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大家都愣了神,谁也没想到贾克会如此直言不讳。众人的目光投向我,我直觉如坐针毡,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浓浓的耻感——我的故事竟然让贾克厌恶到不愿意与它共处一室,之前燃起的一点向福宝坦白的念头此刻已彻底被浇灭。理智告诉我,贾克只是讨厌发生在我故事主人公身上的那种不公,他厌恶的是那种暴行而并非我这个人,但我的内心却止不住地要自怨自艾,脑子里有一个恶魔在冲我低语:你真脏,真令人恶心。我的身体好似被放入了冰火两重天的炼狱,一半冷得发颤,一半烫得灼人。
虽然心中正在翻江倒海,但常年以来的变色龙习性让我迅速地做出了有利于自己的判断。我深知此时如果硬要贾克接受我的故事,会显得我既可悲又无能,只有当两人之中更加胸襟宽广的那个,才能得到更多人的尊重与赞赏。于是我按下心头的委屈和怒火,努力在脸上摆出得体的微笑,点点头道:“贾克的提议十分公平。”
贾克也看向了我,眼神中有些惊讶。
“我不希望因为我的故事而让贾克感到不舒服、被冒犯,那样就太自私了。所以我愿意贾克不参与我的故事讨论。但是,如果贾克允许的话,我想仍然参加他的故事讨论。我喜欢他的故事,希望我的建议能为那么棒的剧本添砖加瓦。”
这一番不卑不亢地话语获得了由阿莱茵带头的全班同学的鼓掌。贾克略显尴尬,但也随即为我鼓起了掌,并谢谢了我的体谅,大有另眼相待的意味。我对自己的反应十分满意,虽然心里还在为了贾克的话而怨恨不已、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躲起来,但起码从表面上看不出我有一丝耻辱和羞愤。
待大家的掌声平息,莱纳德看了看我,眼神中尽是抱歉。他说:“我不希望类似的事情再在课上发生。你们知道,作为编剧,我们要去关心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的感受。任何事情只要是发生了,你们的第一反应不该是‘我讨厌这件事’,而该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
我理解现在是你们编剧学习生涯的起步阶段,贾克的想法出自于对这个专业的无知,无知便会带来傲慢,这无可厚非。但我希望经过学校的教育,你们能逐步舍弃掉这种急着与人割席、从自己的视角去评判别人的行为。”
“我没有评判她!而且你说我无知傲慢,何尝不是在评判我——”贾克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莱纳德打断了。
“好了。”莱纳德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我希望贾克你可以回去仔细思考一下我说过的话,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行为。噢,还有,克洛伊——”
莱纳德转向我:“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而感到挫败。我们作为作者,要永远表达自己想表达的,要真诚,要勇敢。以后在你的职业生涯中,这种事情会经常发生。有人会告诉你他不喜欢你的作品,说你写得很烂,说你做这个完全是浪费时间,甚至会有人劝你趁早转行,说你根本没有天赋……记住,永远只听从自己的心,不要去听别人的声音。别人不是你,他们没有你了解自己;别人也不是权威,就算是再有名气的大制片人大编剧大导演,都不可能百分百正确地预测你会不会成功。这世界上没有人是预言家,没有人知道你能或不能做到什么。明白了吗?”
在贾克决然而去的背影里,我点点头,莱纳德真挚的眼神在我心里烙下了热铁一般的印记,我刚才那因自我厌恶而恨不得要按下自毁按钮的冲动在此刻烟消云散。我很感动他及时地劝导了我,也佩服他一番话语背后振奋人心且无懈可击的逻辑。
莱纳德在我眼中不再是刚见面时那个被我戏谑地想着“可能会发生些什么”的中年男人,他已经成了我心中真正的导师。
令我意外的是,当班上同学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大纲上、给我建议之时,我的内心竟然是平和的,没有想象中的恐惧和退缩。伊维塔和阿莱茵说,她们认为我的大纲是“几近完美”的,说主人公“张琪”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女孩,突破困境的勇气让人佩服。“我一开始很同情她,但看到后来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她感到怜悯,我只能敬佩。”阿莱茵说,“如果她所经历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真不敢想象我还会不会有勇气去面对和相信身边的一切。”
“经历过那样的事情,大多数人会选择逃避,活在自我欺骗之中,但是张琪选择了面对。不光面对,她还清楚地理解,只是那个人伤害了她,而不是这个世界对她怀有恶意。她最终选择用爱化解一切,这让我很感动。”伊维塔操着带有意大利口音的英语说道,那口音使她听上去有一种古老且灵性的智慧。
我低头看着键盘膜上被手指点按得有些掉色的一角,心里想着,如果不是因为福宝的出现,张琪的故事肯定会有完全不同的走向;如果不是福宝往我空洞的心里注满温暖,那么我笔下的张琪 和她的养父的故事必然会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复仇故事;如果不是福宝唤醒了我心中的爱,那张琪最后在沙滩上决定捐助养父病重的女儿的那一幕,估计会变成她拔掉了小女孩的气管;如果不是福宝让我重新体会到与人的实在联结,那张琪……张琪可能根本就不会跃然于纸上。我的大纲上写的,很可能是一个没有灵魂、只是情节讨巧但我对其态度漠然的普通的故事。
福宝让我的灵魂复苏,让我的笔与纸有了崭新的生命。
我知道我太经常提到福宝,你可能都有些听烦了。但是请你理解,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与这个世界如此深刻密切的关联了,很久没有像这般清晰地相信我并不是一个局外人,只因这个世界有我深爱的人。我终于不用通过极尽所能地占有物质来表明“看,我不光存在着,还存在得很奢华”。我终于可以只是呼吸、只是活着,就拥有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明。
福宝是我生命的意义。
“我认为,”杰森发言道,“这个故事虽然精彩,但还是有些猎奇了。我能理解贾克为什么感到不适……就算是伍迪艾伦和他的养女,他们之间也不存在强迫,她是自愿的。这个故事太过夸张、不够真实,好像是为了抹黑一些人才刻意编造的。现实世界中,这种事情哪会发生呢。”
我心中发出一声冷笑,表面上不动声色。杰森啊杰森,我多么希望自己能生活在你所说的那个美丽世界里。
“你真的觉得伍迪艾伦他们之间不存在强迫吗?”阿莱茵厉声道,“她是一个年轻女孩,他是一个经历过那么多事情的老年男性,你真的觉得她是完全自愿和他在一起的?”
