不见雨丝。
车在荣阳楼前稳稳停住,荣阳楼的生意实在好,雨才堪堪停,门外又排起了长队。
刚下马车,便听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燕——阿兄?你为何也在此?”
第二十七章 姑苏游记(六)
“燕——阿兄?你为何也在此?”
云妨月眼看着她唤作“阿兄”的俊逸少年动作一顿,随即转过头来。
他将目光锁定在裴筠庭身上的瞬间,有一抹微不可察的光在眼底骤然亮起,恰好被一直留意他的云妨月敏锐捕捉。
少年疾步走近,朝云妨月颔首示意后,才笑道:“我原是想起你总惦记荣阳楼的糕点,怕大雨未停,便来替你买些回去,但眼下雨停了,你也来了。”
裴筠庭歪头看他,话语间分辨不清情绪:“你都记着?”
“记着。”他神色颇有几分邀功讨赏的意味。
裴筠庭对他这副模样早已司空见惯,故表现得不咸不淡。
云妨月看看裴筠庭,又看看燕怀瑾,适时插了句:“你们兄妹二人感情真好,倘若换作我兄长,他是决计不会冒着大雨来替我买劳什子糕点的。”
“月姐姐别伤心,待成亲过后,让你家夫君替你买便是。”
燕怀瑾眉梢一扬:“哦?月姑娘要成亲了?敢问是哪家郎君?”
云妨月还挽着裴筠庭的胳膊,论及此事,脸上不免浮现女儿家的羞涩:“是许家的哥哥,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去岁他刚满弱冠,便立刻上门提了亲。再过半个月,我就该出嫁了。”
“既如此,便预祝二位百年偕老,花好月圆。”
“多谢李公子。”
荣阳楼外的长队一点点缩短,队伍中亦不乏姑娘小姐在此等候,如此,荣阳楼糕点受欢迎的程度可见一斑。
燕怀瑾和展昭没有走远,而是排在她们后头,若有所思。
路旁的姑娘们频频朝他投来目光,更有甚者,一步三回头,场面是说不出的滑稽。
裴筠庭与云妨月原本站在前头聊天,注意到此景,对视一眼,云妨月凑近她,小声道:“盈妹妹,恕我冒昧一问,你阿兄可是与你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单瞧长相,实在看不出。”唯有沉默时的气质最为相似。
对此她仅仅一笑而过,解释道:“从前也有人这样问过,其实我长得更像爹爹,我阿兄……他较为得天独厚,继承了爹爹娘亲相貌中的所有优点,自小心悦他的姑娘不知几何。”
“可别让你阿兄听了去。”
“左右他也不敢对我怎样。”
“这倒真是,有恃无恐了。”
……
自荣阳楼出来,裴筠庭两手空空,就连银儿手上也空无一物,唯有跟在她们身后的主仆二人,一手最少提着三个包裹,瞧神色,早就对此习以为常。
两个姑娘买完东西,仍开开心心挽着手,然而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前面的路被层层围住,最外头的人伸长了脖子往前凑,像是在瞧什么热闹。
展昭将东西递给车夫,自觉上前察看。
一旁云妨月却皱起了眉:“我方才,貌似看见了瑛儿的丫鬟?”
“瑛妹妹?”
