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会,才接着说了下去:“孤与羽衣,真正在一处的时候,不过一年有余。大半时间,是战场离乱、身不由己。她常问孤,何时能天下太平,能有我们二人的家,过寻常夫妻的日子。孤总是骗她,说打完下一场仗。”
浴池里,池水滴答落下。夏青鸢手里拿着求婚的折子,抬头看着神像无暇的脸。
“后来,她没等到最后一场仗打完,就先一步去了。”皇帝的声音平静,却停顿了许久。
“其实,孤很怕死。这天下希望皇帝死的人很多,其中想必也有你。因为这皇帝是个昏君——昏聩易怒、宠信小人,仅凭一张画就定了陆将军与乃父的死罪,还放任韩殊祸乱朝廷,结党营私。但只要一想起她还在九泉之下等着,就不再怕死。”
“孤时常悔恨,若是当年没有要她陪在身边,或许她可以活得久一些。终究是孤的贪念害了她。”
又一滴水从神像的颊边落下,掉进池水中。
“多谢陛下点醒。臣明白了。”
她站起身,朝皇帝行了大礼。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她可退下。珠帘晃动,夏青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皇帝起身往石桌上探了探,桌上空无一物。
她走出殿门不久,在后花园中遇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竟然是滇南王。他依旧是一幅摇着扇子的悠闲模样,看了看她手里的折子,了然一笑:“青鸢姑娘,竟愿答应与我的婚事?”
她把婚书放进衣袖中对他一拜:“谢殿下垂怜,青鸢从前多次受殿下帮助,心中感激。但对殿下无儿女之情。若这是殿下想要的婚事,那么青鸢愿意。”
“我本无意于成婚,若是要娶王妃,只想找一个与我相敬如宾、能协理政事的女人。”滇南王一笑,收起了扇子:“本王求娶青鸢姑娘,也是因为青鸢姑娘素来铁石心肠,天大的委屈也能当做无事发生。你我都无情,刚好是佳偶。”
“殿下不要取笑我。”她抬眼注视着他:“青鸢不是铁石心肠,只是走投无路罢了。”
刘退之怔了一下,继而难得地温柔一笑,没有取笑也没有调戏她,而是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摇头:“本王这辈子遇上的女人,怎么都是这般脾气。”
接着,他将手里的扇子塞进她手中:“这把扇子就算是约定的信物,愿你我好聚好散。”
此时身旁的树丛哗啦一响,一个人影倏忽闪过。她下意识回头,依稀看见羽翎卫的鱼龙服在花影中晃了一下,又消失不见。
“是谁?”她拨开树丛追了过去,却无人应答。
“这里是禁苑,大抵是守卫。时候不早,本王送你回去罢。”
她摇头谢绝:“不必了,陆……”话刚说出口,才想起自己已经和陆远分道扬镳,如今又接受了滇南王的婚约,可说是一刀两断了,才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陆远再不会等着她。
她拖着步子走出重重宫门,又走出皇城,天色已经昏黑。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宫门外,
她心中一喜,跑过去才发现驾车的人是周礼。
“咦,师……青鸢大人,师父没有同你一起出来吗?”
“什么,陆远他也在宫内?”
“拂晓时分他与你一起进宫,又说要等你一同回去,如今你倒先出来了。”
她停下脚步,猛地想起方才在花丛中见到的人影。于是抬头对周礼一笑:“我在此等他,你先回卫署。”
周礼摸不着头脑,只好挥鞭策马离去。
她目送着周礼离开后,才在宫门外寻了个显眼的地方站着,眼神直勾勾盯着宫门。此处是皇城与宫城的交界,百官川流不息。她虽穿着羽翎卫的制服,杵在那里也十分显眼,引得路过的人无不朝她望上一望。
她等了不知有多少时辰,等到腰酸腿软,天色昏沉,暮色笼罩京城,等到皇城里都掌了灯,也没有等到陆远出现。等到实在困倦,就靠着石阶旁的阑干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脚步声忽地惊醒,睁眼时,恰看见陆远正伸手向她,眉头紧皱。见她醒来,也惊了一下,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你在此处做什么?”他语气僵硬,神色里却是藏不住的担忧。
“等你啊。”她想着不如坏人做到底,索性没皮没脸地一笑。
“为何等我?”他终于转过眼神,叉着腰看她:“你觉得戏弄我很有趣?才收了滇南王的婚书,又在此处等我,这算什么?夏青鸢。”
晚风吹过,她闻到一丝酒气,才抬头看他,避重就轻地问:“你喝酒了?”
