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想见的人却不在。
展元来报时,每走一步都感着头上悬了把刀,仿佛待他说完,那把刀便要生生取走他的性命:“主、主子,皇后娘娘在坤宁宫内邀了适龄的世家小姐喝茶,婧姑姑奉命请您前去…….我瞧婧姑姑的意思,娘娘,似乎是要替主子选妃。”
燕怀瑾眉头越皱越深:“母亲真是这意思?你去回禀她,我还有事,一会儿需请太医来替裴绾绾察看伤势恢复得怎样,暂时没空面客。”
该来的还是要来,展元闭了闭眼,埋在地上的身体险些抖成筛子,视死如归道:“裴裴裴裴二小姐也在……”
耳边“嗡”的一声,燕怀瑾彻底僵在原地。
他并未在第一时间去揣测皇后此举的目的,而是满脑子想着要完了。
随即二话不说,抬步往坤宁宫赶去。
承乾殿与坤宁宫隔得并不远,不出三刻他便行至殿内。
往日众妃请安的地方,坐满了半生不熟的面孔,放眼望去,全是花季的妙龄女子。
燕怀瑾目不斜视,和皇后请过安后便坐到她身旁,一边抽空打量端坐下首的裴筠庭,一边小声问道:“母亲,您这是整的哪一出?”
皇后不温不火地睨他一眼:“你难道瞧不出吗,本宫还能做什么?”
裴筠庭的反应越是滴水不漏,他越有股不安的慌乱:“母亲——”
您这哪是选妃,您这是要儿子的命!
只见皇后缓缓笑道:“既然今日咱们是饮茶会诗,自然要有些赏头的。”
她抬起保养甚好的玉手,婧姑姑心领神会,端起托盘走上前:“此为高丽进贡的红罗销金裙以及高丽墨。”
无需赘述,台下不少姑娘眼前一亮。
红罗销金裙不必多言,但高丽墨对于喜爱书画的姑娘来说却是好东西。
古人云:“君佐所蓄新罗墨,其黑而不光,当以潘墨和之,乃为佳绝。今时士大夫多贵苏浩然墨,浩然墨本用高丽煤,杂远烟作之。”只要稍作改法,这便是上好的墨水,一般只有君王或皇室中人才有资格享用。
昨日接到皇后的帖子时,皆心生惊诧,其中不乏大胆猜测者,觉得皇后这是要提前为三皇子相看中意的世家姑娘了。
此前众人都对三皇子燕怀瑾与镇安侯府裴筠庭的青梅竹马之情有所耳闻,不少人曾私下议论他们的关系,觉得这门亲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了。
镇安侯府簪缨世家,功勋赫赫,侯夫人不仅贵为郡主,还是皇后娘娘的知心好友。温璟煦和裴瑶笙的亲事更是强强联手。
如今看来,裴筠庭和三皇子的关系似乎未及她们想的那般牢固。
燕京城中,喜欢燕怀瑾的人堪称数不胜数,毫不夸张地说,能从宫门排到城外。裴筠庭自不遑多让,但从前有着燕怀瑾、周思年,以及侯府两位兄长在,无人敢贸然造次。
眼下姑娘们各怀心思,蠢蠢欲动。唯有裴筠庭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且自燕怀瑾进门后,没再分给他半个多余的眼神。
婧姑姑前来邀约时,她还感到些许疑惑,可当她行至殿内,接受众人不约而同地注视打量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裴筠庭垂眸,凝视掌心因用力过猛留下的深红指甲印,自嘲一笑。
是她太过想当然了,以为燕怀瑾必定会等她,以为她察觉到的那点喜欢足够作为支撑。
但此情此景将所有真相残忍地揭开。
原来她并非无可替代,并非独一无二。
依着他们母子俩的关系,皇后娘娘这么做不可能未经过燕怀瑾的允许,而燕怀瑾默许的态度则说明了一切。
裴筠庭如同身处鹅毛大雪天,被人从头到脚淋了盆冷水,每个动作都僵硬无比,却仍要强撑镇定,全然不察燕怀瑾三番五次望过来的视线。
她镇定自若地反应,落在燕怀瑾眼中,更难免使他心生几分失落与愠怒。
以裴筠庭的头脑,断不可能猜不到皇后的目的,但她竟欣然同意,竟不作半点反应,毫不在乎他会娶别的女子?
莫非从始至终都是他自作多情,猜错了裴筠庭的心意?
两人头一回将彼此的想法猜得这般离谱,却半分未察。
今日的诗会,许久未露面的南平郡主也赫然在列。
早在裴筠庭和燕怀瑾同游姑苏前,她便因家中祖母去世,与兄弟姊妹一同守孝至今。
再见她景仰钦慕已久的人,南平依旧藏不住少女情怀,不停偷瞄座上英俊的少年郎。
与此同时,诗会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口中言少,心头事少。肚中食少,自然睡少。彼此四少,神仙可了。”吏部尚书家的千金用同一个字为韵脚,作了首颇具趣味的小诗。
皇后颇为满意地看着她,侧头同燕怀瑾耳语道:“淮临,你瞧这位姑娘如何?”
