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鱼丸面上桌,李令仪便叫施晏微把杨筠给她抱着,除来阿娘和舅翁,杨筠也很亲这位阿姨,自然愿意给她抱。
两岁多的孩子还不大能握得住筷子,李令仪看她吃的费力,夹不上鱼丸,觉得可爱之余,不免心生怜爱,轻声细语地问她:“阿姨来喂珍珍吃可好?”
施晏微听着阿姨二字,忽而想起阿姨和舅公乃是两个不同的辈分,她的阿舅三十五的年纪就已经是有孙辈的晚辈了。
“好。”杨筠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将手里的筷子递给李令仪,李令仪笑着接过,先喂她吃两口面,再是一小块鱼丸。
正喂她吃的,就见摊边立了一对身形瘦弱的母女,身上衣物单薄,仅用木簪和粗布绾发,那小女孩瞧着不过五六岁的模样,暗暗吞咽着唾沫。
她的阿娘臂上悬着破旧的竹筐,里面装着应季的新鲜蔬菜,瞧上去应是往集市上去售卖的。
施晏微和李令仪见了,生出怜悯之心,施晏微与她对视一眼,起身去将她二人叫进来,道是想要买一些她们的菜。
说话间,叫摊主再煮两碗鱼丸汤送来。
那小女孩躲在阿娘的身后,怯生生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位女郎,只觉得她们都好看极了,就跟画上的仙女儿似的。
那个年岁长些的阿姨怀里抱着个小小娘子,圆圆的小脸白里透红,发上的通草花和纱堆的绢花很是好看,脖子上挂的银锁和手腕上的带铃铛的小镯子更是耀眼夺目。
她们一定是出自极有钱的富贵人家吧。小女孩暗暗想着,博士端了两碗热面送来。
“天气寒冷,不若坐下来吃碗面吧。你们这里的白菘和波棱菜我们全要了。”施晏微一面说,一面从郁金手里取了钱袋过来,取出二两银子送与那妇人。
那妇人只觉得那银子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由心跳加速,欲要退换回去,“这些菜要不……”
她的话还未完,施晏微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摇头示意她无需退还,压低声音:“你的菜我瞧着很喜欢,女儿家的身子可马虎不得,这样冷的天,拿这些银子买身厚实的衣物避寒罢。”
那妇人听了,当即就要千恩万谢,施晏微又道:“这原也是积德行善之事,娘子无需谢过,仔细将银子收好就是。”
说完,又往杨筠发上取下一朵绢花,往那小女孩发上簪了,问她鱼丸好不好吃。
小女孩心思单纯,抬手抚那绢花便难掩喜色,重重点了点头,夸施晏微和李令仪瞧着就像画上的仙人。
施晏微被她的话逗笑了,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柔声问摊主鱼丸可不可以单卖。
摊主道是论斤卖,施晏微便叫包两斤送与那妇人,一并由她付钱。
那鱼丸吃在嘴里着实鲜美,正好不知午膳吃什么,施晏微便又买了些鱼丸,叫拿黄纸包了,付过钱后,继续往前走。
没一阵子,郁金的小竹篮里就装满了东西,李令仪和施晏微手上也没闲着,交换着拿东西和抱杨筠。
回到家中,晌午将至,施晏微便叫郁金抱杨筠回屋烤火,她去准备午膳。
沈镜安排了四个身手好的侍卫随她们一道出来,施晏微将他们安排在后院住着,浴房和更衣室都是同前院分开的,如此倒也并无什么不方便的地方。
施晏微每回出去,便有两人跟着,另外两人在后院守着宅子,再安全妥当不过了。
千里之外的汴州,江晟惊惶不安,已有数日不曾睡好。
宋珩御驾亲征,于唐州与卫湛汇合,直逼忠武,若攻下许州,则宣武危矣。
程璟见情势危急,舍去一己安危,于殿外下跪求见江晟。
赵国军队势如破竹,江晟方理智回笼清醒一些,并未为难程璟,命人请他进来。
程璟甫一见到他,毫不犹豫地再次往冰冷的地砖上跪了,语重心长陈情道:“老臣扣请圣上速速召武安侯回汴州,武安侯跟随先帝征战多年,胜多败少,是位不可多得的将才,此番由他领兵前往忠武,或可力挽狂澜。”
召沈镜安回来,江晟何尝没有想过,只是他此番如此打压于他,恐他心存芥蒂,况他身为一国之君,亦有些拉不下脸来降旨请他回来执掌帅印。
“圣上若不嫌弃,老臣可拼上这把老骨头,亲往江西请武安侯还朝。”
有人筑了台阶与他下,江晟便也没再端着,当即允准,但因他年岁大了,身体吃不吃得消暂且不提,怕是难以做到高强度地连日赶路,故而只叫人八百里加急传旨。
沈镜安领旨还朝,回到汴州城这日,程璟于城门处亲迎他,江晟虽姗姗来迟,还是将兵符退还于他。
江晟并未同他多言,只叫他明日在府里好生歇上一日,后日卯正出兵忠武,抵御赵国军马。
十日后,许州战事正紧,沈镜安领兵前来支援。