陆远上前一步将她拉起来,先是本能地去握她的手,在最后一刻却改成隔着衣料攥住她的手腕。她顺势起身,一个趔趄向前扑去,他下意识握住她的腰又迅速放开。
“腿、腿麻。”她抱歉一笑,马上推开了他,陆远却依旧攥着她手腕:“我问你为何等我。”他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出奇,平日掩藏的情绪也在晚风中流露出来。
她抬起手,手指上下游移,摸他的眉骨和眼尾。陆远顺势握住她的手:“你若是想通了,我这就去禀告陛下,请他收回赐婚的圣旨。”
“陆远,我今夜等你,是为了与你好好告别。”
陆远的眼神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当真要嫁给刘退之?”
她笑了笑:“陛下方才在宫里,与我说了些从前的事。是我从前没有想通,觉得纵使前路坎坷,只要两人一心一意,也未必不能圆满。可我忘了天意磋磨,最是毁人心智。我不愿让你我的恩怨毁了这段情意,不如就停在这里。”
陆远向后退了一步,一点一点放开了她的手,眼里的一团火渐渐熄灭,最后自嘲一笑:
“你觉得如此好,就如此罢。”
他转身离去,脚步摇晃。她捂着脸在空荡荡的台阶上,天上一轮圆月,圆满得残忍。
(二)
次日,夏青鸢在窈娘的卧房中醒来,昏沉中抬头,发现衣裳都已换上了整洁的女子寻常衣服。窈娘掀帘进来,看到她醒转,笑得无可奈何:“昨夜是……是周礼与我说你在宫门外等到深夜,要我接你回来歇息。”窈娘递给她一块热手巾擦脸:“你与陆大人的事如何了?”
“我已与陆远和离,还接了滇南王的婚书。不日圣上就会下旨赐婚。”她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的事。
窈娘愣了愣,继而噗嗤笑出声:“青鸢姑娘,你这斩断情丝的狠劲,比得上京城弥陀寺的得道高僧。”
她用力擦了擦脸,深呼吸了一口,继而轻巧地下地穿衣:“如此也好,我们当年的事牵连太广,本就不应当成婚。”
“但情意还在,你当真能割舍得掉吗?”窈娘在她背后问,也像在喃喃自语。
“只要我不说,就没人知道。”她穿好衣裳,束起发髻,在妆台前的铜镜上无意间照见自己的脸,却怔住了。
她已许久没有穿过女子衣裳,这张女子的脸映在镜中,竟像是别人。
“青鸢姑娘穿寻常衣裳这样好看。我竟也未曾见过。”窈娘走过来,拿起妆台上的木梳,将她按着坐在镜前,散开她的头发:“今夜宫中有宴会,滇南王也在。想必圣上要趁此时下旨赐婚。既然已决意斩断情丝,不妨好好梳洗一番,容光焕发地去。”
夜间,月亮初升之时,皇城外马车络绎不绝,受邀参与宫宴的大族与臣子门都盛装出席,花面交相映,美不胜收。
窈娘的马车也停在宫门外,走下两株并蒂牡丹花,一朵妖冶,一朵清丽。
夏青鸢今天难得地穿着宫装,头发高高束起,月白齐胸襦裙外面罩着轻纱半臂,如云似雾,额间点着花钿,用团扇半掩着脸,走得歪歪扭扭,浑身不自在,在别人眼里看来却是风姿绰约。
窈娘一把拉住她,风风火火地往宫门里走,琉璃耳坠子晃得夏青鸢犯晕,她皓白的手腕与颈项也晃得她犯晕。连她也差点忘记,眼前这个平日里冷言冷语的羽翎卫杀手,盛妆后却是个令人见之不忘的美人。
“窈娘,这宫里可有你中意的人?”她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窈娘的脚步沉滞下来,过了一会才开口:“有过。”
“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也有你吗?”不知怎么地,她今天格外想问些别人的事。
