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呢,我你要不要?”
裴筠庭在骄阳耀眼的光晕中展颜一笑:“不是早就归我了吗?”
“你想得美。”
裴筠庭乐不可支,随即话锋一转:“燕怀瑾,不对啊,我总感觉你想的事没那么简单,你是不是想我用另一种法子哄你?”
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裴绾绾,知不知羞的。”
她半信半疑地端详他的神色,半晌没瞧出破绽,只得转头吩咐银儿轶儿备轿。
燕怀瑾却在她身后缓缓勾唇。
非卿会错意,是我行不端。
……
半月以来,裴萱在地牢里待得几乎要麻木了。
自上回燕怀瑾短暂来访后,便再无任何消息。
是生是死,仿佛都与外面那群人无关了。
真讽刺,还妄想着自己能扳回一城呢,结果还不是被人狠狠地利用后沦为弃子。
赵姨娘和裴蕙一次也没来过,想必早已同泥菩萨过河般,自身难保了,何来闲心管她。
想到裴筠庭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自己反倒成为阶下囚,她就恨得牙痒痒。
熟悉的脚步声在长廊尽头响起,伴随着钥匙碰撞的清脆响声,裴萱不以为然。
这道声音她每两日就要听上一回,可从未有一次是为她而来的,此次应当也不例外。
然而她的确想错了,由远及近的几道脚步声连同钥匙的声响,准确无误地在她牢门外停下。
裴萱颇感意外地看过去,一眼就与沐浴在烛光中的裴筠庭对视。
几乎是下一瞬,她那沙哑的嗓子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嘴角勾起十分讥诮的弧度,在场之人听着无不心生诡异,她却不管不顾,笑得越来越大声。
裴筠庭脸上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换。
过了良久,她才朝前跨出一步,平静道:“笑够了吗?”
狱卒知趣地离开,唯余几人在牢房内对峙。
裴萱撇过头去,心中悲凉又愤恨。
从小到大,皆是如此。
长房的人不论如何都能拥有最好的东西,永远高高在上,自以为金枝玉叶,用那点子装模作样的“善心”,假惺惺地对她们好,实际也不过骗骗自己。
母亲说,嫡子嫡女打心底里看不起庶子庶女,他们只会利用身边的人达成目的,无论是好名声,抑或是周遭的夸赞。
就因为这些人投了个好胎,恰巧成为自己的嫡姐,就能享用府里最好的一切,正如她幼年最奢望的,夏日里那碗瞧着十分爽口的樱桃冰酪。
赵姨娘总是耳提面命,告诉姐妹俩,她们出身低微,若再不为自己争取,此生便满盘皆输。
她一开始,不过只是想拥有一碗属于自己的樱桃冰酪罢了。
可惜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并无多余的闲心给裴筠庭讲故事。
“事情都过去了,既然殿下却想再见我一面。有什么话尽早说罢,对你我都好。”
燕怀瑾没有应声,也不屑与之谈话,他只是静静站在裴筠庭身后,宛若她最坚实的后盾。
“裴萱,你一点也不觉得愧疚吗?”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道:“裴筠庭,这里没有外人,你装什么啊?我愧疚?我有什么可愧疚的,我只恨当晚犹豫片刻,没能一举杀掉你!”
身后展昭抽出刀鞘,厉声道:“嘴巴放干净点!”
裴筠庭眸光云淡风轻,仿佛她口中所言皆与自己无关:“你们从小便觉得,我和姐姐、和兄长,我们都欠你的。那将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交予你,你便高枕无忧了吗?未必。”
“裴萱,你自始至终都恨错了人,我要是你,现在就了断自己。”
第八十五章 萤火虫
夜晚的大理寺次第点起灯,月轮攀上中庭,两人并肩走出阴暗潮湿的地牢。
对周思年而言,留值到深夜已成家常便饭,其中的缘由,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大理寺每日理不完的文书案卷。
月光洒满庭园,不远处茂盛的树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映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地压在那里。
夜风拂动树丛,银杏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银白光下树影也随之摇曳。
裴筠庭加快步伐,待望见远处悠扬高悬的明月时,才长舒口气。
燕怀瑾缓步跟在身侧,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想什么呢?好好走路。”
后头展昭几人皆笑而不语。
得见两位主子如此和谐,甚好,甚好啊!
周思年早接到他们大驾光临的消息,故裴筠庭推开门同他打招呼时,他并未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色,望着携手而至的两位好友,笑意盈盈,撂下笔招呼他们落座:“天都黑了,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裴筠庭示意轶儿将手上的食盒提过来:“你自己说说,有多久没同我俩出过门了?整日闷在此处,只怕人都要憋坏了。”
他揉揉僵直的脖子,温声道:“无妨,我自有分寸。”
“先吃饭吧。”
他确实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倒也没客气,端起碗来囫囵吞下尚存余温的饭菜。
裴筠庭盘腿坐在他对面,托着腮,从一堆案卷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本闲书,随意翻看起来。
燕怀瑾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瞬,接着又移开:“思年,你何时能够将手头所有事情忙完?”
