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陆将军过去与先皇后有私情?”
这确实是最容易想到的解释,更何况大历朝有关四柱国辅佐皇帝打天下的话本子里,十本有八本讲的全是这五个人的情感纠葛。而其中被猜测最多的,就是先皇后江羽衣与皇帝刘玄礼及镇国将军陆停渊之间的纠葛。”
“左相呢?”
“九千岁么,虽然与先皇后是同乡,先皇后尚在扬州时,两人就过从甚密,但话本子里对这两人的关系却言之寥寥,大略两人之间……确是没什么。”
“唯一一次九千岁与先皇后的交集,据说是在先皇后薨逝、公主夭折之后。那时皇帝刚自狼牙山打了胜仗归来,却看到大营被踏平,皇后难产而死。虽说后来陆将军赶到,击退了敌军,但也来迟了一步。九千岁随皇上一同归来,看见此景,当即咳血昏厥。皇帝哀思过度,在大帐中守着先皇后的棺木数天,说谁劝他离开就杀了谁。是九千岁冒死进去,与皇帝大吵了一架,才将皇帝请出了大帐。听闻皇帝刘玄礼那一夜过后,两鬓黑发悉数变白。而先皇后的后事,是九千岁一手料理,他还亲手刻了墓碑。”
“那墓碑在何处?”窈娘突然开口问。
“狼牙山顶。先皇后生前曾有言,她一生颠沛流离,不愿再葬在故土,如果她身死,就葬在北境最高的山上,远离人间。”
“原来是……狼牙山顶么。”窈娘自言自语。
“所以,陆将军是见过先皇后最后一面的人。”
周礼话音刚落,陆远就从门外走进来,神色冰冷地将手里的卷册放在桌上,看了周礼一眼:“继续讲,不必顾及我。”
“先皇后故去后,皇上烧了所有先皇后的遗物。那幅画像应当是早年所绘,流落民间。不知与陆将军有什么渊源。”
“这个话本子里讲过,说先皇后早年曾陷于兵乱,也是陆将军在万军之中救下了她。”
”关于陆将军的……情史,那可真是大历朝最大的谜案之一。”
其他人都没忍住,齐齐看向了陆远。
“我早说过,我是陆将军从乱坟岗里捡来的。”陆远白了他们一眼,神情却有些落寞:“我不知生身父母是谁。自小在军营里长大,父亲常外出带兵,与我并不亲近。”
“我曾看过一个话本子,说陆大人曾被北地可汗俘虏过一回,带回漠北后,被可汗的女儿相中,险些做了驸马,后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逃了回来。狼牙山一战,可汗被皇帝一箭射杀,漠北平定,听闻可汗的女眷们悉数在大历军队到达之前自尽了,说草原的女儿不做任何人的奴隶。”
陆远没有开口,只是静默地听着。夏青鸢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的长相带着三分北地胡族血统,鼻梁高挺双目深邃,京城里无人不晓。从前失忆时她也曾猜测过这张脸的来历,可现在回忆历历在目,她却不知如何开口劝慰他。
“来历不明的杂种!也配做我们的统领?”
“血统低贱,就算你拿了第一又如何?一样当不了大历朝的将军。”
大雪里,那个瘦高的少年眉眼锋利,握紧了手里的长枪,在演舞台上一遍遍地朝着不存在的敌人砍杀,直到力竭倒地。
”这些都是话本野史,不足为凭。要找出画像的来历,怕还是要问问当初的证人。”
“柳娘说,当年给了她那幅画像的人,出自江左世家。江左世家树大根深,总不过四大姓:东山夏、江中李、半城苏、海中裴。”
“夏氏世代清流,是前朝皇室远支,树大根深;苏氏以染坊起家,后来做丝绸布帛货运城市,富甲一方;李氏掌握东南盐铁贸易,有自己的海陆商队,配备火器,连皇帝都拿他没奈何;而这最后的裴氏……也最神秘。他们虽在江左势力极大,却行事低调,家主久居深山,与其他三大家族也鲜少来往。裴氏先祖曾渡船出海,远至扶桑。所谓之‘海中裴’,就是说裴家的生意,几乎都在海上。上到南洋的奇珍异兽,下到家用的香料织物、胭脂水粉、瓷器木器,有一大半都是裴家所掌控的商队从沿海各国贩运而来。”
“包括此次在‘河神’身上发现的这织物,其原本叫做‘西阵织’,是一种出自扶桑的织物,因其花纹独特、织法巧妙,自出现在市上以来就风靡江左,一尺千金。”
“你是说,这布料是自海上贩运而来?”