冬夜风冷,宋珩身披一件鹤羽大氅立于营帐外,静望前方的许州城。
沈镜安来了,若能将他活捉,便能知晓音娘的下落了吧。
音娘那样的心慈仁善,仿若心怀万物的神女,必然不忍看沈镜安死在眼前,必然会为了救下她阿舅的性命选择留在他身边。
他要将沈镜安囚禁在宫外,只要沈镜安还在他的手里一日,音娘便会乖乖地在他身边一日,不会再去想着从他身边离开了吧。
翌日,赵军在城下叫阵。
沈镜安沉得住气,一连三日,皆不曾出城迎敌。
赵军欲要围困魏军,何尝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入夜后城外冰寒刺骨的冷风却也不是好挨的。
待赵军冻出病来,战斗力自然大不如前。
程琰瞧出沈镜安的意图,自是忧心,自去与宋珩商议此事。
宋珩道:“汝州距许州不过百里之遥,可往汝州运来碳和御寒的棉被衣物,况许州守将袁褚与沈镜安往日里并无过多的交情,他二人未必会齐心,何妨想法子激一激袁褚。”
程琰闻言,快速在脑海里将袁褚此人过了一遍,徐徐开口道:“袁褚独有一老来子,时下正在郑州下辖的密县为官,若能将其子擒来,定能令其出城迎敌。”
密县距许州不过二百里路,快马两个时辰可至。
宋珩眸色微沉,几乎只在数息间有了决断,当即披上大氅,连夜领两千精锐骑兵,取小道直奔密县而去。
来至密县,子时已过,城中军民俱已熟睡。宋珩领兵攻城,天还未亮,便已攻下密县,叫赵军收缴城中兵器马匹,而后亲自去拿了袁褚的亲子袁裕。
天明后,赵军迟迟不曾前来叫阵,袁褚不由心生疑惑,立在城墙上眺望赵军军营。
及至晌午,忽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从那边的树林子里疾驰行来。
宋珩将袁裕交与先锋前去喊话。
人来至城下,袁褚才瞧清楚,那被五花大绑的不是他的亲子,还能是谁。
“宋珩小儿,你欺人太甚!”袁褚高喝一声,不顾左右劝阻,急急奔下城楼,跨上马背,出城迎敌。
营帐中,沈镜安得了消息,迈至帐外,不由分说,亲自鸣金,欲要收兵。
亲子就在眼前,性命危在旦夕,袁褚如何肯听,只领着他的亲信拼杀出去。
袁褚不敌卫湛,双方交战不久,便有落败之势,加之袁褚所领之兵非是由沈镜安操练的,远远敌不过赵军,不消两刻钟,战况就已分明。
宋珩领兵追出,袁褚被属下护着往城门处回,沈镜安仅以数百人相接,宋珩一马当先,直取沈镜安而来。
不过数个回合,沈镜安便发现宋珩落招虽狠,却并不是杀招,他竟未对他下死手。
想来是寻不见二娘,欲要将他活捉,妄图从他口中得知二娘的消息。
宋珩与他过了十数招,惊觉他的身手果真不俗,能与他过这样多的招数还不落下风的,他还是头一个。
可若是要论起气力和耐力,他怕还差了些。
宋珩加大出剑的力道,沈镜安果然有些招架不住,两手并用,紧紧握住手中长枪,挡住他的剑锋;宋珩不欲伤他性命,及时收了力气,转而去刺他的腿。
沈镜安调转马头,躲闪过去,宋珩穷追不舍,领着赵国军队拼杀。
魏军及时关上城门,将赵军隔绝在城外。
袁褚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沈镜安亦有剑伤在身,乃是宋珩所刺。
心内越发不安,即便他万分憎恶宋珩欺辱了二娘,怨恨他取走了众多魏军将士的性命,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这乱世中令人无法忽视的一方霸主,是将来最有可能一统天下之人。
二娘要想彻底摆脱他的魔爪,唯有离开此间去往海外。
此番交战,魏军明显落于下风,不免士气颓废。
宋珩一鼓作气,连着数日进攻许州,终于在第十日,许州城破。
且说郑州守将因密县一夜之间便被赵军攻破,不得不提高戒备,往汴州送去快报。
江晟日前才收到郑州的消息,现下又得知许州被攻破的战报,心中岂能不急,为保存兵力,再无心对楚国用兵,八百里加急令郭澄撤军回汴州。
待许州陷落的消息传至民间,整个汴州城中皆是人心惶惶。
沈镜安领兵退守宣武,待郭澄的军马行至亳州,两队人马一道返回洛阳。
宣武多为旧年随江晁作战的将士镇守,不比忠武易攻,宋珩假意在宣武边界攻城十数日后,忽然调转方向往西北全力攻打郑州。
郑州守将虽早有防备,却也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不出半月,郑州的情势便已危急;郑州距汴州不过百余里,若郑州城破,便可往西直取汴州。
明堂上,群臣正为是否要舍弃汴州南下一事争论不休。
沈镜安眉头紧锁,提议道:“卑下与郭元帅皆有数万兵力,宣武亦有五万兵,未必不可守住汴州,圣上若就此南下渡江,岂非要将半个魏国奉与赵国?”