“不太好说,最近大理寺事儿多,暂且腾不出时间来——你瞧,就连今日休沐我都得留在这处理公务,可见这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实在不好当呀。”
听着这番看似抱怨的话语,其余两人皆未放在心上。
这些年,他们都是看着周思年一步步走过来的,了解他的性子,也知晓他对少卿一职的热爱。
换而言之,他甘之如饴。
待周思年放下碗筷,拾起帕子擦干净嘴后,翘着腿的燕怀瑾才提出自己真正的想法:“正式入冬前,我们一块去趟城外吧。”
此话一出,裴筠庭顿时来了兴致:“真的?”
语气之欢快,据后来周思年佐证,像极了觅到新鲜食物的小兔子。
燕怀瑾掀起唇角:“真的,就在离燕京不远的鹿城。”
他原先就在苦恼,该带她去何处散散心,恰逢前几日请按时听人提起鹿城,几番打听过后才作此决定。
“圣上会同意吗?我能否带着我阿姐一块?”
在她期盼的眼神下,燕怀瑾指尖朝向自己和周思年,叹道:“我是不介意,可你确定温璟煦肯放任她与我俩一同出游?再说了——”若再多一个人,他上哪找时间和裴筠庭独处?
裴筠庭沉默了。
依照温璟煦护裴瑶笙跟看宝贝似的那股劲,显然不可能。
“别想有的没的了,裴绾绾,老老实实跟我一起去吧。”
周思年无奈摇头,顺手将案上的卷宗整理成厚厚的一沓,做完这些才终于伸了个懒腰:“筠庭,别听他的,往后还有的是机会。”
“你要回去了?”
他点头:“筠庭,我们先送你回去吧。”
“咱们走,别理他了。”裴筠庭扯扯他的衣袖,未匀给燕怀瑾半分多余的眼神。
周思年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好。”
被留在原地的燕怀瑾:“……”
……
车窗外的长街人影绰绰,车水马龙,几人刻意选了个较早的时辰出城,正逢早市热闹非凡,各种食物蒸腾的味道与河道上吹拂而来的清香混杂在一块,扑面而来的香气诱得裴筠庭都掀起帘子来东张西望。
燕怀瑾照旧倚在车壁上休息,周思年则抱着本书翻看,瞧见她的动作,悄声询问:“筠庭,你用过早膳了吗?”
“吃过一些,但外面的东西太香了,我就看看,改日有机会再尝。”
原本想下去替她买些吃食回来的周思年无奈一笑:“好吧。”
出城后,周遭的喧嚣与嘈杂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鸟雀此起彼伏的欢叫声,以及车轮碾过枯黄树叶发出的脆响。
比起燕京,确实略显清冷,却又有千百种别样风情。
眺望远方,连山起伏,仿佛是一道兽脊,在车马的飞驰下不断向后倒退。
秋日里的黄昏总是早一步到,还未等山野上被日光蒸起的水汽尽数消散,太阳便逐渐西斜。
裴筠庭早在半途中便沉沉睡去,醒来时才发现原先靠在车壁上的脑袋不知何时已经移到了燕怀瑾的宽肩上。
不偏不倚,安安稳稳。
见她起身,燕怀瑾收回视线,他似乎也刚睡醒没多久,声腔低沉又悦耳:“醒了?饿不饿?”
裴筠庭扫一眼车内,没发现周思年的踪迹:“其他人呢?”
“刚到,方才他们都下去准备了。”
“准备什么?”
她睡得发懵,脸上还有块深深的红印,燕怀瑾瞧着瞧着,便忍不住朗笑出声来,伸手覆上那块印子:“裴绾绾,你太可爱了。”
“嗯?”她搓搓眼角,“你怎么答非所问。”
他忍俊不禁,凑近,在裴筠庭睁不开的那半边眼睫处落下轻柔一吻,然而仅仅如此还不能满足他,于是燕怀瑾顺其而下,轻吻鼻尖,最后含住唇瓣。
裴筠庭也在这场浅尝辄止的吻中缓缓回神。
一吻毕,她埋于燕怀瑾的颈侧,微微喘息。
“这回彻底醒了?”他嗓音慵懒,喉结上下滚动,痞话一箩筐,“不够我再补一次。”
裴筠庭迅速从他怀中直起身,同时嗔他一眼:“登徒子,也不怕有人闯进来。”
她倘若猜不透这人此刻的想法,就相当于白活了这十几年。
没再继续与他纠缠,裴筠庭提起裙摆走下马车。
银儿轶儿正合力支起桌板,瞧见她的身影,才刚要开口,便被匆匆打断:“附近可有水源?”
“有的。”轶儿接道,“奴婢方才随展元去过,就在前边。”
她没让人跟着,但刚离开没多久,燕怀瑾就下了马车,径直朝二人问道:“你们小姐人呢?”