“对。此布料昂贵,不是寻常人家所能够得,且数量稀少,纵使是显贵想要购买,也需托熟人引荐,付以巨额定金,才能买到数尺。”
“那一日,我也是押了只龙血玉扳指,才得了这么一尺的布料。”滇南王摇着扇子。
夏青鸢惊讶地转过头看他:“殿下你……”
对方朝他潇洒一笑:“无足挂齿,那扳指本王已玩腻了,青鸢姑娘若是心疼,改日本王赎回来送了你。”
夏青鸢:……
陆远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殿下有心了。”
“博美人一笑,本王乐意。”滇南王对路远眨眨眼,陆远揉着额角泛起的青筋,转头对周礼:“所以,你是想说,河神要穿上西阵织,就需非富即贵,与裴家所在的商铺有交情,且手里有巨额的钱财,是吗?”
“正是如此。”
“可根据柳娘在认罪书中所写,她出身贫寒,在花街多年,虽结交豪富,却都是欢场上的逢场作戏,并无什么交情。平生积蓄都用在了修葺河神庙,以及为‘鬼新娘’们赎身上。那一夜我与鸢……青鸢去柳娘的宅院见她时,见屋里的陈设也都简单简朴。”陆远沉思:“西阵织一尺千金,而‘河神’身上那件……少说也要黄金万两,或扬州郊外的良田百亩,远非柳娘所能或愿意奢费。”
“你是说……或许是别人所赠,而那人与裴氏有关。”
“且柳娘曾言,她多年前曾与江左世家的某个显要人物见过面,对方赠予了她先皇后的肖像,说凭借此物……就可以令右相获罪。”夏青鸢再次开口。“由此看来,柳娘与世家的交集,并不像认罪书中所写的那般简单。”
“但此事没有证据,在柳娘家中也并未搜出那件‘河神’曾穿过的西阵织,如何能揪出背后指使之人呢?”
几个人陷入沉默。
就在此时,仅在一墙之隔的府衙外传来一声凄厉惨叫,继而是嘈杂脚步与混乱求救声。几个人闻声提剑出门,迅速向案发之地跑去,却看见一人倒在血泊中,身上盖着一匹华美无比的布料遮住了头与脸,只是那金丝线绣成的布面被鲜血浸染,变得诡异可怖。
陆远半跪在地揭开了布料,下面的人露出面目,众人都惊得倒退了一步,只因死掉的人整张脸皮都被撕了下来,血肉模糊。而他的胸口放着一张榉木面具,人已经断了气。
百花杀。
四周胆小的路人已经被吓昏了过去,周礼已经喊来了府衙的守卫,一一排查方才路过的可疑之人。窈娘拔刀守在尸体旁边,夏青鸢与陆远在仔细验看尸体,而滇南王此刻已捂着鼻子推到了几尺开外,却在看到尸体腰间所佩的东西时,忍不住上前走了几步:“这不是本王的龙血玉扳指么?”
众人都抬头,看向滇南王扇子所指的方向,见尸体的腰间果然挂着一枚色泽翠绿,中间有一道血沁的扳指,上面还磕着滇南王的徽记。
“是……那个店主?”