周澎亦拧着眉,睥他一眼,“武安侯若真个能抵御住赵军,便不会在许州失利,令赵军接连攻占我魏国城池;如今国库亏空,又有楚国在岭南虎视眈眈,若不保存兵力和财力南渡,莫说半个魏国,只怕整个魏国都将不保。”
淮南侯道:“郑州危在旦夕,圣上若再这般犹豫不决下去,一道赵军攻至汴州,圣上和江魏宗室的安危,谁人可保?”
……
朝堂上的争吵声渐小,除少数武将外和并未表态沉默不言的文臣外,支持弃汴州南下的官员居多。
江晟扶额下了决断,今夜离开汴州。
沈镜安无法弃魏国和国君于不顾,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二娘落入宋珩亦或是江晟之手,当即书信一封,命心腹骑了他的汗血马,日夜兼程赶往海州。
那人领命上马,催马奔出城去,丝毫不曾察觉他的行踪已然暴露。
七日后,海州。
元日将近,昼短夜长,天才麻麻黑,施晏微往檐下去点灯笼,忽听门外传来一道急促地敲门声。
杨筠爬到椅子上,透过窗上的薄纱看那盏灯笼,张开小嘴催促她快些进屋里来烤火取暖,外头冷。
李令仪怕她摔着,搁了手里的拂尘去抱她下来。
窗外传来施晏微的声音:“珍珍乖呀,外头有人敲门,我去问一问。”
说着,迈下石阶,走到大门处,扬声问了句是谁。
门外久久无人应答,施晏微有些疑惑,又问了一声,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方才莫不是寻错地方,发现自己敲错门后,又走了?施晏微这样想着,并未多心,转过身回到屋里。
杨筠见她进来,眨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糯生生地问:“阿娘,是谁在外头敲门呀?”
施晏微被她可爱又认真的样子萌到,莞尔一笑道:“没有什么人,大抵是走错地方了吧。”
“还有人会不认识自己的家吗?”杨筠颇有几分不解地念叨一句,向施晏微伸出两条短短的手,示意要她抱。
李令仪也跟着笑,将杨筠往施晏微怀里送,温声道:“珍珍一见着你就要黏你的,可见她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位阿娘了。”
施晏微抱着杨筠往圈椅上坐下,取来一个布老虎送给她玩。
杨筠觉得老虎看着凶了一些,“阿娘会缝小,小兔子吗?珍珍喜欢,喜欢兔子。”
事实上,那布老虎是她在集市上以一贯银子向一位老媪买来的,并非是她亲手缝制的,一时间被她的问题问住,好半晌才道出一句待过了元日天气暖和些,不冷手了,她可以试一试。
杨筠伸出小拇指来与阿娘拉钩。
这还是阿舅教她的。
待圣上携后妃、宗室和群臣南下逃亡之事传至海州,已是腊月廿八。
海州城中的百姓沉浸在迎接元日的欢乐气氛中,只将此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似乎朝代更迭,江山易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战事不烧至海州来,他们便无需烦忧。
魏国败了,圣上南下逃亡,阿舅一直未有信送来,阿舅他,可还安好?
她是否应该马上离开海州,登船随外国的商队前往海外?
施晏微正心烦意乱间,一名侍卫敲响了房门。
“娘子。”那侍卫恭敬唤她一声,在听到她的回答声,确认她在门后听着,才又道:“家主虽未派人送信过来,某等亦不敢轻忘家主之命,如今魏国已败,某等便该护送娘子和女冠离开海州。”
施晏微沉默了片刻,终是狠下心来,点头道:“好,我今晚将东西收拾齐整,明日一早,咱们就去码头寻找出海的船只。”
侍卫道:“某知了,娘子早些睡下。”
施晏微没来由的心神不安,不知明日的一切是否能够顺顺当当的,不知阿舅是否安好,可有随圣上一道南下避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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