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也开始学燕怀瑾那套了?哪有那么金贵……去吧。”
膳后主仆二人问了路,径直往池子去。
那池中养有黑、红两样锦鲤,红鲤看着比黑鲤多上不少,有大有小,水中荷叶悬浮,池塘环着一座亭子,其中有一条小道贯通,铺满鹅卵石,在余晖下微微透着光,十分清爽。
出门前裴筠庭命银儿带了些鱼儿喜欢的吃食,坐在亭下,不时朝鱼儿们投食,见它们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浅浅一笑。
竟是与那日云妙瑛的举动一无二致。
衣角和青丝随风中拂动,少女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论谁见了不得叹一句“画中人”。
然这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眼见时辰不早,银儿为她披好斗篷,提醒道:“姑娘,该回去了。”
“好,我去瞧瞧燕怀……啧,阿兄回来了没。”
一抹月痕朦胧,只勾出了丛丛树木黝黝的黑影。
裴筠庭正要走出院子,便透过树丛假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心下疑惑,转头去望,笼着淡淡的月色,只看见一团蠕动的黑影,并不十分真切。
裴筠庭当即示意银儿莫要再往前,回身半步,压下重重疑云。
云府进了贼人?
她动作不停,脑袋转得飞快,思考赤手空拳对上土匪有几成胜算,用轻功带银儿逃跑求助又可不可行。
“银儿,你找一处躲起来,我回来之前,不要轻举妄动,若听见打斗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跑,找家仆侍卫求助,再去寻展昭他们,明白吗?”她轻声吩咐着。
“银儿明白。”
得到这句承诺,裴筠庭不再多言,身形一点,悄无声息地朝假山处靠近。
待她藏好,凝神听了片刻,却发现事情好似并非她想的那样。
随着谈话声逐渐清晰,裴筠庭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分明是一男一女在此幽会,那男子满口污言秽语,听得裴筠庭止不住翻白眼。
片刻又想到,如果是有婚约在身的郎君与娘子,根本不必偷摸在此私会,更何况两人听上去年龄已然不小,这几日也没听说过府上有这类人呀?
然而就在此时,男子忽然低低叫了句“阿璇”,嗓音喑哑,恰好能被她听见。
裴筠庭在脑中快速寻过一遭,近两日在云府听人提过的名字,随后浑身僵直地愣在原地。
她似乎又撞见了些非礼勿视的东西。
第二十九章 姑苏游记(八)
池塘里的水盈得一余不剩,裴筠庭蹲在丛中,借茂盛杂乱的枝叶隐匿身影,在心底暗暗叫苦不迭。
她究竟捅了哪门子的窝?何以回回都被迫撞见此等苟且腌臜之事。
男人的声音她难能分辨,可依这几日在云府听到的“情报”,云家唯一一个名中带“璇”字的,只有那位云氏家主云守义的妹妹,云妨月和云妙瑛的姑姑——云黛璇。
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云氏这般的高门大户。
无论怎么看,云黛璇都嫁得很不错,丈夫乃何氏二公子,而何家亦同属五大世家。
世家联姻如同心照不宣的约定,故人们总说世家根基枝叶错综复杂,说其为同呼吸共命运也丝毫不为过。
云黛璇看上去拥有世间多数人求之不得的美好——优渥显赫的出身,门当户对的婚姻,为何如此想不开,在娘家与男人偷情?
裴筠庭百思不得其解,无心再听那些少儿不宜的调情,记下男子的特征与配饰后悄然离开。
她决定尽快找机会将此事告予燕怀瑾,再做下一步打算。
然而造化弄人,殊不知,当下她并未选择拆穿,却终究会有人先她一步点破。
……
另一厢的云妙瑛终于在午后将姑姑盼来,扭扭捏捏,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才在云黛璇的逼问下吐露说出自己喜欢上李家公子的事实。
云黛璇没有责怪或惊讶,反倒侧耳聆听,姑侄俩相谈甚欢,直至晚膳时辰还意犹未尽。用过膳,云黛璇就该打道回府了,瞧她满脸依依不舍,便笑着与她约定明日再见。
云妙瑛欣然答应。
果不其然,第二日姑姑如约而至,云黛璇表现出的支持态度,令云妙瑛很是高兴,她还告诉云妙瑛,“李公子”应出身燕京的簪缨贵族,若能与他说上一门亲,倒也是个好去处。
巧的是,燕怀瑾在云府养伤那年,云黛璇已经出嫁半年,就算回娘家也从未撞见过燕怀瑾,最多只知道府上来了个神秘的少年,此外并未留心。
世上之事大抵如此,因果循环,层层交织。
可她们怎会知道呢,云妙瑛只满心欢喜地恋慕她的少年郎,云黛璇心中只想着快些见情郎,大有几分各怀鬼胎的意味。
在云黛璇的鼓舞下,云妙瑛打算将精心赶制的礼物——她亲手绣的,塞满桂花干的香囊当作谢礼赠与燕怀瑾。