夏青鸢站起身,对身边的守卫吩咐了几句,对方立刻领命离开。她回头对陆远解释:“我已命人去找所有与店主相识的人前来辨认,也叫了扬州府尹的仵作一同来验看。此事牵涉势力盘根错节,在查明真相之前,不可声张。”
陆远点头,周礼恰在此时赶回:“方才路过之人都被扣留在巷口盘问,没什么可疑之人,记下他们的名字住处之后,就放走了。”
窈娘也赶回来,看着那榉木面具出神。周礼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窈娘随即向他一笑:“无碍,我已不再惧怕此物了。”
陆远与夏青鸢听及此言,想起上一次在裴府中的遭遇,都看向窈娘,窈娘也看着他们:
“此前未曾与陆大人与青鸢姑娘交代过。窈娘从前……曾是百花杀豢养的刺客之一。他们杀人后,习惯剥去人面,以消除罪证。那面具就是百花杀的标志。”
周礼接着她的话继续说道:“上次在裴府的地宫里,我们见到了百花杀如今的头领芍药。她也是现在裴家的家主。”
“裴家?”
“江左裴氏,‘西阵织’的贩运商。而芍药曾经的丈夫,那位声称世代经营扬州与滇南药材贩运生意的病弱公子裴郎,其真实身份,是江左世家的前任家主,裴季卿。”
“裴季卿?原来他就是那位世称‘白衣诸侯’的裴季卿?”
“一年前,他叛出家门,但因过去经年累月服用‘返魂香’,逐渐成瘾,神形俱废。我们在京城遇见他时,他已经病入膏肓。”
周礼翻出一本扬州商铺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历年的收支往来。翻到某一页时,那最后赫然签着笔力雄健的三个字:“裴季卿”。账簿里还夹着一张信笺,那是当时在裴宅书房里找到的诗笺。两个字迹写法极相似。
“方才你们进院门时,我想说的便是这个。”周礼冷笑一声:“如此看来便巧了,我们还未去找,他们就送上门来。”
夏青鸢打了个冷战。她想起从前第一次遇见裴季卿时的样子,怎么也与传闻中的江左裴郎无关。像是朝深渊中瞥了一眼似地,她从裴季卿的身上看见了江左世家的滔天权势,也看见那背后深不可测的阴影。
“夏大人,证人找到了。他说,店家今早便收拾东西出了店里,还叮嘱他们好生看店,自己要远行数日。说是要去……”
“去哪里?”
“来报信的士兵迟疑了一下,才吐出几个字:去海市。”
“海市?”五人都发出疑问。
“扬州本地有传说,人间有人历,阴间有鬼历。每月的十五日是鬼历中阴气最盛之时,胆子大的渔民便会趁此时去江上捕鱼,江口通海,常有鬼船出没,上面金银珍奇,无所不有。若是能找到,下半辈子就不用再发愁了。”周礼立马流利作答,其余四人对他投来赞赏的目光。
“这么说,店家是在准备去海市时被杀害的,而且,看作案的手法,极有可能是百花杀所为,或者是对百花杀的手法熟悉之人。” 陆远沉思片刻,与夏青鸢眼神交汇,她下意识地点头同意,又想起两人此时的关系,于是转过头咳了一声。
窈娘看着他们两个人的神情,伸手将周礼拉倒一边询问:“可有打听到去海市的方法?”
周礼耸耸肩:“这个恐怕要去江边询问老渔民。”
夏青鸢在此时转过头向他:“我去吧。这店家被害……也是受我牵连。而且我与那家店铺相熟,或许可以多问出些案情。”
周礼连忙看向陆远,对方却低着头看案卷,没有回话。夏青鸢看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出去。
“师父,你不去追……” 等夏青鸢出了门,周礼才压低了声音问陆远。
“她现在不想看到我。” 陆远低眉,眼神里看不出喜怒:“让她自己静一静也好。”
“可是,师父……” 周礼支支吾吾。
“不用再劝我。”
“师父,你案卷拿反了。”
陆远:……
(十)
半个时辰后,扬州府衙内。
“夏青鸢人呢?”陆远从门外走进来,周礼在与窈娘陪同仵作验看尸体。
“还没回来。”周礼头都不抬:“话说不是师父你放夏大人走的吗?”