燕怀瑾不可置信:“母亲,您来真的?”
“自然。”她戏谑道,“我瞧绾绾也挺乐在其中的,说不定——”
话音刚落,皇后就发现自己儿子的表情几经变换,随后沉下眸光:“本皇子觉得这首诗不错,诸位以为如何?”
这是他入座以来和众人说的第一句话,余下的姑娘除了附和外别无它法,尚书千金则一脸受宠若惊。
可随后,燕怀瑾话锋一转,目光直直落在裴筠庭身上,带了些许咄咄逼人的味道:“裴二小姐在诗书方面向来多有造诣,你以为如何?”
此话落入裴筠庭耳中,便是赤裸裸的挑衅。
她目光如炬,眼里却盛满失落,心口刺痛:“民女以为,甚好。”
燕怀瑾身后的展昭二人与裴筠庭身后的银儿轶儿对上目光,苦不堪言。
两位主子别口是心非啊!
待诗会进行到尾声,裴筠庭再挨不住,借口伤势未愈,先行离席。
皇后笑意盈盈的应允,还嘱咐她好好休养生息。
裴筠庭此生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想要立刻收拾行囊离开皇宫。
燕怀瑾怎会猜不到她的想法,于是在裴筠庭告辞后也果断起身离开,留下几乎满殿为他而来的贵女们,扬长而去。
聪明人怎会不知个中关窍,尽在不言中罢了。
……
离开出坤宁宫后,燕怀瑾越想越气,强忍泪意在心底破口大骂。
对她无情也就罢了,偏还要故意掰开伤口折磨她,当真可恶至极!
再也不理他了!
“银儿、轶儿,现在立刻收拾行李回侯府。”
此刻怒气溢于言表,两个丫鬟哪敢出言劝解,连声应下。
然而下一瞬,裴筠庭便被人拉住手腕,脚步微顿,耳畔传来某人急切的呼唤:“裴绾绾,你要回哪去?”
她抿起唇,未肯回头:“我不想待在这儿了,你放开我。”
“我不。”
他随意一扯,将人拉至身前,低头与她对视,轻声道:“裴绾绾,难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
“有什么好说的。”裴筠庭犟着脾气,偏开头,讽刺道,“说你未来的嫔妃个个才貌双全,值得恭贺吗?”
“裴绾绾。”他忽然像是终于察觉了什么,歪头,仔细端详她的表情,言语间染上几分自己都没发觉的笑意,“你是不是醋了?”
她心虚地瞥开眼,这才发现银儿和轶儿消失了,就连本该奔过来的展昭与展元也不见踪影。
“三殿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裴筠庭嘴硬道,“天下喜欢你的姑娘海了去,何须在意我这个小人物是否吃醋。”
闻言,燕怀瑾怔愣一瞬,攥着她的手紧了紧,眼尾和耳根染上可疑的绯红,言辞却是前所未有的虔诚与恳切:
“裴筠庭,我真不明白,你自小就比旁人聪慧,为何就是不知道我喜欢你呢?多年以来半点不察?还是故意装聋作哑?”
此话一出,裴筠庭如遭雷击,微张着嘴,满脸都写着不敢置信。
少年心性,坦荡又赤诚。
燕怀瑾瞳孔中倒映着她的影子,里面如潮水般的情绪几乎要将她淹没:“旁人于我不过尔尔,不及你万分之一。”
闻讯赶来的皇后一行人正巧听到这句中气十足的表白,齐刷刷停下脚步。
众人诡异的静默三秒后,皇后才悄声吩咐:“今日天气不错,回去吧。”转过身时,她才颇为无奈般低语道:“真是两个小冤家。”
……
裴筠庭整个人起起落落,如同脚踏云端,说是如梦似幻也不为过。
青梅竹马的悸动,来得奇妙又青涩。
泛起涟漪的水面一旦被人发现,就再也无法掩盖事实。
贯穿少年时期的喜欢,终于在这一刻得以窥见天光。
少年盛气凌人又桀骜不羁,将这份喜欢燃烧得热烈,不顾一切。
他不再患得患失,畏首畏尾,而是选择将一颗赤诚之心捧到心爱的姑娘面前,郑重的,一遍又一遍地将曾经苦于诉说,晦暗不明的心意告诉她:
“裴筠庭,我喜欢你。”
“不知所起,情深如初。”
第七十八章 甘如饴
“裴绾绾,我喜欢你。”
“不知所起,情深如初。”
至此,所有似是而非的朦胧面纱,所有伸出手却抓不到的暧昧,被尽数揭开。
裴筠庭第一次在燕怀瑾口中听到他这样郑重又深情地剖明心迹,脑中霎时间闪过各种各样的想法,仍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原来温璟煦那家伙也并非满嘴谎言。
二人就这般面对面的沉默着,就连吹拂而过的风也旖旎不已。
一个心怀忐忑,一个方寸大乱。
燕怀瑾说罢便再不敢看她的眼睛,耳根似有火在烧,喉咙隐隐发痒,见她久久未答,更是急成一团乱麻。
裴筠庭还未能从方才的告白中缓过神来,脸颊上满是因羞赧浮现的绯红。
四下无人,清风拂过,他们的发梢被吹起,在半空中短暂交汇,随即又轻描淡写地分开。
裴筠庭背靠宫墙,抬起眼,只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再往上,是他曜石般黑亮的双眸。
少年皎如朗月,一言一行,令人心动不已。
良久,她朱唇轻启:“燕怀瑾,我——”
还未等她说完,燕怀瑾便赶忙出言打断:“等等!”
