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子鹤
黎婉闻声抬头,望见温寂言单手扶门框立于门前,身后是凉风习习,月色无边,颀长身姿浸沐夜景之中,正似笑非笑凝望着她。
好似嗅到了晚风的味道。
凉凉的,淡淡的。
“我没有撵你。”她敛声装乖。
温寂言回身将漆黑夜色关至门后,缓慢靠近他新过门儿的妻子。
随着他愈来愈近,黎婉的心跳声怦然加快。
他坐在她身侧,目光移向桌上摆放的酒壶和酒盅,轻声道:“很懂事,没偷喝。”
“糕点不合胃口?”他注意到只咬了一口的青瓜糖糕。
“我饮食比较挑剔。”黎婉实话实说。
“是我考虑不周,明日我叫府内厨子依照你的喜好做膳食,可好?”
她点点头,心里说不出哪里别扭,总觉得温寂言跟她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哄小孩儿……不过也都赖她,总在人家面前哭,难怪被当成不懂事的小丫头。
可是她要的是夫君,不是一个贴心的哥哥。
“想什么呢,如此出神?”温寂言斟满酒杯。
黎婉很认真地瞅着他:“温寂言,我要叫你夫君嘛?”
他闻言禁不住莞尔:“叫我子鹤就好。”
“子鹤。”她念着这二字,品味片刻,“很好听。”
“夫人可有小名?”
“没有。”她皱眉,“我爹爹叫我丫头,或者唤我婉儿。”
“你可不许这般叫我,会让我想起爹爹的。”
“好,那我叫你婉婉。”他将斟满酒的酒盅递给她,“交杯酒。”
黎婉不知怎么捏酒杯为好,干脆一把握住,温寂言见状也变幻手法将小巧酒杯握在手心。二人双臂交叠,在龙凤花烛的明亮烛光中饮尽杯中酒。
“好辣。”
长这么大头一次喝酒,黎婉放下酒杯后小脸皱成一团,辣得眼泪快要溢出眼眶。
绝对不能让眼泪掉出来,为了不在温寂言面前丢脸第三次,她拼命憋住眼泪,很快脸就染得红彤彤一大片。
眼圈也红红的,口中酒味久久不能消散。
偏偏温寂言故意跟她作对似的,用一根手指戳了戳她铺满霞色的脸颊,道:“不必强忍,小哭包。”
才不是小哭包!
她咬着牙不服气,一脑袋撞进温寂言的怀里,把头埋进胸膛前,不让对方看她的模样。
太傅大人被投怀送抱的软香温玉弄得一愣,垂眸目视,见她缩成一团趴在自己怀中,模模糊糊露出侧脸,精致又漂亮。
恍惚间,与那日宫宴夜晚重叠交错。
她是他的出其不意,亦是他的意料之外。
这一时的心软,倒是给他招来个小麻烦,甩不掉的那种。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头,入手是算不上厚重的礼服襦裙外衫,在初冬穿难免单薄。
如今夜已深,温寂言想起黎婉乃病弱之身,天寒地冻的折腾这么久,也不知冷是不冷。
还是趁早盖紧棉被为好。
他把黎婉从怀中扒拉起来,盯着她的衣裙不容置疑开口:“把衣裳脱了。”
寂静中划过一丝慌乱。
黎婉噌的一下捂住泛红的脸颊,眼睫微微低垂,语句碎得七零八落:“要、要我自己……脱?”
温寂言颔首。
黎婉见状心中直犯嘀咕,嬷嬷明明说新婚夜干柴遇烈火,衣裳都用不着自己脱,都是直接被扒掉的。
怎么跟嬷嬷说的不一样呢,难不成是因为温寂言太过自持,不屑于那般轻浮?
思来想去弄不明白,自己脱就自己脱,她背对温寂言,手脚麻利把外衫襦裙一层层卸下,只留单薄的亵衣,露出光洁白皙的胳膊,令她脸上红晕又深了几分。
这时她耳畔响起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黎婉屏住呼吸,慢慢转身,正好与温寂言四目相对。
温寂言一怔,眼神匆匆扫过一眼就移开视线,问:“想睡里侧还是外侧?”
居然可以自己挑?温寂言人可真好!
她连忙道:“想睡里侧,我怕滚下去。”
“好,进去吧。”
黎婉懵懵懂懂听他的话缩进被窝,心道温寂言怎么如此沉得住气,对自己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夫人这么客气做什么……
被棉被裹住就是暖和,她舒服地伸个懒腰,随后露出一双眼睛去看温寂言。
此刻温寂言吹熄了其他照明的灯烛,余留一对龙凤花烛继续燃烧。
他背对于她坐在床沿解衣袍。
黎婉忽然记起白日里嬷嬷叮嘱她的话。
新婚之夜一定要主动为自己的丈夫宽衣,才显得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虽然被窝很温暖,可她怎么能让温寂言独自孤单寂寞地脱衣裳呢!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放弃舒适的巢穴,从被中钻出来。
红烛火光冉冉,衬得屋内愈发得静。
温寂言正有条不紊地慢慢脱掉长靴,即将解衣袍腰带之时,一双柔软的手臂磨磨蹭蹭摸上了他的腰。
他眉心一跳,压住声音问:“婉婉,你在做什么?”