“查查‘养成(Grooming)’的意思吧,然后再来说你觉得那女孩是自愿的。”就连不怎么出声的安娜也忍不住撩了撩头发,翻了个白眼。
杰森一时间有些尴尬,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什么。
莱纳德适时调和气氛:“虽然作为编剧我们要去理解每一个人的心理,但有些关乎伦理道德的出发点和立场还是不可动摇的。你们可以将这里当做一个安全的环境,畅快地表达任何观点,但是也要注意语言的力量,它能带来的危害往往超出想象。”
杰森点了点头,看向我:“不好意思,克洛伊,我的本意不是说你的故事虚假。我只是……可能它超出了我的认识范围吧。”
“克洛伊,对此你有什么回应呢?”莱纳德问我。
我多想用一句“这故事一点也不假,因为它真实地发生在了我的身上”来结束这无意义的争端,但我没有这种勇气。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对杰森说:“我之所以想要讲这个故事,就是因为它的真实。故事中的‘张琪’是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她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我,我从那之后便想将它编写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有些罪恶在正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角落里进行着。这次是一个很好的机会,我在征得了她的同意之后便借机写了出来。我认为,只有去面对罪恶,才终有一天能得到解决罪恶的办法,也能让后来的人对它有所提防。这不是猎奇,而是我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一点点尝试。”
“克洛伊,你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伊维塔说道,别的同学,包括杰森也都点头称赞着。我一时间有些害羞,当然更多的还是被认可的激动,我谢过了大家的夸奖。
“还有一点值得特意称颂,那就是克洛伊在讲这个故事之前,征询过了那位女孩的同意。”莱纳德道,“这是非常重要的。当我们写取材于真实的故事时,一定要注意它会不会给当事人造成二次伤害。就如我刚才说的,语言的力量是不可想象的,它常常被低估了。”
在大家的提议下,我将对大纲进行一些节奏上的修改,除此之外改动不算大。莱纳德提议我在进入剧本阶段之后多多描写中国的环境与特色,这样拿去投电影节会更加容易入围。
这堂课上大家对我故事的认可给了我莫大的信心,我将好消息发给福宝,他直说想看看我写的是什么故事。我很开心他终于对我的文章表现出了兴趣,但还是压着兴头告诉他,等我完全写完了剧本会给他看的,目前只是一个雏形,我不想用预告的方式去减弱成稿将在他内心造成的震动。福宝闻言说更期待了,他回我“我也好好学导演,好不辜负你的作品”。
我看着手机上的这句话,这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我的文稿被我的爱人赋予画面和声音,我的灵魂在他的手中幻化成了具象存在的肉体。这世界上还会再有比这更深刻的爱情吗,我太过激动,以至于眼泪都要在教室里涌了出来。
“克洛伊。”伊维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溺,“下课后你有事情吗?”
“没有呢。”今天福宝还有晚课,我们没有见面的打算。
“那,不如和我去马里布的一家西图澜娅餐厅看看?”
“马里布……是不是有点远了。”那里离我们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车程。
“下课五点半,到那边六点半,刚好可以看见落日。”伊维塔面含憧憬地说道,“有一家叫做乔弗里(Geoffery’s)的西图澜娅餐厅,从露台可以看见太阳落在海面上。你想去看看吗?”
听起来实在是诱人,而且我的大纲也没有太多需要修改的,明天再做完全来得及。于是我点了点头,问,还有谁和我们一起去呢?