然而很不巧的是,她扑了个空。
打扫的仆人说,李公子一大早就出了门,他似乎很忙,昨日晚归,只有妹妹李珊盈来寻过他,至于说的什么,几时走的,仆人一概不知,只知不出意料,他今夜也会如此。
云妙瑛很是沮丧,又觉不甘心,命仆从待燕怀瑾一回来便给她报信,仆从自然应下。
回去的路上,云妙瑛闷闷不乐,丫鬟见状,出言劝慰几句,又与她说后院池塘里的鲤鱼们长势喜人,幼崽们都大了一圈不止,不如前去看看——说回来这池塘本因平日少有人来而荒废许久,是前年云妙瑛心血来潮,向父亲提议重新布置一番,才逐渐有了如今的样子,池塘里的鲤鱼们,也是她亲自买来,令人好生养在里头的,平日也常来喂食,此处说是她的专属秘境也不为过。
眼下她兴致不算高,却实在无处可去,思索片刻,还是抬步朝后院走去。
……
后院池塘不远处,有一幢小阁楼,自云妙瑛出生起,它就一直静静矗立在此处,虽说原先是赏景会友作诗之所,却不知为何荒废了,时常积灰,鲜少有人光临。
家中长辈常半开玩笑地同她讲,楼里住着大妖怪,可怕又丑陋,足以吞噬十个不止的她,也曾一度把尚年幼的云妙瑛吓得不轻,所以即便长大后她常到后院来,也未曾涉足过一次“禁区”。
今日却不同。
在她照常抬头望向阁楼顶端时,恰好在阶梯的最后一级瞧见一抹淡绿色的身影。
云妙瑛不觉疑惑,若她没记错,姑姑今日穿的正是这个颜色的衣裙。
可她为何要独自前往阁楼?
好奇心驱使着云妙瑛上前,几乎让她战胜了幼年时期留存的那点恐惧。无数疑云层层挡在眼前,迷雾重重。
走前她还是留了个心眼,没让丫鬟跟着,独自走上阁楼。
凭着记忆来到方才淡绿色身影消失的地方,云妙瑛逐一寻过楼层里的每个房间,最终在尽头的房里听见了细碎的声响。
她正要开口询问,就听里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昨日才要过,今日又忍不住了?”
“呵……”屋里传来女子轻笑的声音,“口是心非的男人,莫说你不想要,这会儿子不已经急不可耐了吗?”
呻吟与污秽的调笑不绝于耳,不谙世事如云妙瑛,即便没能亲眼看见,也该明白屋里的人在做什么了。
辨认出女声是她最熟悉的姑姑后,云妙瑛不可置信地睁大了双眼,为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死死捂紧了自己的嘴,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肖徽……和姑姑,在偷情?
这对于云家来说,是天大的丑闻,设想如果此事被云守义知道,云黛璇被逐出云氏也不无可能。
云妙瑛彻底慌了神,越想越乱,连连后退,最后转身落荒而逃。
然而在离开时,她不慎踩住脚边的裙摆,重重跌了一跤。
手脚并用地爬起后,她甚至顾不得疼痛,提着裙摆跑走。
……
肖徽是云氏主母的弟弟,准确来说,是家中年龄最小的弟弟。
肖家虽排不上世家的名号,倒也算得上赫赫有名,与云氏成为姻亲后在姑苏城内的地位及名声也随之水涨船高。
肖徽是家中最小的嫡子,年方十八,胸无大志,被宠得无法无天。
他无需入仕,也不必接管家中的财政,只安安心心做他的大少爷,兄弟姐妹也能保他衣食无忧,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他与黎桡这等骄横跋扈的二世祖不大一样,却也相差无几。
粗枝大叶,自诩风流,而实花柳之门外汉,风月之假斯文。半年前他闲来无事,想要出城去看看,不知在哪学了劳什子的仗剑天涯,吵嚷着要去见世面。
家中人被他闹得头疼,但实在不敢放他独自一人,于是联系了嫁入云氏的女儿,请她收留肖徽,让他到姑苏小住些时日,领略江南水乡的风土人情,想必会好上许多。
这一住便是半年。
家宴时,风流成性的肖徽与成熟俏丽的云黛璇当即看对了眼,经过几次的试探与撩拨后,二人暗度陈仓,将云府中隐蔽的角落都去了个便,实在荒淫无度。
两人都存了玩玩的心思,情郎少妇的关系听着就无比刺激。这些日子他们联系密切,胆大妄为,终于被发现。
肖徽和云黛璇听到声响,几乎要被吓得魂飞魄散,哪还顾得上什么卿卿我我,慌乱中穿上衣服,追出门去看时,人早就不在了。
关系被撞破,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们虽然经常厮混,却还不到敢为彼此赔上身家性命的程度。
正想着,云黛璇瞥见地上掉落的一只耳环。
将其拾起放在掌心中,待看清后,她眼皮蓦然一跳。
这是她送给云妙瑛的珍珠耳环。
……
千里之外,养心殿内。
仁安帝才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江公公便适时将茶水呈递上来,将君主伺候得服服帖帖。
“老三这一去,不知几个月才能回来。”仁安帝抿完一口茶水,随口说了那么一句:“从前天天见,都要腻味了,如今几月不见,倒怪想他的。”