“小姐去前面河边了,说是要洗把脸,醒醒神。”
他颔首,丢下一句“你们继续”便追上前去。
两个丫鬟相视一笑。
分明相识已久,几乎每日都要见面,三殿下却仍同从前一般,总爱黏着小姐。
少年的锐气化为绕指柔,无人见了不称奇。
……
裴筠庭绕过布满碎石子的崎岖小道,在河边蹲下身子,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简单洗了把脸。
对岸是成熟的豆麦,脚流淌着泠泠的溪水,橙金色的日光漫过山头,她在静谧盘旋的风中闭上双眼。
燕怀瑾走近时,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幅景象。
心上人如同画中人,遗世而独立,明眸皓齿相得益彰。
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云烟。
他杵在原地,不敢上前,生怕惊扰此间美景。
第八十六章 衔远山
暮色苍茫,待两人回到暂住的营地时,周思年等人早已将火生好。
他脸上有几道黢黑的印子,想必是生火时不小心剐蹭到的,裴筠庭甫一与他对视便觉忍俊不禁,捧腹大笑,就连燕怀瑾也没忍住。
周思年见状,颇有些无措,转头瞧见周围人的眼神都带着善意的笑,这才后知后觉地用手背抹了把脸:“怎么没人提醒我……”
小厮闻言,心虚地握着还未放进火堆的木柴往旁边挪了挪步子。
裴筠庭乐了好半晌,最后靠在燕怀瑾身上缓了一会儿才停下。
夜幕黑沉沉地压下,众人围着火堆,边烤肉边聊天。在此地,无身份尊卑,无主仆之分,唯有一群相识已久的友人席地而坐。
燕怀瑾吩咐展元将马车上的醇酒取来时,裴筠庭睨他一眼,低声问道:“你行吗?”
他垂下眸子与她对视,笃定道:“我行。”
火堆燃得正旺,树枝柴火发出“噼啪”的响声,酒盏被斟上清液,淌入喉头,甘甜又火辣。
银儿与轶儿皆不会饮酒,于是顺手接过展元和展昭手里的东西继续烤。裴筠庭也分到一点酒,但燕怀瑾不准她贪杯,执盏浅啜后,盏中便空了,此刻望着火堆一言不发地听他们闲谈。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提及昔年的“丰功伟绩”,裴筠庭回过神来,附和道:“当年咱们三皇子可称得上是捣蛋头头了,翰林院里谁人不识你这小阎王的大名呢?”
燕怀瑾耳根微红,似醉似恼:“裴绾绾,你又过河拆桥……当年在翰林院上课打瞌睡,是谁三番五次替你打掩护?”
“我打瞌睡是因为谁?还不是为了替你罚抄文章!”
“我——”
周思年捧着半空的酒盏,又咬下一口酥脆的烤肉,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又来了,又掐起来了。
若非与他们相熟,怕是半点不会相信俩人对彼此思慕已久吧?
此情此景,倏然使他回忆起几人最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
彼时三人整日混在一块,燕怀瑾隐藏身份,裴筠庭扮成男子,带着尚未痊愈却鲜少出门的他一块儿去茶楼听书,听罢说书人的故事,意犹未尽,于是又从诗词歌赋谈到未来理想。
那年燕怀瑾最爱做的事就是逗裴筠庭,二人经常拌嘴,燕怀瑾吵不过伶牙俐齿的裴筠庭,就抓他来评理,每每都是周思年从中调和,时常一个头两个大。
后来他们各自成长,情谊却分毫未变。
时至今日,已过数年。
不过说实话,最开始瞧见他们超乎常人的亲近时,周思年还当天下所有青梅竹马都如此,直至他越长越大,理解人世间千百种感情与欲望后,蓦然发现,原来这就是喜欢。
周思年很珍惜这两个朋友,在反复观察和确认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后,总会暗中推波助澜。
他希望好友能够永远幸福。
至于他自己,还是看缘分吧,倘若将来等不到命定的缘分,维持现状似乎也不错。
……
不知是燕怀瑾的酒不同寻常,还是舟车劳累的缘故,即便裴筠庭只喝了一小口酒,没过一会儿便已开始昏昏欲睡。
感到身旁有人轻轻晃了晃自己,裴筠庭奋力睁开双眼,对上银儿与轶儿关切的眼神:“小姐?是否要回去歇息?”
裴筠庭揉揉眼:“现下什么时辰?”
说罢才发觉身旁的位置空空如也。
她疑惑道:“燕怀瑾歇下了?”
“回小姐,眼下刚到亥时。”轶儿为她披上披风,“三殿下方才就已不在了,咱们也不晓得。”
她又看向展元,展元心领神会:“二小姐,主子先前有事离开了,但留了话,邀您亥时三刻在河边见。”
裴筠庭有些莫名其妙,却仍站起身,吩咐两个丫鬟先准备今夜休憩的地方,她则只身去寻燕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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