“我只问了你一个人。”伊维塔的笑容风情万种,“我想和你单独去看落日,克洛伊。”
第19章 第十章如西西里的阳光般热烈
因为打算喝两杯酒,伊维塔先是陪我将车送回了家,再一起打车去了马里布。从我住的地方去马里布有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将近一百刀的车费令我有些心疼,但伊维塔坚决不让我与她平分账单。她说,本来就是她想去,请我陪她的,那么今天的车费和饮食都不能让我出钱。
我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我不习惯占女人的便宜,推脱了半天。但伊维塔眨眨眼让我别放在心上,说她的信托基金简直是个无底洞,这点钱根本对她造不成任何影响。“你的陪伴就是我唯一想要的。”她说起话来总是有种不自知的暧昧,是西西里特有的浑然天成的浪漫,让人心旌动摇,如沐咸咸的海风。
优步驶入马里布的时候,缓缓展开在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跳不禁加快。车奔驰在著名的一号公路上,右手边是星星点点散布着各色房子的山坡,彩色的屋墙在丛林掩映中露出侧面,悠然安逸地坐落在起伏平缓的小山包上;公路左边却是悬崖峭壁,淡蓝色的大海与微微发白的天空在远处交际,是不同色度的蓝,几只飞翔而过的水鸟如同画家不慎在画板上甩下的白颜料。我打开车窗,高速行进的车辆使海风在我耳边形成了有韵律的嗒嗒声,头发也被吹得飞扬而起。我将下巴枕在窗边,眼神投向海天一线处那微妙且震颤的连接面。
“你看起来像一副画,克洛伊。”伊维塔说道。我回头看向车里的她,正横着手机记录我的模样。她红唇绽放的笑容如同盛夏才徐徐绽放的玫瑰,是身后车窗里呼啸而过的成荫绿树中的一抹红。我和她在海边的马路上,这个场景真适合拿去当手机广告,我不无自恋地想道。
到达乔弗里西图澜娅餐厅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有了下降的趋势。待我们在露台最旁边的位置上坐好,我的尼格罗尼和伊维塔的金巴利气泡酒(Campari Spritz)也端上了桌。我们两人倚在藤条制成的半扇形椅子里,透过面前攀着紫粉色花朵的黑色金属雕花栅栏空隙,看见橙红色的太阳一点点下沉,将周边的海水和天空都晕染成了它的色彩。
太阳那火焰般的光晕降落在海水上时并没有一瞬间熄灭,而是坚定地缓缓地沉了进去。太阳这么耀眼,海水会被灼伤吗?我突然感到一股悲凉从脚底骤然升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提醒了我——我怎么会接受伊维塔的邀请来看落日呢?我最讨厌的东西便是夕阳啊!
可能是和福宝在一起的日子太过舒心,我竟然全然忘却了自己对夕阳的恐惧。
“你在想些什么?”伊维塔从高脚杯里啜饮着橙黄色的酒,那颜色让我眩晕。
“没什么。”我故作镇定地摇摇头,“发呆罢了。”
“你在想他吧。你在想,这么美丽的日落,一定要和他一起来看一次。”伊维塔抿嘴笑道,竟有点阿莱茵打趣我时的揶揄模样。
“那你呢,伊维塔,你在故乡有特别的人吗 ?”
“西西里没有,但在巴黎曾经有。”伊维塔看向天边不知何处,“我们差一点就结婚了。但是上帝喜欢开玩笑,她嫁给了我的哥哥。”
我吃了一惊,霎时间摸不准五官各自该往哪里摆。
初高中时我曾经是一众女生的领头羊,她们多多少少都向我倾吐过内心的悸动和青涩的爱恋。上大学后,我不再愿意花时间去经营对我来说收益并不大的女性友谊,唯独走得比较近的女生袁笑语也和谈恋爱搭不上边,可以说我从来没有听过如伊维塔这般劲爆的感情故事。她这一句话要素过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我斟酌了一会儿,挑了个最能显得我关心她而不是急着八卦的切入点:“那你和你哥哥还来往吗?”
“在那之前也没有什么来往,只有隔几年我才会在圣诞节回去一次。”伊维塔满不在乎地抖了抖满头秀发,“我是我们家族的‘黑羊’,是‘那个爱好古怪的女人’。他们除了给钱之外,与我并没有过多的关系。”
“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我并不在意。不用担心生计,已经是上帝给我的恩赐了。再说了,人不只有血缘家庭一种家庭,我可以去选择自己的家人。芮内曾经是我选择的家人,但是她有她的追求。她想要过更加常规的生活,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可和祝福,我能理解。”
“那你之后还会放心地去选择新的家人吗?”
“当然呀。”伊维塔点头,“芮内并不是第一个伤了我心的人,这种事情我经历过很多次。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芮内的选择并不能代表世上的其他人。下一个遇到的人很可能就是值得的那位,我不想因为自己过去的包袱而辜负了她的真诚。”
“那……可是你会再次受到伤害啊。”
“人活着就难免受伤。就像现在我们坐在这儿,你也说不清下一秒钟会不会地震引发海啸,巨浪把我们都吞噬了。那可就不只是心痛,而是命都没了。但我们要因为害怕这个可能性,就放弃来看夕阳吗?”
我闻言心里一酸,原来伊维塔也是家庭不幸福、感情不顺利的人。然而,在遭受了屡次挫折和打击之后,伊维塔仍然能敞开心扉去热烈地爱,我却选择了翻脸不认这个世界,残忍地利用目能所及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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