那些弯弯绕绕,隔着好几层纱帐的小心思;那些显而易见,又不肯宣之于口的偏爱;那些早就能察觉爱意的蛛丝马迹,是无法将十年来积攒的情感尽数表现的。
唯有亲口告诉她,一字一句,展开被折叠起的纸张,才能明了。
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如今却又不敢听她的回答。说的时候气势汹汹,眼下却紧张得手都在抖:“裴绾绾,我知道今日的一切对你来说太过突然,没关系,我可以等,直到你想好怎么回答我。”
他眼中写满了恳求与真诚,哪还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本想和他坐下来促膝长谈的裴筠庭:……
燕怀瑾明白这趟你来我往地追逐间满怀的期待都意味着什么,满腔希望一旦落空,便是无尽的苦涩,于是连原先那几成信誓旦旦的把握都开始动摇。
裴筠庭张了张嘴,似乎想起了什么,最终点头道:“好。”
燕怀瑾暗自松口气,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下一句“改日再见”后便落荒而逃。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裴筠庭才稍稍从呆滞的状态中回笼,低头,勾起一边唇角:
“傻子。”
……
自打分别后,燕怀瑾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肯接见。
他表面大大方方地承诺,会给裴筠庭足够的时间去接受和考虑,实际内心的不安多得快要溢出来。
天色逐渐变暗,燕怀瑾愈发按捺不住自己。
喉头苦涩得需要邀一壶酒来释怀。
话虽如此,燕怀瑾始终不信她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心情复杂地在床上躺了莫约一个时辰左右,他蓦然起身,十分干脆地吩咐展昭备轿。
车辇被风吹落一串清脆的音,和着辘辘行下的两道漫长的车辙,一路蜿蜒至大理寺门前。
周思年正为手上未审完的卷宗焦头烂额,大门猛地被人推开,他原以为是来点蜡的小厮,谁料竟是面色不虞的燕怀瑾。
不待周思年有所反应,他阔步走来,双手撑在桌子两旁,张口便堵住了周思年的话:“你觉得一个姑娘,要怎样表现才算喜欢你?”
周思年:“啊?”
夜幕降临,月偎在灯群中暗淡,星星也无端变得寂寞。池中鲤鱼打闹嬉戏,潋滟的池水在月下泛起粼粼的白光。
“原来如此——”听罢他的复述,周思年瞄了眼正闭目养神,却仍紧皱眉头的燕怀瑾,犹豫道,“淮临,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到大就从未有过喜欢的姑娘,你确定要听我说吗?”
“要。”他斩钉截铁地回。
见他态度如此坚定,为了好友的终身幸福,对爱情一知半解的周思年也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讲。
“这个嘛……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想日日见到他,想和他说话,想和他在一起了。”
燕怀瑾皱着眉:“能否再说得具体一些。”
周思年顿了一顿,接着道:“姑娘们的喜欢,大都是羞怯又含蓄的,但一个姑娘若是真心喜欢你,你便会成为世上最能感知到此事的人。例如,她在你面前会偶尔脸红,会因为旁的姑娘而吃你的醋,会对你发小脾气——种种蛛丝马迹,不一而足。”
“真的?”
“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他拉长语调,借此空隙观察燕怀瑾微微变化的表情,“淮临,其实你心中早有答案,只是被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时光磋磨而心生顿挫,害怕多年来放在心上的姑娘拒绝你,害怕被拒绝后你们再回不到从前。但我说的那些,你应当都在筠庭身上看到过。她开始熟读医理是因为你,最在意的人是你,最了解的人也是你。她会为你难过,也会为你吃醋。”
“淮临,你有多喜欢她,她就有多喜欢你。”
燕怀瑾难得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听完这番话也不知作何感想,一言未发。
裴筠庭自小沐浴在父母亲人的关爱中长大,又由林太傅亲自教导,思想行为与一般女子大有不同,什么也不缺。
她本就是个很好的姑娘,模样家世,甚至才学武学,全身上下,哪儿都挑不出大错处,故连燕怀瑾在她面前都变得极其不自信,生怕她瞧不上自己,弃之如敝屣。
爱上一个人是会自卑的,就连燕怀瑾这般倨傲矜贵的人也毫不例外。
周思年轻吐一口浊气,悄声呢喃道:“怎的一个两个,变得这般‘怂包’呢?”
“你说什么?”
周思年被他突如其来的语气吓得一激灵,摆摆手,磕磕巴巴道:“没、没啥,我的意思是,淮临你要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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