“他很好,待我也很好。但他心里……早有了别人。我就算再努力,也比不过那个人。”
月色清冷,她们站在殿外的台阶上,听乐声缥缈,从宫殿楼阁中传来。
“原来窈娘你也会为情所困。”她叹了口气。
“像你我这般苟且偷生的人,情之一字,最不足道。” 窈娘只是微笑着。
“不能谈情,不敢谈情。那你我如此苟且偷生地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夏青鸢歪着头问她,也像是自言自语。
“有些拼了命也要去做的事,也有些就算死也不能做的事。”
暮鼓在此时敲响,响彻京城,宫宴开始了。
“我就说,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做什么羽翎卫,自古以来,女子出入朝堂的,可有好下场?”
她就这样顶着喧嚷的吵闹声走进了宴会厅,四座一时安静。直到她径直走到陆远身边的空坐席,堂而皇之地坐下,众人才反应过来:“这女子就是传闻中的陆夫人?这样貌虽看得过去,却也算不得上乘,比窈娘大人不知差了多少,如何就得了王侯青眼?”
她在一片毫不顾忌的八卦声里坐在了陆远身边,他只顾着闷头喝酒,连眼睛都没抬一下。直到她拿起他的酒杯一饮而尽,陆远才顿了顿,开口提醒她:“那是我的酒杯。”
夏青鸢低头,才发现自己拿错了酒杯。然而陆远的那只已经被自己沾上了唇脂,金杯上留下一道朱红痕迹。她咬了咬唇,心中暗骂自己粗心大意,陆远已经拿过了杯子:“无妨。”
接着,他连杯沿都没有转,就着她的唇脂喝了一口酒,又若无其事地低头倒酒。这下坐不住的反倒是她,也拿过一只空杯子闷头倒酒,两人赌气似地一杯接一杯地喝,看傻了暗中围观的众人。
大宴快要开始,乐舞响起,滇南王才摇着扇子姗姗来迟。还是穿得堆金叠绣金光灿灿富丽堂皇,仿佛一只开屏孔雀。只不过穿的人是他,再浮夸的衣服都变得合理。滇南王的桃花眼顺着坐席一瞟,就看见了恨不得找个屏风把自己挡起来的夏青鸢,朝她灿烂一笑。她躲不过,只好报以皮笑肉不笑。
滇南王落座,却恰好就在她与陆远的坐席对面,隔着歌伎献舞的锦毯,与她遥遥相望。此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单手托腮对她抛了个飞眼,接着她就听见一声清脆的“噼啪”声,陆远面色如常地捡起了摔在地上的玉杯。
“不小心。”
夏青鸢在心中默念造孽造孽,不知自己今夜有没有命走出这个大殿。
“你喜欢他什么。” 陆远突然开口。
“谁?” 她还沉浸在构思逃跑路线中,被陆远突然发问,竟一时没反应过来。陆远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滇南王。”
“啊,我……我喜欢他,因为他对我无意。” 她微笑了一下,放下了酒杯:“滇南王求娶我也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对他动心。”
“你当初也曾觉得,不会对我动心。” 他语气里的醋意快要漫到她身边。夏青鸢一时语塞,只好破罐子破摔:“往事不要再提,那时是我色令智昏……”
“你说什么?” 陆远今晚第一次转过头看她,两人其实离得不远,因此恰看到了她穿着的齐胸襦裙与轻纱半臂。夏青鸢喝多了酒,双颊飞红,双臂搁在桌席上,一双醉眼胡乱飘着,看谁都有情意。
他忽地有些生气,却不知为何生气:“原来你当初说对我有意,是色令智昏。”
她也生气,却是因为近日来接连不断的委屈。也是今夜酒壮怂人胆,就点头接上他的话:
“是啊,谁知道当年信誓旦旦非我不娶的人,是因为受了皇上的诏令呢。” 她越说越气:
“陆远,我当初那样一心想与你在一起,在你眼里是不是很可怜?”