黎婉骄傲道:“我为夫君宽衣。”
语罢为了证明自己,她动作强硬地去解腰带,然而这喜服的腰带构造要更为复杂一些,再加上她坐在床上颇为不便,扯了半天都扯不开。
她蹙着眉头气得不行,势要把这难缠的玩意解开。
温寂言侧过脸敛目看人,一张倔强小脸映入眼帘,目光下移,见又细又白的胳膊紧紧贴住他的腰腹。
他的新夫人穿着薄得清透亵衣,正神态专注地在他身上胡乱造次。
二人距离极尽,近到能清晰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温度。
他目光陡然一沉,嗓音微哑:“听话,回去躺好。”
“不然我要生气了。”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不是商量。
黎婉抬眼,与温寂言视线相汇。
她看见男人瞳眸漆黑如墨,深邃不见底,原本柔和的眉目隐隐透露出危险之意,如同野鹰盯住猎物一般凌厉。
有点凶。
“好……”她怂了怂,再度缩回被窝。
回到被窝以后,她越想越委屈,心道不就是笨一点嘛,本来就是第一次解男人的腰带,干嘛那么苛刻……
说好的好脾气呢,好过分!
她用充满幽怨的眼睛看着温寂言,对方察觉到她的目光,问:“怎么眼睛红了?”
她气呼呼:“你欺负我。”
“何时欺负过你?”他伸手想要揉她的脑袋,被轻轻避开。
“你嫌弃我笨。”她细数他的罪状,“不让我为你宽衣,还凶巴巴让我躺好。”
然后她就看见眼前的男人笑了,笑得春风化水,神采飞扬。
还敢笑!
她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睛看他。
温寂言俯身凑近,安抚道:“我是怕夫人穿的如此单薄,晃来晃去的容易着凉。”
“若是冻坏了,去赖谁?”
黎婉自己琢磨片刻,反过闷儿来:“所以你是在关心我?”
“不是。”温寂言道,“我是在欺负你。”
黎婉:“……”
……
经过一番误会闹腾,黎婉决定还是乖乖等着为好,省得又被温寂言抓住小把柄。
她扯过被角遮住半边脸,目不转睛盯住温寂言的一举一动。
温寂言脱下外袍,取下发冠,躺进被窝,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
她呆住。
温寂言这家伙居然打算直接入睡!
是可忍孰不可忍!
黎婉一把掀开被褥,嘴巴翘得老高,杏眼圆滚滚瞅着眼前的男人。
“夫君,你不觉得自己忘记一件大事吗?”
第7章 抱怨
温寂言撩起眼皮,发出疑问:“嗯?”
黎婉又急又羞,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黑色长发披散至雪白肩头,随着身子前倾,发丝扫过温寂言脸庞。夜色浓厚中,朦胧且招人。
“你……”她支支吾吾。
他起身把她塞进被子,说:“你我已是夫妻,日子还长,有些事不必急于一时。我愿意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
对方什么意思?
她很愿意啊!温寂言在瞎揣摩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像是被迫的嘛??
黎婉委屈道:“子鹤,我没有不愿意。”
温寂言指了指角落里她收起来的红枣桂圆,善解人意道:“别怕,我不会强迫于你。”
“我等得起。”
她等不起!!还有三年就要去见阎王了啊。
早知道就不该多此一举,不应将那些吉祥干果收起来,这下可好,被温寂言误以为她心不甘情不愿了……
可她没办法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早已死过一回吧。
君子也有君子的迂腐之处,什么两厢情愿,情投意合的,不试一试如何知晓合不合嘛。
黎婉鼓着腮帮子如同一只呆河豚,可怜兮兮地把被子蒙过头顶,眼不见为净,看得见吃不着,这算什么事儿啊。
睡就睡,哼。
几炷香后,少女沉沉睡去,熟睡呼吸声在静谧屋内响起。温寂言睁开眼睛,眸光幽沉,朝她的脸庞看过去,凑近一听,还能听见她的呓语。
“才没有……不愿意……笨。”
他闻言忍俊不禁。
“到底是谁笨。”
……
月落日升,天光熹微,曦光跃进窗棂,洒满屋内桌案,桌上龙凤双烛已燃尽,蜡油反照出点点莹亮。
黎婉揉了揉惺忪睡眼,懒懒往身旁一摸,空荡荡的。
这么早就出门,温寂言应当去上朝了。
外面有点冷,不如再懒一会儿?