“是了。”云妨月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今日她恰巧约了杜家的姑娘出门看戏,两人最常去的挹翠轩离这儿不远,方才我见那丫鬟在人群中央,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此时展昭恰好回来复命,他先是快速瞥一眼云妨月,才道:“主子,前面的百姓说,是云氏的马车迎面碰上了一队外邦商人,那群人不肯放云氏的马车过去,里面两位姑娘不便出面,丫鬟又说不过他们,故一直纠缠着。”
“这——”云妨月急的手心出汗,没多想,作势要朝人群走去。
裴筠庭一把拉住她,又恰好对上燕怀瑾的视线,两人皆心下了然,于是一个负责安慰云妨月,一个负责前去救人,端的是分工明确,默契十足。
“月姐姐,你冷静一些,眼下我们没带侍卫,也没有小厮,挤进去不过是给瑛妹妹徒增烦劳,相信我,有我阿兄在,就是再来一队外邦人也不带怕的。”
闻言,云妨月也只能忧心忡忡地候在原地。
这头主仆二人没费多大力气,便走到了人群中央。
只见云氏的马车前,粗略数过去,少说也有十个身形高大,生得浓眉大眼的外邦人,也难怪周围的人即使发现被拦的是云氏的马车,也不敢贸然上前帮忙。
云妙瑛和杜箬桃坐在马车内,不敢下去让人有可乘之机,也不敢被人瞧见这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平白坏了世家的名声,只好抱在一块,心中暗自祈祷云氏的消息快点传到,有人能救她们于水火中。
许是老天听见了她的祈祷,马车外传来少年不徐不疾的声音:“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姑苏城内当街闹事,欺辱云家人?”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少年的身上。
只见他不慌不忙,背着一手,身着素白的袍子,一副闲云野鹤公子哥的模样,那双眼睛却暗露锋芒。
领头的大汉看他一眼,不屑道:“哪里来的小子,滚一边去。”
身后商队的人都跟着哈哈大笑,围观的百姓中有人受不得此等屈辱,作势要上前,却听身后传来女子的喝声:“阿兄上啊!同这些莽夫讲什么道理,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如今换了身份,这“阿兄”她是叫得愈发顺口了。
少年哑然失笑,随即抽出袖间的短刀,挡下大汉迎面而来的一击。
马车内的两位姑娘见有人肯替她们出头,终于掀开了帘子。
雨过天晴,地上都被雨染成深色,白衣的束冠的少年身形鬼魅,没等人看清,几步就把刀锋逼上大汉的脖颈,而乌云恰在此刻露出一点光来,将他手上的刀锋照得雪亮,也照得少年眉眼英俊绝伦。
在场众人,谁见了不感叹一句——除去君身三尺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云妙瑛就这样紧盯着他,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无,唯有眼前的少年灼眼又闪耀。
耳边有声响络绎不绝,却不知究竟是帘子在动,还是她的心在动。
……
回到云府,裴筠庭便借口要与他一块分点心,大摇大摆跟着进了房,却立马躺倒在他榻上,揉揉脸:“所以这两日你与云氏几人商谈的结果如何?”
燕怀瑾将丢在一旁的汤婆子重新放回她怀中,一边道:“与我料想得差不多,父皇命我给云先生递了封信,那信的内容我一字不知,不过眼下要做得都已打点好,过几日我可能有些忙,你若找不到我,让展昭给我传话即可。”
她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你忙你的吧,不必理会我。总归你也没打算告诉我所有事。”
燕怀瑾轻笑一声,习惯性地握住腰间那块玉佩摩挲:“这些年,世家门阀早已形成闭环,如今环环相扣,其中关系千丝万缕,父皇有意替我铺路,也想考察我的能力。此行一是我求了父皇,带你出趟远门;二是受父皇之命,联合世家解决朝廷内外忧患,具体我不便细说,这几日我会派暗卫守在你附近,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尤其如今日那般,在城内鞑靼等外邦人。”
裴筠庭点点头,心下已经猜到六七分。
而今民间有句话,说天下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
世家,是古往今来历史中不可或缺的一环,用得好,是一大助力;用得不好,就要花许多力气去将他们连根拔起。
云氏乃几大世家中名声和威望的佼佼者,曾经亦为圣上倚重的左膀右臂,辅佐他稳固江山,却自那时起,功成身退,回到姑苏,此后十几年间未曾有一个云氏子弟入京。
在她看来,这是云氏掌权人识时务,懂得明哲保身,心知伴君如伴虎,不如做个“山霸王”来得自在,总归他云氏在民间的文人子弟追捧,得民间百姓崇拜仰望,不比日日在京中小心翼翼顾着全族性命来得快活?
燕怀瑾太了解她,知晓她惯会从这种蛛丝马迹中将事情原委推得七七八八,才会告诉她这些。
思及此,裴筠庭不由暗叹一声。
在她看来,青梅竹马就属这点最招人烦,只言片语间就能读懂对方,四目相对从来都是心下了然的讯息,灵犀相通大约也就是这般了。
“李珊盈。”
他这突如其来的叫法,听得裴筠庭一头雾水,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四下望了望,发现也没有旁人在侧:“你做什么?”
只见他抱着双臂,笑得不怀好意。
果然,下一秒,就听他说:“如今你我是兄妹,俗话说长幼有序,你总叫我阿兄作甚?”
像是警惕隔墙有耳般,他凑近裴筠庭,低声说着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悄悄话:“裴绾绾,叫句哥哥来听听?”
第二十八章 姑苏游记(七)
“裴绾绾,叫句哥哥来听听?”
“……燕怀瑾。”二人贴得极近,间距十分危险,若有意再往前一寸,裴筠庭便能顺利吻上他翘起的唇角。然而她仅仅只是微侧着头,审视道,“我发觉你是愈长大愈流氓了,你且告诉我,师承何处啊?”