他忽然安静下来,眼里又是她看不懂的情绪。陆远想伸手抹掉她眼角尚未掉落的泪珠,又缩回了手。
“你都知道了。是陛下告与你的吗。”
她也转过脸,与陆远恰似一对貌合神离的假夫妻:“是。若是陛下不告诉我,你连这件事也要一直瞒着我,是不是?”
沉默中,滇南王不知何时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弯下身停在他们的坐席前。陆远立刻起身,两人像蓄势待发的狼与虎一般对视着,最终还是滇南王摸了摸鼻子,双眼弯弯,笑得客气又欠打:“陆大人,听闻你已知道了,昨夜陛下下旨赐婚的事。你们假夫妻也做不了几日,何必还要吵架呢?不如喝我一杯酒,日后朝堂上还要相见。”
陆远将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夏青鸢拼命向刘退之使眼色,对方却浑然不顾,像是铁了心要看看陆远发怒的样子,还觉得颇有趣味。而她看向对方的眼神,在陆远看来却像极了眉目传情。
“这杯酒,我替陆大人喝了。” 她实在看不下去,伸出手接过酒杯,却被陆远握着她的手夺过去,仰头一口饮下。喝完了,他却没放开她的手,而是攥得更紧。
“陆远,放手。” 她低声催促,陆远却回头看她,借着酒意,那燃着火焰的眼神让她心里一动。
“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能让你带走她。” 陆远转过头对刘退之开口,语气凶狠,像极了在街头打架的兵痞,也像穷途末路的豺狗,对敌人虚张声势地亮出所有獠牙。
“本王对你的女人不感兴趣。不过是惜才,借来一用。待事情办完了,自会还你。”
她看着两个男人在那里自说自话,忽然挣脱了陆远的手:“如果不是滇南王带我走,而是我自己要走呢,你会放我走吗,陆远?”
他回头看她,继而转过眼去,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倘若是你自己要走,我放你走。”
围观的宾客听到此时忍不住发出不满意的嘘声,却在滇南王扫视一圈后都噤若寒蝉。对方终于摇着扇子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她与陆远却心绪未平,并肩而坐,也像隔着千山万水。
盛宴开始了。
龙椅上依旧空无一人,珠帘掀开,却是韩殊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纸诏书。他将诏书徐徐展开读起来,众人听完却都静默了。
是天子宣布认夏青鸢为义女,赐江都县主封号的诏书。
皇帝没有亲自下旨赐婚,却用这纸诏书替她铺路,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日后不再是那个不可被提及的罪臣之女。而这一举动也变相承认了当年的大历宫变,多半也只是一场冤案。
她沉思片刻,还是接下了诏书。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石壁上江羽衣那张寂寞的脸和脸上的泪珠。那一个瞬间,她好像明白了江羽衣当年在石碑上刻下羽翎卫誓言的心情。
皇帝的道歉,来得太迟,太高傲。然而毕竟离查清真相又近了一步。她渴望这样一个机会已经太久。
宾客们都向她望过去,连带着看向她身后的两个男人。一黑一彩,一个沉郁一个招摇,一个是被皇帝一手提拔上来对付九千岁的罪臣之后,一个是成日里花天酒地游戏人生的赋闲王孙。现在看来,若是比门当户对,竟然是滇南王胜算更大一些。于是人们看陆远的目光又多了几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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