“可已有半个时辰未归。她平常若是遇着了棘手的事,都会先禀报……”陆远此时才蓦地想起自己现在并无官衔,于情于理,都无需向他报备,顿时连手里的案卷都扔在了桌上,坐下仰头灌了一口茶,神色阴沉。
“师父,看你如此担心,不如自己出去找。”周礼抬起拿着铁签的手指了指门口:“我们忙着验看证物,恕不奉陪。”
陆远瞪他一眼,随即拿起佩刀就出了门。周礼又在他出门前又补了一句:“今夜府衙里住了不少协同查案的弟兄,师父若是找到师……找到青鸢姑娘,就在外头找个驿馆住下罢。”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窈娘放下手里的录簿,笑着看了周礼一眼。
周礼吹了声口哨:“师父他这个人就是死脑筋,心事太多又爱憋着,迟早把自己累死。”说完就顺手拿起证物台上的短刀,恰好窈娘也去拿那把刀,两人的手碰到一起,又同时迅速收了回去,又不约而同地向外退了一步,空气一时安静。
过了半刻钟,窈娘又向周礼的方向挪了挪,周礼也不着痕迹地向她挪了挪。两人在空旷府衙里并肩而立,默契地验看着尸体。
“窈娘大人。”
“嗯?”
“此次若是再遇上百花杀,也无需害怕。” 他眉眼沉稳,手里运刀流畅:“我会陪着你,我们是搭档。”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窈娘在那一瞬间,从周礼眼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冷酷杀意。
当啷,她手里的短刀掉在石台上。她又不动声色地捡起,对他笑着点了点头:“好。”
与此同时,陆远顺着夏青鸢离开的方向一路找过去,穿过数条幽深小巷,在几个岔路口停下,仔细查看土路上残留的鞋印。终于在某条道路的尽头发现此前追踪的鞋印消失,随之出现的,是墙上扎着的一把短刀,刀上挂着一张榉木面具,还有一张纸条:
戌时三刻,扬州府衙。
陆远一拳捶到墙上,继而奋力向来时的方向奔去。
扬州府衙建在这座江边大城的制高点,从前曾经是王府,有厅堂水榭,幽静深邃。从府衙大门前望出去,可一眼看到繁华喧嚣的运河码头。
此时霞光照着江水,波光粼粼。渔民、商贾与船客云集,上船下船、卸货载人,正是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候。
陆远气喘吁吁地跑回府衙,站在大门前望向熙熙攘攘的人潮,然而哪里都没有夏青鸢的影子。忽地,在人群中闪过一个穿着羽翎卫衣服的娇小身影,又倏忽不见。他拼了命第追上去,扒开人潮,逆着无数上岸的船客,向江边跑去。
(十一)
夏青鸢昏昏沉沉地醒来,惊悚地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雕花大床上,还穿着婚服。层层叠叠,描金绣凤,只是那深浅不一的红色像血迹一般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再举目四顾,发现隔着朱红纱帘的床头,依稀挂着一件白色外袍与一张没有脸的面具。
是河神的服饰。她像是坠入一场噩梦,在梦中,她成了河神的鬼新娘。
她正要喊出声,不远处就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只指节修长的手掀开帘帐,接着是一个她耳熟的声音响起:“青鸢姑娘,许久不见。”
是裴季卿。
“你不是……”
“我没有死,百花杀不舍得杀我。”
裴季卿坐在床边,仔细上下打量她,像打量一个没有生机的死物。
“青鸢姑娘,裴某第一次见到你时,就知道你能为我所用。”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那动作毫无感情。“今夜陪我演一场戏,演得好就放你走。若是演得不好,就与我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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