闻言,他散漫地笑笑,退开半步:“不逗你了,没趣。”
语毕,他直起身子,踱步行至窗前,故正巧错过裴筠庭在他转身的刹那,抬手覆上心口,抿着唇,不一会儿又堪堪放下。
二人各立一处,良久后,裴筠庭才出言问道:“圣上的意思,是要你与云氏谈判,劝说他们一块解决世家难题,如此既能明哲保身,圣上定也在信中承诺了云氏什么。眼下他们若能与你达成共识,助你此行圆满,那便是同意了。”
“世家门阀树大招风,云氏虽不招摇,却仍是天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时风平浪静,未来难保不会被一网打尽,眼下给了他们一条最好的路走,他们自然会考虑。我与他们说到了两日,云氏几人的态度尚且明朗,就看我出手时,他们如何反应了。”
“你莫不是想借力打力,给他们个下马威吧?”她皱着眉头,“要从云氏与许氏的联姻入手?”
“怎会?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裴筠庭腹诽道。
许家一向是为朝廷打造兵器,提供铸造的世家。这可是肥差,不仅油水多,掌握的实权也不少,私下的买卖更是赚得盆满钵满。从两家联姻处下手,不仅能打击世家的焰气,更能想法子坑许家一把,这可是燕怀瑾的拿手好戏,他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论权谋策论,天下谁玩得过天家人。
她正暗自推测燕怀瑾会从何处下手,没发觉他已回到她身前,手指轻点她额间:“小脑袋瓜又在提溜转呢?别想了,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也不想将你牵扯进来,你就当是一次简单的游行好了。”
裴筠庭握住他的手腕,将那只手拉下来:“知道了李公子。”
“嘶,真不能叫哥哥吗?”
“给我滚出去!”
……
凉风吹入青矜,回府后的云妙瑛根本无心应付姐姐云妨月的关心,随口应付几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内,脑中不断回放着那个在长街上从天而降,拔刀相助的俊美少年。
仅一眼便足以令人沦陷。
不久前她还在与姑姑高谈阔论未来会属意的男子类型,没想到转头就遇见了。
姐姐说这就是府上的另一位贵客,李珊盈的哥哥,李怀瑜。
怀瑾握瑜兮,就连名字也有如此高雅的蕴意,与他颇为契合。
云妙瑛越想越激动,姑且把这巧合归为他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缘分。
眼下要如何与他说上话呢?
就说谢谢今日他救了自己,送些薄礼,聊表心意?对方会不会觉得她小题大做?
即使云妙瑛对这份堪堪萌芽的喜欢感到久久无法平息,心中却仍忐忑不已,下意识想要寻一个人来为她出谋划策。
杜箬桃是个大嘴巴,说与她听的事,不出所料第二日就能传遍姑苏各家小姐的耳朵里,即便她们是好友,在此事上,云妙瑛也万万不敢冒险;姐姐与李家那位妹妹玩得好,她是万万不敢吐露的;其他两位姐姐皆已出嫁,为着这点姑娘家家的小心思将她们叫回来,不值当;而娘亲哪有时间理会她这点小事,再说李公子的身份她还未知,万一娘亲不同意该如何是好?
这一来二去,倾诉这份暗自萌生情愫的差事,便落在了向来疼爱她的姑姑身上。
思及此,她再按捺不住内心的雀跃,将丫鬟唤进来,吩咐她立刻给姑姑递信,请她明日前来云府一叙。
天色渐晚,今夜注定无眠。
……
翌日,燕怀瑾果真消失得无影无踪,裴筠庭倒还继续心安理得地做她的闲散客,上午去找云妨月唠唠嗑,学两手苏绣,午时睡了一个时辰,下午便没事可做了。
银儿望着自家闷闷不乐的小姐,提议出府去逛逛。
话音刚落,就见裴筠庭摇了摇头:“月姐姐不得闲,左右我也提不起兴趣。且昨日燕怀瑾才吩咐我,这几日少出门,近来城中可能不太平——昨日那件事你也瞧在眼里,日前还是待在云府最妥当。”
无奈之下,裴筠庭只好拾起今日学过的苏绣样式练练手。但愿回到燕京前,她能做出个像样的玩意。
银儿又道:“小姐,昨日我听云府的下人提过,后院有一块池子,养了不少锦鲤,很是好看,且平日没什么人去,还有许多移植过来的花卉,不如咱们去看看。”
裴筠庭思索片刻,欣然应允:“好,左右也无事可干,待一会儿用过膳,我就去瞧瞧。”
“好嘞,那奴婢先将斗篷给准备好,免得小姐待久了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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