“圣上与三殿下父子情深,于朝堂,于天下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江公公眯着眼笑道:“老奴估摸着,三殿下的信今日就该到了——不若您再等上两个时辰,老奴即刻去催。”
仁安帝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望着偌大的养心殿出神。
想起云氏和太傅辅佐稳固他朝政的那些日子,不觉已过数十年,他早已不是彼时那位坐在皇位上望着台下大臣都会紧张得手心出汗的新帝了,这些年他在治理朝政及各方面的功绩,都足以扛起“明君”的美号。
这么多年,年少时期身边的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身居高位,看似将天下长握在手心,实乃高处不胜寒。
当初给云守义写信,让自己的儿子代自己送去时,仁安帝难得感到无从下笔,颇有几分近乡情怯。
先问他安好,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又提及帝王之位,他坐得已是厌倦至极,身子大不如从前,年少气盛时一心想要治理天下,却不知这有多难。他知道燕怀瑾在姑苏曾得他关照,询问云守义对自己这个儿子作何评价,又拜托云守义协助看在他的面子上,协助儿子。
近年来外邦鞑靼与胡人小动作不断,朝中大臣与之内外勾结,霍乱朝野,得而诛之,他必须将其连根拔起,才能替未来即位的儿子铺好路,免除他的后顾之忧。
第三十章 姑苏游记(九)
在阁楼撞破云黛璇同肖徽的奸情后,云妙瑛仓皇逃回院中,再三严令丫鬟定要将今日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守口如瓶,否则小命不保,即便丫鬟根本不知阁楼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赶走丫鬟后,云妙瑛原先挺直的腰板瞬间坍塌,再无法强撑内心的震惊与慌乱。
那美艳清白的皮囊下,竟然会藏着那样肮脏污秽的心思,由最低级的欲望支配理智,做出如此无耻悖论之事。
在房内坐立不安、提心吊胆数刻,即便无人造访,她也未敢放松警惕。
此事关系重大,甚至牵扯云、肖两家的姻亲关系。
偏巧被她撞上了。
眼下该怎么做?向爹爹揭发?还是矢口否认,装作无事发生?
耳畔传来一阵清脆的叩门声,伴随其来的,是姑姑一贯的温柔嗓音:“瑛儿,你在吗?”
从前听到姑姑的声音,云妙瑛总迫不及待,欢欣雀跃地朝她奔去,然而眼下听到姑姑的声音,她便浑身汗毛倒竖,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见她不搭腔,云黛璇拖长音调,徐徐道:“瑛儿,你与姑姑说的事,现下如何了?”
云妙瑛听懂了这弦外之音。
这是在拿她喜欢李家公子的事点醒她,倘若云妙瑛再躲着不肯开门,说不定转头云黛璇就会在她爹爹娘亲面前提起此事,再添油加醋地说几句不好,她便再与“李怀瑜”无缘了。
咬咬牙,即便步子再如何沉重,心中再不情愿,依旧打开了房门。
门外,云黛璇身着淡绿色广袖裙,笑意盈盈。
“进去说吧。”
……
日子来到云妨月出嫁这天。
桃花好,朱颜巧,凤袍霞帔鸳鸯袄。春当正,路旁柳枝新,姑苏城内艳阳高照。
东风送,香云迎,银钗金钿珍珠屏。
云府上下欢声笑语,喜气洋洋,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喜悦的红色。
云妨月梳妆时困得不行,还被聚在一旁的亲友们好生笑话了一番。
然而只有裴筠庭知道,她这份困倦所为哪般。
昨夜裴筠庭正要睡下,忽闻房门被叩响,她心下疑惑,还以为是燕怀瑾来寻她,正纳闷他何时变得如此有礼,推开门,却见是裹着狐裘,笑得一脸狡黠的云妨月。
她一面惊讶,一面伸手将人迎进屋里:“月姐姐,你……”
云妨月笑着环住她的手:“嘘,她们让我早点歇息,我却横竖睡不着,这心总定不下来,想找人说说话。我妹妹这两日总怪怪的,与剩下的几个姐妹也不亲厚,唯有你最合我心意……盈妹妹,你不会赶我走的对吧?”
裴筠庭笑着叹了一声:“你人都来了,我又怎么会狠下心来赶你走。”
云妨月嘿嘿一笑:“我就知道,盈妹妹最是心善了。”
随后她褪去外衣,只剩下盏燃了一半的烛火。两个姑娘并肩躺在床上,说了一整晚的闺阁话。
那是女儿家出嫁前不可多得的好时光。
次日裴筠庭站在燕怀瑾身旁,凝望云妨月披着红盖头,与新婚丈夫牵着手向前走的模样,她是真心为云妨月高兴的。
风月芳菲,锦绣妍妆。
她和她的少年郎会长相厮守,一生和和美美地幸福下去吧。
燕怀瑾注意到身边人突然的沉默,侧头去看她,用以眼神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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