躲在被窝里,她独自思虑起往后日子该怎么过,温寂言很好,很尊重她,但是有点好过头了。
太过端正,也得改改才行。
她可不想以后跟温寂言相敬如宾地过日子,忒难受。
不过话说回来,若非温寂言是这种性子,她也休想嫁进太傅府,有利就有弊,有得必有失,抱怨无用,相比前世,她已经赚了。
想到这里,她又欣喜起来,一想到往后三年不用再日日苦抄经书,还能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想立马爬起来逛街。
不知道桃喜把绿豆糕买回来没有?
她朝门外轻唤一声:“桃喜?”
“小姐,桃喜去街上了,我是杏留。”
“杏留啊,进来吧。”
杏留推门而入,手里还捧着几件新衣。
黎婉扬起脑袋,杏留解释说:“这是大人为小姐准备的衣裙,宫里赏的缎料,最是舒适柔软。奴婢瞧了瞧,都是小姐喜爱的浅色呢。”
“还有这雪狐披风,大人特意叮嘱出门一定要带上,千万不能让小姐受风寒。”
果然太傅大人在细枝末节上都格外留心,黎婉昨夜的闹的别扭顿时烟消云散,笑眯眯道:“好,我现在换上。”
在佛寺之时,她跟随众人穿得素净,就算爹爹会给她寄漂亮的衣裙,也没心思穿,万一弄上香灰,还格外难清洗。
这回终于可以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况且她已经出阁,也不必再怕被哪个玩世不恭的贵族公子哥不小心看上强娶回家,就算日后出门不遮面纱,也没人敢觊觎她。
真好。
杏留一边侍候她更衣,一边悄声八卦:“小姐,昨夜与太傅大人……如何?”
哪壶不开提哪壶。
黎婉撅起嘴巴:“一言难尽。”
“啊?”杏留惊讶道,“可是太傅大人看起来不似粗鲁之人,莫非是没有经验,所以才——”
“你想哪儿去了。”黎婉忙不迭打断她的话,“我连感受他粗鲁的机会都没有,哼。”
“杏留,我向你抱怨几句的话,你会觉得我矫情嘛?”
杏留拍胸脯担保:“放心小姐,你说的都对,奴婢永远向着你。”
黎婉把她拉近,附在耳畔轻声言语道:“温寂言太温柔了,我不开心。”
杏留:“?”
“温柔不是好事吗?京都多少女子称赞咱家大人芝兰玉树,清雅俊逸,做了梦都想嫁进太傅府,小姐你怎么还嫌弃上了?”
黎婉眯起眼睛:“你方才说什么?”
“咳……那个。”杏留挠挠头,“既然小姐不满,不妨告诉大人?”
“可是人家本来就对我无意,凭什么要求他为我改变呢?”
杏留深知这桩婚事是如何成的,她那一闷棍可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那要不,小姐你稍微改变一点点?”
“细细说来。”
“奴婢的意思是,之前宫宴上温大人不是说过心仪何种女子嘛,小姐你那么厉害,稍微一琢磨不就成事儿了?”
黎婉愁眉苦脸:“可是他喜欢脾气坏的,我那么乖巧可爱,学不会嘛。”
“那就耍脾气呗。”杏留安慰道,“小姐不愿意练书法的时候,不是挺会耍无赖的?”
“闭嘴,我现在写字很好的!”黎婉扬起眉梢。
杏留惊喜道:“对,就现在这副模样!”
呵,黎婉怒而把人轰出门去。
……
不知不觉,天已大亮。
桃喜不知去哪儿晃悠了一圈,总算是将绿豆糕买了回来。
“小姐,这玉食记真是越来越贵,今早奴婢去问,绿豆糕整整涨了十个铜板呢。”
“贵还不提,队伍还排那么长,腿都站麻了。”
黎婉闻言皱起眉头:“不是五文钱一盒?”
桃喜擦着汗叉腰:“非也非也,现在要十五文钱,半盒。这差事真磨性子,下回您让杏留去吧,她是习武之人,体力比我强。”
越说黎婉越觉得不对劲儿,如果玉食记涨价这么多,那为何三年后她在佛寺托人去买京都绿豆糕之时,仍旧是五文钱?
当时她嘴馋京都糕点,又不好意思三天两头托自己爹爹去买,就用自己手抄的经书拿给负责去采买的小和尚,让他用经书换糕点。
只因玉食记的掌柜信善佛法,常年诵经。
一直以来,那小和尚从未提过涨价之事啊。
此事颇为蹊跷。
偏偏她这人好奇心旺盛,有点儿事就抓心挠肝的想弄明白。
可她又不能再去找那个小和尚问,毕竟人家现在压根不识得她是谁。
有点难办。
除非……再找人托那个小和尚买糕点。
或许能弄清个中缘由。
她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依稀记得是小和尚拿她的手抄经书去换糕点,机缘巧合在玉食记碰到一位爱好古籍古画的人,格外欣赏她的字,故而想收下她抄写的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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